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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以来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变迁特征与动因

2022-03-28

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成衣批量彝族

唐 俊

(云南大学滇池学院,云南 昆明 650228)

当前学术界对彝族的服饰相关研究主要以彝族传统服饰为研究对象,相关成果集中在对异彩纷呈的彝族传统服饰的分类、审美价值、审美意识、审美特征、图案美学特征等方面。钟世民在《中国彝族服饰》一书的序言中根据彝族六大方言和居住地区将彝族传统服饰分为大小凉山、滇西、滇中、滇东南、滇东北、黔西北六大类型[1]1。其中大凉山型包括了云南宁蒗、永胜一带地区的彝族传统服饰,小凉山型遍及云南华坪、永仁、元谋一带的彝族传统服饰[1]6。这就意味着,一方面近代以来彝族传统服饰历经演变形成了新的审美格局,这种格局以云南为代表。另一方面一些典型的动因推动了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审美的变迁,其变迁的历程、特征是近代以来彝族传统服饰演化的缩影。

近代以来彝族的服饰审美持续变化,对于云南彝族的大多数人而言,彝族传统服饰并非其唯一的选择。云南彝族在近代以来的服饰审美的变迁历程中,服饰的主体地位由前期彝族传统服饰占据主体地位变为后期由彝族传统服饰与工业批量成衣共同占据主体地位。这反映出云南彝族自身在服饰审美问题上并未局限于其传统服饰。本文对“近代以来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这一概念界定为近代以来云南彝族在服饰方面的审美,在内容上包含但不局限于云南彝族传统服饰。本文对近代以来云南彝族服饰审美变迁问题进行探讨,关注云南彝族在服饰方面的总体情况,相关论述立足于云南彝族着装的普遍状态及特征。

一、近代以来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历程

(一)朴素之美

彝族在云南的分布情况呈现大分散、小聚集的特点,清代末年至民国,各地区的彝族大多穿着其传统服饰。此时云南彝族在服饰审美上整体具有朴素的特征,华丽而繁缛的服饰仅限于社会上层。普通百姓服饰中装饰复杂的样式并不普遍,无论是服装品类、材料、色彩还是工艺技术都较为质朴。据《云南通志》记载,云南彝族传统服饰至清代末年已经形成地区不同服饰不同的特点。大小凉山地区彝族因实施奴隶制,服饰较多地保持了古老的传统,服饰有等级差异。占统治地位的兹莫和诺(黑彝)崇尚黑色,以羊毛制品为贵。妇女服饰色彩艳丽并有华丽的刺绣,上衣和短裙都镶有宽大的黑布。被统治阶级曲诺(白彝)、阿加及呷西穿麻布衣服,服饰以满足功能需要为主,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滇中的武定、楚雄、罗次一带的彝族传统服饰相同。滇东、滇南的东川、宣威、文山等地区的彝族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服饰样式,但皆有贵贱之分。

晚清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云南彝族的传统服饰品类有包头、短衣、长裤、长裙、短裙、围腰、披毡、坎肩、挎包等,不少地区男女赤足。偶有地区的服饰与汉族相同,偶有地区男女服饰相同。贯头衣、右衽大襟衣及宽裆裤等款式都为平面服饰结构。服装材料以羊皮、羊毛、毛毡、棉布、麻布、火草为主,偶有地区少数人群以织锦为章。服饰色彩以黑色、蓝色、青蓝色为主,偶有地区用红色、绿色穿插在服饰中。常见的饰品材料有海贝、砗磲、彩珠、银饰等。此一时期云南彝族的服饰大多都是手工缝制。民国时期云南各地的县志记载显示云南彝族女子头饰差异巨大。有的直接用布裹上头发后盘起来,有的在头帕上装饰彩珠,也有的在头上用绳子和头发一起扎上后盘成一尺余大的圆,还有的头顶袈裟……但此时彝族传统服饰上镶拼、刺绣及挑花的装饰工艺并不是非常普遍,偶有地区在领口、袖口及脚口装饰绣花,或在衣领袖口用彩色布条镶拼,部分地区男子或女子戴花头帕或系花围腰。

