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如山的沉思
2022-03-28俞雪峰
◎ 俞雪峰
小时候,知道贺兰山有煤,我就隔着黄河望贺兰山,隐隐山峦依稀可辨。黄昏时分,太阳把灿烂的笑脸逐渐隐匿到贺兰山,就感觉贺兰山神秘莫测,一个能够把太阳拐跑,又能产煤的地方,生发了我许多想象和向往。
那年,冬天家里的煤烧完,我押车去拉煤。
过河,我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平生第一次走进贺兰山兴奋好奇,完全可以想象。满世界的贺兰山出现在眼前时,我都不敢确定自己已经到了贺兰山。山顶青雾缭绕,如同一种情绪从远古流来。确定自己已经进山了,心绪随山脉起伏难平,车沿着山路曲曲折折蜿蜒行驶,我的视线在路两边的深沟谷底来回穿梭,我的眼睛掉在沟里,心悬在车窗外。
一座座浑厚山峰绵延无际,清晰可辩,就连山顶上的光影都折射出分明的性格,这些山体的巨大棱角要让我欣赏它们不屈的气魄。看山势,一座连着一座,一山连着一山,它们似断犹连,峻峭而立,如兄弟般,胼头胝足,相互遥望,形态各具。
石头无处不在,便成了山。成山的石头,反而让人忽略石头的具体,石头貌似沉静,似乎表达着一种极大的自由,然而又那么富有秩序,似乎也并不在意自己的位置,一派仙风道骨,那么坦然自若。也许世界上最能保持自己的就是石头。我深情的看着贺兰山,自然也包括了贺兰山上的每一块石头,我不知该怎样收束自己的目光?贺兰山远远不是我站在河东老家屋后面看到的样子,远看模糊,近看巍峨耸立。整个贺兰山巍峨成压倒态势集中向我凝视着,石头有的对我友好,有的对我狰狞,似乎不小心就会有一颗大石头滚下来问好我一下,我的心不由得紧缩了,我不再隔着车窗看山峦,好像贺兰山欺生一样,吓唬一个第一次闯入它怀里的孩子。
我有些不服气,倔强地抬起头,依然看着它,直到让它熟悉我接纳我为止。慢慢地它对我有了一些不陌生感,不再吓唬我,也不再让我感到害怕了,心里开始有了轻松的适应感。它由我的视线,转移到我的心里,随我旅途。总是这样,刚才紧张害怕,现在却成为惦记。
司机在山下狭窄的路面上游刃有余的驾驶着东风汽车,显然已经和贺兰山有了深交以后,得到贺兰山许可才会这样娴熟自如。我感觉司机真是了不起。看到前面落入沟底的汽车,吓得我战战兢兢,畏畏缩缩。贺兰山的神奇令人敬畏,在我心里定格为永远仰望的大山。高山如神,敬仰万分。在我俯仰之间,我分明看到了高山的精髓。
沟口把我赶进了煤尘扑面的继续中。黑色烟尘落满街道两边。黑乎乎的屋子,黑乎乎的装煤人,黑乎乎的汽车,司机也干净不到哪去。煤是干净的,只有我们越染越黑。堆积成山的煤是贺兰山的另一种形式上的山体。这样的山会被瓦解到千家万户的炉子里作为燃烧物体。温暖的字眼里包含着黑色的煤块,哪怕是煤渣煤尘,也是红色火苗的创造者。火苗是煤一生最辉煌的语言。没有烟尘气息的生活,少了一些真正生活的况味。普通百姓的烟火人生,正是我想看到的人生。
在沟口,我看着装煤人一锨锨将块子煤装满车,铁锨的明亮回应着装煤人明亮的眼神,又比衬着满脸煤灰。汽车装满大山的沉重,也装满我的期待。在沟口,我向沟里和沟外不断张望。从沟里看不到沟外,看到的只是大山和沟谷。一车煤,让我看到了真切而火热的贺兰山。真是好亲切的感觉。从那时起,我就对煤和挖煤者有了特别的感动。在我疲惫的眼底,硌疼我的,都是悲伤的煤尘。
我从司机嘴里知道了沟口,汝箕沟,古拉本煤矿。这些与煤有着本质联系的名字。就好像是我未曾谋面但已经有了很深缘分的朋友一样,脱不开的想见。去了沟口,我还想去汝箕沟,去古拉本。凡是贺兰山产煤的地方,我都迫不及待想去,显然是我对贺兰山有着未了情愫。
