人邻散文里的冷色调
2022-03-30刘军
刘军
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诗,这里的诗不是诗歌这种文体,而是诗的境界,或者说诗性的流淌。人们在谈到不同的艺术门类之际,也常常言及相通之处,而相通的大概就是内容的超越性和形式上的美感了。就实际情况来说,文学尽管是艺术之一种,但是文学和其他艺术门类源于越来越细化的分工,所造成的区隔还是很明显的。因此,如果一个文学家能够拥有另一种艺术修养,就成了颇新奇的事。拿散文作家来说,对美术欣赏颇有造诣的,我熟知的有冯杰、车前子、人邻、胡竹峰这四人。这个名单之外,必然还有其他作家的潜在,但这并非我论述的主要内容。能够推定人邻能够互通有无于美术,这是因为几年前我读过他以古画记为题的系列散文,而此次专辑中的《去石寺》一篇,则是另外的佐证,仔细揣摩其文字背后的构图方式,就可明白所言非虚。
人邻长期生活在西北之地,至少,在我读到的他的散文作品中,地域性的因素几乎被刻意悬置。影响其散文写作的因素在我看来有两个,一个是绘画带来的景与物的关系处理,一个是长期的诗歌写作影响下的话语传达。景物关系的处理层面,中国古诗词所达到的平和、静穆、超拔、灵动,可谓臻于化境,如同晚唐的司空图所言,“与道俱往,着手成春”。体味王维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阅读杜甫的绝句和七律,就可明白,想在景情合一之境下另辟蹊径,几乎是一件难以完成的工作。而人邻在中西文化交流汇通的背景下,找到了日本绘画美学的资源,把日本近世的“侘寂”美学引入自己的创作,成为一种思维底色和构图准则。《徙然草》里有两句话,分别是“不完整的事物更有意义”“无论任何事物,圆满、完美都是不好的,保留着残缺的状态反而更有情趣”。这两句话基本上就把“侘寂”的审美内涵给说清楚了。“侘寂”在明治维新后引申出三种含义:寂寥、古老,以及本质。其中,以表达心境的寂寥最为重要。其后,由寂寥衍生出孤独、孤寂、空虚之意,再加上道德意义之后,又转化为朴素、单纯和清贫。不过,“侘寂”的含义完全是客观和中立的,并没有控诉物质资料的匮乏,也没有标榜自己的身无分文,这种不事雕琢的状态,在俳句和茶道中炼化为一种主观态度和心情,只有表达一种“空而不着,物我两忘”的境界,最终才能被称之为具有美学价值的“寂”。
《去石寺》一文,较为圆整地内化了“侘寂”美学,因此,在意蕴上自成高格。单就审美水平而言,这一篇要高于《一些事,一些人》太多,即使放在近二十年的散文创作领域,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就散文阅读来说,我的自主性阅读早已经被海量的作品所剥夺,这也导致了个人的阅读史很少出现回头读的情况,甚至连仔细咂摸也极为少见。而在阅读《去石寺》的过程中,我有过多次的停顿,并回读某一个段落,倒不是为了搜索漏掉的信息,而是因为要重温阅读的触发点,让其如瓦块激起的涟漪般荡漾。这一篇文章的佳处在于,那么地贴近烟火,又是那么地扩展玄思和冥想,处处皆有体验的深刻性,又有着与意义、生活相拥的内容。年老的尼姑,荒僻之处的寺庙,成为空景却又实存的道士,密实的梨子,猫狗的生存图景,还有道路上寂寥的景象,以及热烫的烩菜,因为我和朋友的行进,一切都鲜活起来,而黯淡、落寞的内核也因为流动而显现出来。虚与实,明与暗,苍老与鲜活,作为一种连体,如同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样,上升路和下降路是同一条路。当然,侘寂的美学风格之下是独特的构图方式,且看文章中的这一段,“男人女人胳膊腿自然在动,却悄无声息,默片一样。那些苞谷,似乎是虚幻的。路边的苞谷,收完了,余下的枯黄秆子和浅褐的叶子,瑟瑟的,蒙着尘土,一脸茫然,也似有些焦虑,不知所归。”其中的线条勾勒和色彩搭配,那么空寂,那么冷然,明显不同于传统的中国画,与西方现代油画也相去甚远。所谓残缺的意义,恰在于此吧。
《一些事,一些人》这篇长散文由多个片段组成,从童年经验中的记忆节点摘取而来。对于这个作品的解析就需要选取思想内容的角度,而不同于上一篇的意义准则。因为意义准则里有艺术即直觉、波德莱尔式的感觉的对应物的内容,其中的玄妙需要悟性。思想内容的解析更重视认知水准和方法论。当然,这个作品可能更符合当下读者的阅读口味,因为作品拥有以下三个要素:它是叙事的,它是写实的,它是有锐度的。叙事指的是作品小节的人生片段独立成章,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开端和终结皆很明确,其中,很多事件里因为戏剧性的存在而带来张力和落差感。比如《弹弓》中那个男孩的父亲,青年时期的孔武有力和老年时期的颓唐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里面还隐含着众多普通人为时代埋单的信息,故而会有戚戚之感。写实主要针对这一组短章的后面部分,买菜,买粮,打水,做煤块,皆是对短缺经济时代日常生活的记录。作为20世纪七十年代生人,我对其中的诸多细节有准确的辨认能力。而锐度主要集中在童年时期的攻击性和破坏欲之上。即使是弱小而卑微的動物,因为人类记忆的存在,它们的意外死亡会存在很久很久,死亡的拉长本身就构成了痛点,而对其书写自然形成了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