(二)繁复之美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云南各地区的彝族的传统服饰逐渐在已有的基础上变得繁复。20 世纪60 年代云南彝族在生产生活中大多穿着其传统服饰。留存至今的老照片[2]225-227中石林县彝族(撒尼)女子包头的装饰比20 世纪50 年代的更复杂,女子上着右衽大襟衣,领口、斜襟、袖口处除了有镶边外还间有挑花,腰带与披风的带子布满挑花垂于腰带下沿,下着宽裆裤,时代留下的印记体现为左臂上的“红卫兵”袖章。20 世纪70 年代末至90 年代,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地区差异走向了极致,服饰审美走向了极度的繁复华丽。对于云南彝族大多数地区的大多数人而言,此时大多依然身着彝族传统服饰,但其品类、款式结构、工艺、材料、缝制技术、色彩等方面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首先,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品类变得丰富,服装成型技术走向了复杂化。一方面是在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基础上增加了服装的层次,甚至在一些地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部件。图1 为石林县文化馆收藏的石林县彝族(撒尼)的领带,所添加的挑花纹样让整条领带显得十分繁复。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云南彝族传统服装的款式与结构出现了创新。其方式是在原有平面结构的粗简贯头衣的基础上以“加法适体原则”用“不断添补纺织品块的方法,在较为吻合人体的前提下尽量完善衣物对肌体的覆盖”[3]329。

图1 石林县彝族(撒尼)挑花领带(石林县文化馆藏品)

其次,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在工艺方面形成了“染绣一体”“绣缝一体”的工艺特点。尽管不同地区对刺绣、挑花、扎染、蜡染等工艺的喜好各不相同,运用形式也千差万别,但几乎云南每个地区的彝族传统服饰无论是旧有的结构,还是新增的部件,都做了繁复的装饰。再次,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在材料方面变得十分丰富。服饰面料上以传统的棉、麻、羊毛、火草为材料的手工纺织物以及毛毡依然在使用,同时市场上色泽鲜艳的丝绒、棉布、麻布及各色混纺的化纤面料也十分受欢迎。装饰材料也变得丰富,常见的有各色化纤毛线(俗称开司米)、机绣花边、亮片、金箔、银箔、银饰及其代替品仿银铝制品、彩色丝带以及各种塑料彩珠等。云南各地区的彝族将以上这些材料以选择性使用的方式通过二次设计排列在服饰上,使传统服饰显得更加繁复。以银饰为例,滇中弥勒、元阳、姚安、武定等地区的彝族银饰的运用方式十分丰富。有的地区将米粒大小的半圆形银泡以文字、线型花纹、面状等方式排列在袖口、前胸或尾饰上,亦有地区将更大的半圆形、方形、片形、锁链式、芝麻花形(俗称芝麻铃)等各种款式的银饰用在服饰的其他各处。银饰的运用让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繁复之美由视觉传递到听觉。图2 为红河县彝族的腰饰,大量的银饰团簇在艳丽的刺绣、镶拼图案周围增加了腰饰的装饰层次。佩戴该腰饰时,银饰除了在阳光下会闪耀出光芒外还会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图2 元阳县彝族腰饰(云南民族博物馆藏品)

另外,在缝制技术方面,云南彝族传统服饰手工缝制的方式依然保留,但这一时期产生了新的生产方式,即将手工缝制与脚踏式缝纫机结合使用,形成了半手工半机器缝制的特点。但新的生产技术尚未在根本上改变云南彝族传统服饰手工生产的特点。图3 为滇中元阳彝族绣花腰带的局部,尽管四周各色布条的拼接及手工绣片与腰带的固定都是用缝纫机缝制技术完成的,但手工绣花依然是其最主要的工艺。这一时期不同地区的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在色彩方面各具特色,但总体而言色彩极为丰富。一块块一条条地挑绣纹样、布料或花边镶拼在以黑、蓝、红、白为底色的服装上,从色彩搭配上让传统服饰艳丽无比。

图3 元阳县彝族绣花腰带局部(云南民族博物馆藏品)

除此之外,繁复之美还体现在复杂的着装方式上。以云南富宁县木央乡大平村彝族女性头饰部件为例,这一部件包括六块大小不等的矩形头帕,其成型过程包括了包裹、缠绕、折叠等多种方式。将这六块头帕穿插固定在头上共分为九步,且必须在他人的帮助下才能完成,熟练完成该头饰造型需要不少时间。以上的种种变化在云南不同地区的彝族传统服饰中衍生出不同的特点,这些千差万别的服饰样式形成了不胜枚举的服饰风格。例如,永仁县彝族(图4)的传统服饰上以刺绣、挑花、镶拼等方式几乎将服装的所有部位都装饰了起来,整体华美大方;石林县彝族(撒尼)的传统服饰在领口前胸、袖口、底摆、脚口等处进行装饰,风格雅致秀美;石屏县彝族(图5)传统服饰将艳丽的刺绣搭配黑色及白色,沉稳中散发着华丽;麻栗坡县彝族(图6)的传统服饰将蜡染、绣花工艺与织锦、花布及花边结合,古朴里散发出典雅。