几年后,我又坐拉煤的车去了汝箕沟。回时快天黑了,贺兰山的夜晚来得早,黑黝黝的山,就是放在眼里的黑色幕布,黑沉沉的压在眼前,我喜欢天黑下来的感觉。除了安静,更显得山路崎岖,车灯指引着前进的路,此时的灯光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啊。山沟里房屋微弱的灯光,照亮黑暗的前方,一点点灯火弥足珍贵。深山有灯火,心里就有暖意。回家就会充满期盼的惬意。山沟谷底流着小溪,就像一条明亮的银线,我把这条银线也想象成生命的烛光。
曾应文友之约去了一趟石炭井,石炭井便在我的心灵留下美的痕迹。坐车从大武口穿过贺兰山,一路隆起连绵不绝的岩层,正开出黑色的玫瑰,向我招手致意。漫长的路上,我不厌其烦看着山,想着与山有关的一切。蓄满眼里的石头,填满心里的煤块,对于我来说该是多么亲切啊。石炭井在贺兰山深处,该有的都有。只不过由于交通不便,物价较高。运进来和运出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缺石头的地方,到处都是石头屋。我对石头小屋感觉不错,对石炭井感觉不错。从此,石炭井在我的记忆中永不磨灭。
现在石炭井却什么都没有了。矿区成了塌陷区,不再出煤,也不再繁华了,零落成贺兰山腹中的弃儿,那里几乎没有多少人了。走在曾经的街上,找到曾经文友家大概的位置,我久久徘徊,不忍离去。
好多人围着煤炭而生活,煤炭不断奔跑于山外,直到都跑完了为止,围着它奔跑而生活的人也就跑完了。石炭井完成了它的庄严的历史使命,就像蜜蜂酿蜜完成使命一样,尽管短暂,可是意义非凡啊。踏上这块地方,我希望时间越慢越好。内心难过,不愿意让石炭井就这样从我们眼里慢慢消失。
因为《满江红》,喜欢上了贺兰山。或者说因为《满江红》,让我对贺兰山有了更为深切的感受。匈奴把贺兰山当成了躲避南宋大军进军的天然屏障。而岳飞则不信这个邪,偏要踏破贺兰山,撕开一个缺口,不断追打匈奴。在岳飞眼里,贺兰山即可攀登也可跨越,无往而不胜。贺兰山给了岳飞男人的伟岸和力量。我仿佛看见了一群奔腾的战马从天际显现,从贺兰山穿越,溅起的泥土在阳光里闪烁着迷人的光亮,犹如波浪迭次奔涌,鼓胀我的双腿,顶直我的脊梁,冲刷着我的大脑。
贺兰山成为军事要塞,也成为锻造军事家意志力的大熔炉。当岳飞的战马驰骋在贺兰山山沟谷底,溅起的水花,就是前行的标志。我也想象着岳飞登上贺兰山珠峰时,激情满怀书写壮丽的人生篇章《满江红》,就像当年毛泽东长征翻越六盘山时激情满怀创作《清平乐.六盘山》。为了实现一种跨越的目标,伟大人物采用了诗词,在开创伟大的事业过程中留下壮丽的诗篇。大山赋予他们的激情和豪情,他们留给大山的历史碑文却是永恒的。
上大学时,五一约了几个同学骑着自行车,带着吃的喝的,还有一些过夜棉衣的衣服,毫不犹豫地就向贺兰山的小口子山进发。满山遍野的松树,让我对贺兰山不得不刮目相看。曾经天真以为贺兰山就是石头,石头上不会长树的。松树在石头的缝隙里见缝插针一样长满了,到处是松树,满世界也是松树的味道。
为了观景,我竟然忽略了贺兰山石头,因为松树把石头全部覆盖了,基本上看不到石头,更不可能想象到煤了。夜晚,找到一家废弃的林场过夜,裹着棉衣趴在旧椅子上睡觉,子时都冻醒了。贺兰山的夜,就像冰冷的石头一样,挨一下就会一个激灵。领教了贺兰山森严和冷酷,就多了对了贺兰山的敬畏之心,因为大山不会轻易答应闯入者进入它思想感情的领地,代替它体验感受日月赐予它的厚重。