图4 永仁县彝族平绣女装(云南民族博物馆藏品)

图5 石屏县彝族女装及童装(云南民族博物馆藏品)

图6 麻栗坡县蜡染彝族男装上衣(云南民族博物馆藏品)

(三)包容之美

在20 世纪90 年代中期以后,除一些相对偏远的地区外,云南大多数地区的彝族在着装常态上表现为将两种不同风格类别的服饰选择性或混搭性穿着。一种是装饰繁缛复杂的传统彝族服饰;另一种则是从市场上买来成品服饰,即工业批量成衣。一般而言,此时大多数云南彝族在重大节日、重大活动、宴会、接待时会穿传统服饰,日常生活中则主要穿着工业批量成衣。云南彝族在日常生活中有时会将两种风格的服饰混搭穿着:或将工业批量成衣搭配彝族坎肩,或将工业批量成衣搭配彝族传统服饰配件(图7)。从使用的频率上而言工业批量成衣总体要高于彝族传统服饰;从使用场合的重要程度而言,彝族传统服饰所使用的正式场合比工业批量成衣使用的非正式场合更为重要。因此,此时云南彝族在服饰上的实际情况是彝族传统服饰与工业批量成衣共同占据主体地位。

图7 工业批量成衣与彝族传统服饰配件(背被)混搭

包容之美与云南彝族的服饰着装常态密切相关。一方面云南彝族在其传统服饰与工业批量成衣的选择和搭配行为中体现了云南彝族在服饰审美中对不同美的包容和接纳。另一方面,若对此时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细加分析,则其中也明显体现了服饰审美的包容性。尽管传统的服饰生产方式依然存在,传统的服饰材料、结构也依然在使用,但更普遍的情况是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对现代服饰材料、现代化服饰生产方式及西方服饰结构的包容与接纳程度越来越高。过去传统服饰上的大量手工装饰如今越来越多地被从市场上采购的半成品代替,这些半成品包括了各色工业批量生产的刺绣、挑花及贴布绣等。甚至出现了以现代工业批量生产的方式生产某一地区的彝族传统服饰中的典型纹样的半成品花边的现象,图8 为运用电脑绣花技术以工业批量生产的方式生产的各种石林县彝族(撒尼)服饰挑花纹样花边。在生产方式上,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彝族传统服饰制作作坊或门店(图9),能根据需要生产不同款式和不同档次的当地彝族传统服饰。过去在云南彝族传统服饰中所用的平面服饰结构因受到手工织机(图10)对面料布幅的限制,故运用分段拼接(图11 袖子为分段拼接)的方式以实现对面料的最大限度使用。采购现成的工业纺织面料制作,布幅不再成为制约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结构的因素,加上西式服装结构整体更符合人体活动的优势,如今的云南彝族传统服饰无论是平时穿着的还是用于舞台演出的大多都吸纳了西式服装结构的成果。云南彝族对现代化服饰生产制作方式与西式服装结构的包容与接纳,表面上是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结构得以优化,服饰材料、工艺技术、生产销售走向了现代化,就结果而言则是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获取方式变得更加简单,但本质上是云南彝族传统服饰中内在地包含了对传统以外的服饰审美因子的包容。

图8 工业批量生产的各种石林县彝族(撒尼)挑花纹样花边

图9 石林县彝族(撒尼)传统服饰门店

图10 石林县彝族(撒尼)大糯黑村手工织机

图11 石林县彝族(撒尼)大糯黑村麻布男装上衣

二、近代以来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变迁特征

(一)审美取向上从“族群向内趋同”到“群体性向外趋同”

清末民初,云南彝族少数地区的富有阶层在服饰审美上就存在着对色彩艳丽、对比强烈、装饰繁缛复杂的偏好。云南省博物馆于20 世纪50 年代在禄劝彝族苗族自治县皎西公社皎西大队征集的清代彝族五彩拼花裙[4]28可谓绚丽繁缛。裙子腰头为红色,裙身以蓝色为底绣以装饰图案,局部拼以鲜艳的花边及绸缎;腰部镶拼的红色、粉蓝、绿色、玫红、蓝色、黄色布条向下发射,18 条上大下小的小刺绣纹挂饰分两排挂在前方,外加一条形状相同但更大的刺绣纹挂饰挂在裙子右边;在裙子的左边穿插有一条浅蓝色机绣花边;整条裙子集镶拼、刺绣、挑花、坠缝等工艺于一体,并运用了银饰、珐琅彩、流苏等元素进行装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20 世纪70 到80 年代,在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继续走向繁复之时,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在着装状态中呈现了“族群向内趋同”的特点。这种趋同广义上是近代开始至此一时期时大多数云南彝族人的服饰审美都聚焦于传统服饰上,狭义上是在同一地区的彝族“少则三五为伴,多则数十成群的同款、同色、同质的着衣群体”[3]347的现象广泛出现。但在并不算漫长的时间里,几乎整个云南彝族在服饰的审美上最终都在不同程度上接纳了外来的工业批量成衣,出现将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和工业批量成衣两种文化差异巨大的服饰选择性穿着甚至混搭穿着的现象。这种现象的本质是“族群向内趋同”的审美取向随着时代的演变转变成了“群体性向外趋同”。

(二)服饰造型上“繁缛复杂”与“经济实用”并存

对比云南彝族当下穿着的两类服饰,不难发现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造型、工艺、色彩无疑是繁缛复杂的。工业批量成衣的量化生产方式决定了其在款式造型、工艺技术上必然去繁就简。所采用的西式服装结构成型技术实用性特征鲜明,款式设计与面料选择都在实用的前提下进行。工业批量成衣作为一种工业产品,自诞生起就有经济实用性特征。云南彝族将其传统服饰与工业批量成衣选择性或混搭性穿着,其服饰造型上就具有了“繁缛复杂”与“经济实用”并存的特征。但这一特征不仅仅存在于云南彝族所选择的工业批量成衣中。

近代早期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在视觉上的繁复华丽特质往往将其内在的经济实用性掩盖。云南彝族妇女似乎是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把对美的认知绣在绣片上,染在图案里,拼在服装上。其饱含深情的劳动里似乎昭示着云南彝族对服饰造型“繁缛复杂”喜爱至极。服饰,从其功能上而言,首先是实用的。以最经济的方式满足服饰的实用性需求遍及了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品类、结构、工艺技术等方面。繁缛复杂的彝族传统服饰中除了包含对美的诉求及对传统的遵从以外,还包含了服饰对气候条件适应的需要、对劳作时服装耐磨的需要、对布幅实现最大运用的需要、对面料拼接处遮盖的需要等。当服饰实用的功利性需要以新的方式被满足的时候,其服饰造型上就孕育了新的审美特征。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审美在造型上“繁缛复杂”与“经济实用”并存的特征历经内敛最终外显,其变化最初表现为用直接采购的工业批量成衣部件取代原本手工生产的服饰部件,以及几乎同时发生的用直接采购的面料取代手工生产的土布。后期表现为越来越多的云南彝族妇女放下了曾经随身携带的未完成的服饰绣片和针线包,成套地采购工业生产的彝族传统服饰,以及近乎群体性地对传统复杂繁缛服饰制作工艺的摒弃。但这不意味着云南彝族在服饰审美上就不再繁缛复杂。一方面,一些传承了云南彝族传统服饰手工艺的人继续按传统方式生产,无论是生产技术还是服饰审美都有传统服饰繁缛复杂的特征。另一方面,相对于工业批量成衣而言,即便是工业化生产的彝族传统服饰在视觉上和制作工艺上依然具有繁缛的特点。

(三)生产技术上从“以手工生产为主”到“以工业生产为主”

在服饰生产技术方面,近代以来云南彝族的服饰从“以手工生产为主”变为“以工业生产为主”。一方面,工业批量成衣作为当下云南彝族在服装方面不可缺少的部分,其生产技术即为工业生产。云南彝族在服饰上对工业批量成衣的接纳程度越高,其服饰在生产技术上工业生产的特征就越明显。另一方面,近代以来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生产技术也由早期手工生产为主逐渐转变为以工业生产为主。在生产力水平及物质条件滞后的年代,手工生产是云彝族最主要的服饰生产方式。云南彝族妇女为满足家庭成员对服饰的需求,她们在劳作的闲暇日子里与田间地头的片刻休息时间里飞针走线,间歇性或时断时续地生产服饰。如今手工生产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方式已不多见。但在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之下,云南彝族传统服饰手工生产技术至今依然在传承。近些年在云南彝族部分地区掀起了对传统服饰手工生产技术的回归热潮,出现了能根据客户的需求定制设计手工生产彝族传统服饰的生产形式。这是彝族传统服饰的手工生产方式在当下社会环境中做出的适应性改变,尽管销售价格极高、消费群体数量不多,但手工生产的方式在这样的模式中得以保留。云南彝族的村寨中亦有少部分人偶尔在闲暇之余或纺麻织布、或挑绣一些服饰部件的绣片,但普遍以手工的方式生产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现象已不存在。