时光不经意就带走了青春。上班多年后,有了工资收入,也有旅游的心情。一趟苏峪口,拉开我从此热爱旅游的序幕。秋高气爽,是苏峪口招惹游人的好季节。中秋登山不厌高,出力不出汗。苏峪口的壮美吸引着我不断攀登,牵扯着我从山下到山上,又从山顶到山脚无不流连,心中装满秋色。同时把登贺兰山的豪情壮气带回城市,升腾工作生活的信心和气量。
真的想不到贺兰山竟然被塑造的这么美。老远就看见苏峪口的天,薄云淡雾;苏峪口的山,淡泊宁静。走过许多流水般曲折的弯路,穿过一条幽幽隧道,车行驶在深邃的山谷里,路仿佛就是一条缓缓流动的山涧溪流,车仿佛是掠溪而过的小鸟,头顶苍茫云海,一路鸣叫,一路欢唱,飞向翠绿山林,飞向人间胜景。
苏峪口是英姿飒爽,风骨伟岸的男人。在它博大的胸怀里,自有爱他和他所钟爱的女人,爱他的女人是松树姑娘,他钟爱的女人是瀑布姑娘,他用魅力把爱他的松枝支配的满山遍野,为他站岗放哨,为他抵挡风神袭击,把他钟爱的瀑布姑娘始终拥入怀里,让她体味温暖和爱意。
看那一面山体悬挂的白练般的瀑布,不就是他怀里的美女吗?有盈盈笑语,有窃窃私语,有柔美身躯,有“二月轻冰八月霜”的纯净,有“分与清香是月娥”的圣洁。我注视她妩媚动人的眼睛,禁不住驻足一瞥它仿佛是从大山身上扯下的一匹白练呈现在我的眼前。好耀眼生辉啊。白练落在山脚下,舒展为另一面平镜,摇曳着大山的壮姿,映现着秋色迷人的美景。
我把脚步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但我好奇的心又总是迫不及待。那绿厚厚的,浓浓的,缓缓流到脚下,阳光薄薄的,均匀撒在松枝上,光辉与雾气交织着,如梦一样朦胧,如瀑布一样飘柔,凉凉清风轻轻牵着我走。
走进贺兰山的怀里,便走进了理想超俗的境界,使我对人生有了一种超然的彻悟。松林翠绿,松枝劲翅,岩石沉积着厚重的历史故事。攀缘脚步一个接一个,敬仰的目光盛满胸膛。石阶被岁月的大手抚摸得洁白光滑,鸟在深处看游人的乐趣。林子是鸟的天堂,林外是游人的乐园,原来除岩石和松林让我赏心悦目外,还有清风和光雾在我登上顶峰后让我感动的不知所以然,直到沉浸在心里。
贺兰山包含着我许多想法和好奇。山巅之上那块湛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洁白的云。我仰望那云层,思绪无羁绊的游荡,半辈人生轨迹的星座,猝不及防与穹庐碰撞在一起。流云告诉我,这是巧合,也是必然。山峦之巅悄然飘过的白云。有山增韵,有水添情,使贺兰山越发的妩媚,楚楚动人。
年轻时,多次去过了贺兰山深处的煤矿,也旅游了属于贺兰山的小口子山和苏峪口两大景点。去多了,也为曾经冲动感到可笑。在还没有真正认识一座大山的时候,千万不要冒昧向它挺进。盲目得冒犯等于轻率无知。现在不是想去不想去的问题,而是到了一定年龄,需要安静。安静地想贺兰山,安静地看贺兰山,与兴奋热闹地去旅游贺兰山有着本质的不同。
安静不需要动静。动静不再结合的时候,动就显得浮躁简单,静却是理性审视。美好的东西,出神的多看几眼,而不去骚扰;这是对美最好的尊重和热爱。静静地看山,能够看出百态人生,也就能给自己找到位置。这个位置不用争抢,自然属于自己。
下雨了,打着伞,看着贺兰山,多了一些静默的沉思,多了一些穿透岁月的思想沉淀;下雪了,看着落雪的贺兰山,多了一些纯粹干净的心灵感悟。
人过五十,是岁月塑造的过程和结果。这是浓茶越喝越淡的时分。是下午归途不嫌短,天凉好个秋的机遇。当我们活过了一定的年轮,如同风吹雨淋雷击电闪过得贺兰山,苍茫的经络里已经容纳了数不清的断片伤痕和惊魂甫定的成分。那一片刻,蓦然回首,便觉得岁月的雕琢,是无声无息的。沉思静默如山,没有开场白,不用宣告,眨眨眼之间。敬仰贺兰山,如同敬仰伟大的精神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