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生产技术从“以手工生产为主”到“以工业生产为主”的变化并非在短时间内形成的。上文提及的禄劝县清代彝族五彩拼花裙上就有一条机绣花边与大量的手工刺绣的部件团簇在一起,但和谐视觉效果让其并不明显。类似的混搭延续到了20 世纪70 到80 年代,但机绣花边与面料的缝合不再是手工缝制,而是采用脚踏缝纫机缝制。图4 中永仁县彝族服饰因在肩部、袖口、衣摆及裤脚等处运用了色泽艳丽、图案精致的机绣花边(图12~13)而呈现出更加丰富华丽的视觉效果。时至今日,云南彝族传统服饰上可以见到大量的机绣花边结合些许手工刺绣绣片结合的现象。但更加普遍的现象是在各地区的彝族传统服饰制作门店或作坊中生产彝族传统服饰完全没有任何手工的痕迹,所用的都是工业化生产的装饰材料,如机绣花边、彩色丝带、带背胶的机绣绣片及工业批量生产的仿银铝制品等。云南彝族传统服饰从手工生产走向批量工业生产的变化中,鲜明地体现了云南彝族对工业生产的肯定。

图12 永仁县彝族服饰局部(云南民族博物馆藏品)

图13 永仁县彝族服饰局部(云南民族博物馆藏品)

(四)审美标准上从“单一”到“多重”

工业批量成衣在价格低廉、获取方式便捷及便于人体活动等方面的优势已经让云南彝族人民欲罢不能。工业批量成衣风格众多,其审美的多样性不言而喻。如今在各行各业工作的云南彝族人对工业批量成衣风格的喜好是多样的。云南彝族在彝族传统服饰与工业批量成衣选择性穿着的行为中蕴含了其服饰审美标准的多重特征。当大多数云南彝族在服饰选择上集中于彝族传统服饰时,其服饰审美标准则可以认为是相对单一的。

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标准从“单一”到“多重”,是从将工业生产的服饰成果不经改造直接穿着开始的。这一行为的最初形式是云南彝族将其传统服饰中的个别品类用工业批量生产来替代。在各地区云南彝族的老照片中,用帆布胶底鞋、丝绒胶底鞋取代彝族传统手工布鞋搭配其彝族传统服饰的现象较为常见。这种从商店买来的鞋子在审美上与云南彝族传统服饰显然是有偏差的,但因耐磨和防水的绝对优势获得了云南彝族人民的青睐。上文图5 中石屏县彝族女装模特的脚上搭配的是直接采购的红色丝绒胶底鞋。云南彝族的服饰从最初传统服饰部分的吸收工业生产成果演变到如今形成工业批量成衣与彝族传统服饰选择性或混搭性着装的历程中,不仅拓展了云南彝族的服饰品类、增加了每种服饰品类的样式,而且形成了多重的服饰审美标准,甚至几乎改变了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着装形制。

三、近代以来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变迁动因

(一)外在因素

1.社会形态的巨变

因制度差异与复杂地理环境的影响,近代以来云南彝族在经济与思想文化上发展极不平衡。晚清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彝族社会保持着封建地主制、领主制及奴隶制三种社会形态[1]4。这样的社会形态催生了朴素的服饰审美特点。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服饰审美变迁的动力受到生产力制约,另一方面,等级的划分成了当时云南彝族在服饰审美中不可逾越的障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云南彝族经历了社会制度上的剧烈变化,封建地主制度及残留于云南武定的封建领主制被彻底废除。20 世纪50 年代彝族结束了大小凉山地区持续了两千多年的奴隶制,“50 年代的社会改革,是一场废除旧制度的变革,是政治经济的变革,是根本性的变革”[5]299。这场变革为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走向繁复扫除了制度上的障碍、奠定了观念上的基础。同时这场变革解放了生产力,为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走向繁复奠定了物质上的基础。1978 年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也带来了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形态变革。“这一场新的历史性变革,也是传统和文化观念的变革。这场变革是50 年代社会改革的继续和发展。”[5]299通过这一次变革,传统农耕社会形态几乎走到了尽头,最终带来了云南彝族如今在彝族传统文化和当下新农村、大都市文化之间来回穿梭的生活方式。云南彝族对时代改革开放、科技进步成果的接纳体现在服饰上则是审美向包容的方向变迁。

2.服饰原材料的极大丰富

近代以来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匮乏的物质条件是云南彝族在服饰上形成朴素之美的重要的外部因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全国的物质条件丰富了起来。中国沿海及内地生产的布料、化纤毛线不仅色彩丰富而且样式新颖,上海等地的一些服装花边厂生产的机绣花边精致华丽,各地区生产的服装装饰材料色泽靓丽……在20 世纪70 年代左右,以上这些服饰原材料在云南彝族地区广泛销售,为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走向繁复提供了物质条件。云南彝族对银饰的喜爱促进了当地银饰手工艺的兴旺。但银饰毕竟相对昂贵,一些根据旧时彝族传统服饰上的银饰式样生产的仿银铝制品流入了云南,因其低廉的价格很快成为银饰的代替品,仿银铝制品的用量大幅增加,使用的地区也逐渐广泛。图5 中云南石屏县彝族女子服饰的围腰处所使用的银泡即为仿银铝制品。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原本就存在明显的地区差异,经过各地区的彝族妇女对市场上琳琅满目的服饰原材料选择性采购、创造性使用后,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装饰形式迅速地丰富了起来,这使得云南彝族传统服饰造型上的差异空前巨大。21 世纪初期起,一些精明的商人将仿银铝制品的生产模式复制到彝族传统服饰绣片的生产上。这些商人将各个地区流传下来的彝族传统服饰手工刺绣绣片运用电脑绣花技术批量复制生产。甚至出现了专用于某一地区彝族传统服饰局部(如领子、斜肩、鞋面等)的电脑绣片。这使得云南彝族传统服饰上半成品装饰材料的用量再次攀升。图14 的云南石林县彝族(撒尼)传统服饰中大量运用了图15 中的工业纹样,服饰的其他部位的纹样、配件同样是工业批量生产的。如今市场上销售的半成品装饰材料丰富到让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生产成为以装饰材料的选择搭配为主要环节的活动。云南市场上越来越丰富的服饰原材料是影响近代以来云南彝族在服饰审美上不断变迁的物质基础。

图14 工业生产的石林县彝族(撒尼)服饰

图15 工业批量生产的石林县(撒尼)挑花纹样

3.多元文化共融的环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民族关系为彝族在服饰审美上的变迁创造了一个多元文化共融的有利外部环境。1954 年颁布的中国第一部宪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章总纲第三条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各民族一律平等;禁止对任何民族的歧视和压迫,禁止破坏各民族团结的行为;各民族都有使用和发展自己的语言文字的自由,都有保持或者改革自己的风俗习惯的自由;各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实行区域自治。为维护和发展和谐、平等、团结、互助的民族关系,此后通过的宪法在上述条文的基础上不断健全。在法律的保护之下,此前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已形成的差异格局在多元文化共融的环境中像雨后春笋般快速生长,最终演化形成了各地区差异巨大但整体又以繁复为审美特征的云南彝族传统服饰。另外,多元文化共融的环境促进了彝族与同一地区其他少数民族之间的交流。表现在服饰上则是把对方传统服饰中的元素部分吸纳到自身服饰中,例如滇西永德县乌木乡彝族传统服饰中女子门襟上的两排方形仿银铝制品就和当地佤族传统服饰中胸前的银饰极为相似。改革开放后,云南的旅游业迅速成长为支柱性产业,更加多元的文化在这里交流碰撞,这种开放的环境给云南彝族带来了更加宽广的服饰审美视野,极大地促进了云南彝族在服饰上形成具有多重性特征的审美标准。

4.工业批量成衣对市场的侵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的轻纺行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工业批量成衣因扩大利润的需要不断拓展销售市场。这些物美价廉的成衣最终遍及云南彝族的大部分地区,所带来的效应如同当年皮尔·卡丹在20 世纪80 年代开发中国市场那样成为人们竞相追捧的对象。在经济并不宽裕的年代里,云南彝族根据需要部分采购工业批量成衣用于搭配或替换本民族服饰。图5 的石屏县彝族女装在穿着时,通常在里面搭配工业批量生产的白色翻领衬衣。随着社会变革的深入,愈来愈多的工业批量成衣涌入云南。更早的时候是一些品牌旗舰店出现在云南各州市,如今在彝族聚居地的县城随处可见森马、以纯、安踏等大众休闲或运动品牌服饰的门店。网络时代到来后,线上销售的工业批量成衣已经几乎可以送达云南彝族的各个城镇,甚至一些较为发达的地区的部分村庄都有快递代收点。这进一步促进了批量成衣对云南彝族地区服装市场的侵占。无孔不入的工业批量成衣极大地动摇了云南彝族在服饰上的传统审美根基,成了为影响云南彝族在服饰审美上不断变迁的最显而易见的外在因素。

5.文化工业创造大众审美

如果没有文化工业对大众审美的炮制,工业批量成衣尤其品牌成衣对云南彝族聚居地区销售市场的侵占不会那么如鱼得水。文化工业依赖电视、互联网及智能手机等大众媒体制造的大量形象,并且不断重复播放,以此影响大众的审美趣味。文化工业对云南彝族的影响不是刻意而直接的,而是作为一种裙带性的影响发生的。仅部分相对富裕地区的彝族购买电视时,大众审美对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影响极其甚微。图1 石林县彝族(撒尼)领带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是电视这一媒体影响的结果,尽管这一结果不是对文化工业产品的直接接受,而是将领带这一饰品用当地彝族文化认可的方式重新改造,但在其中可以见到大众审美最初是如何影响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的。当以电视为媒介的外界大量的信息传播到云南彝族的村村寨寨,文化工业与市场上批量销售的成衣共同作用之时,大众审美的影响就实质化地表现了出来。如今云南彝族地区普遍覆盖了互联网和智能手机,这极大地强化了大众审美的传播。文化工业创造的大众审美在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变迁中是一种推波助澜的外部力量,与工业批量成衣的销售机制一同推动了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走向包容之美。

(二)内在因素

1.物质生活条件的变化

物质生活条件的变化是推动云南彝族在服饰审美上不断变迁的内在基础。在晚清时期的《云南通志》《弥勒州志》《罗平州乡土志》及民国时期的《马关志》《中甸县志稿》中,所记录的云南彝族赤足的现象永久地成为了历史。全面脱贫攻坚战取得胜利标志着云南彝族都过上了幸福安康的日子。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带来了更强的购买力。在满足服饰适应自然环境的前提下,用艳丽的色彩、繁复的工艺进行装饰,一部分是为了强化布料的牢实程度,但更多的是彰显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对越来越好的物质生活条件的赞美、对自身劳动价值的肯定。但这种热爱和赞美的表现形式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物质条件的持续改善,曾经仅能部分购买的批量成衣渐渐地能里外整套购买了。云南彝族在服饰审美上的变迁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不断变化的生活物质条件的赞美形式的变化。

2.服饰技艺传承形式的变化

清末民初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较长的一段时间内,服饰面料织造与染制、刺绣技艺都以家族式传承的方式传承。这种服饰技艺传承形式还与其文化关联起来。在滇中彝族楚雄州的永仁和大姚两个县广泛流行的赛装节传说中,就提及只有心灵手巧的姑娘才能绣出最美的服装[6]100。在过去,面料织造与服饰制作、刺绣、挑花是云南彝族年轻姑娘普遍掌握的技艺,她们从几岁时便在家中随母亲学习服饰制作技艺,在掌握一些服饰技艺后便开始制作自己的嫁衣。随着云南彝族社会形态的变化,旧有的服饰技艺传承形式失去了滋养的土壤,云南彝族内部也不再将服饰制作技艺水平作为一种标准用来评判女性是否聪慧能干,同时大量生产的工业刺绣或机绣花边满足了云南彝族对其传统服饰文化认同的需求,如今掌握这些彝族服饰传统技艺的人越来越少。在国务院2008 年6 月14 日公布的19 号文件《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中,以石林县彝族(撒尼)刺绣为代表的云南彝族传统服饰技艺正式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从国家层面对云南彝族传统服饰技艺传承的一种保护。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石林县彝族(撒尼)刺绣代表性传承人毕跃英开始以师徒的形式传授技艺,且所收的徒弟不局限于彝族。同时毕跃英还作为“特聘专家”在云南民族大学职业技术学院、云南艺术学院职业技术学院等高校为在校大学生传授云南彝族(撒尼)传统刺绣技艺。石林县彝族(撒尼)服饰技艺传承形式的新变化是当下社会形态里为确保彝族传统服饰技艺的传承火种不熄灭而做出的革新,并在这一革新中迫切地谋求着彝族传统服饰技艺可能的创新形式。

3.精英群体创造力的变化

“任何社会里,民间艺术资源要得到良好开掘与转化,皆取决于那个时代精英艺术的创造力培育与发扬。”[7]云南彝族的服饰中呈现的繁复之美是彝族精英集体创造的结果。一方面,实现对原有服装结构的突破成为云南彝族在服饰审美上呈现繁复面貌的成型技术的基础。在当时的物质条件下这种改进即是一种创造,原来简单服装结构通过走向复杂化实现了对人体更合理的包裹与覆盖。另一方面,在结构改进后的服装上不受限制地发挥装饰的各种可能性,也是云南彝族精英创造力的体现。这种创造力是在相对不流动的乡土性文化环境中完成的。这种“不流动是从人和空间的关系上说的,从人和人在空间的排列关系上说,就是孤立和隔膜。孤立和隔膜不是以人为单位的,而是一处住在的集团为单位的”[8]5。如今这样的环境已经改变,国际潮流日新月异,服饰行业商业竞争压力巨大,文化工业创造的大众审美扑面而来,云南彝族对工业批量成衣不加改造地挪用以及将部分彝族传统服饰搭配工业批量成衣尚不能称之为创造。石林县彝族(撒尼)刺绣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毕跃英在石林县阿诗玛小镇开设了“方寸间”工作室,将石林县彝族传统服饰的挑花技艺运用到文化创意产品中,开发了门帘(图16)、礼品盒(图17)等产品。并联合著名时装设计师Masha Ma 女士,发布了首个世界遗产地女性发展计划“巾帼梦”创意产品撒尼手工刺绣腰包,试图以女性力量促进遗产地带动乡村振兴的同时将石林县彝族(撒尼)传统服饰挑花技艺推向更广阔的时尚世界[9]。但就云南彝族传统服饰的历史文化传统、美以及服饰本身而言,滇中石林县彝族(撒尼)精英群体对自身创造力的批判仍然不足。与20 世纪70 至80 年代相比,如今云南彝族精英群体参与彝族传统服饰设计、制作的人数骤减。失去了庞大基数的云南彝族服饰精英群体在面对云南彝族传统服饰未来走向的道路上可谓压力巨大。

4.趋易原则的影响

图16 石林县彝族(撒尼)挑花门帘(毕跃英“方寸间”作品)

图17 石林县彝族(撒尼)挑花礼品盒(毕跃英“方寸间”作品)

在经济允许的情况下,选择一种简单快捷的方式用于解决服饰缝制及装饰问题的现象在近代早期的云南彝族传统服饰中就已出现。起初一些机绣花边、彩色塑料珠子、混纺毛线等服饰材料作为一种的替代品或创造性的原材料被云南彝族接纳。以这种接纳作为发端,云南彝族更广泛地接纳了各种工业化批量生产的成果。现成的面料、电脑绣片及电动缝纫机缝制技术逐渐替代了手工纺织染制布料、手工刺绣挑花及手工缝制。在趋易原则的推动下,云南彝族传统服饰从起初购买原材料将其创造性地转化,走向了对工业化成果的广泛接纳,甚至成套地直接购买工业批量成衣。在这个过程中,云南彝族审美标准从“单一”走向了“多重”,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也整体从繁复走向了包容。

四、结语

近代以来的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以其鲜明的特征成为中华民族审美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其特殊的变迁历程、特点及动因为中国服饰美学的变迁提供了一种参照,并作为一种边缘化、非主流的服饰审美深化了中华民族的审美内涵。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变迁深刻地影响着彝族服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创新。在云南彝族的服饰审美从朴素走向繁复最终走向包容的过程中,云南彝族人民获取服饰的方式越来越便捷。古老的服饰技艺费时费力,无法适应当下最广大的云南彝族大众以简单易得的方式获服饰的需求。换句话说,云南彝族以包容性的审美换取了简单易得的服饰的同时,牺牲了其传统服饰中非物质文化服饰技艺在其内部的普遍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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