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脚

安学斌

田大脚上赶着要嫁戴老爷，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要嫁老头儿，这事儿轰动了整个桦树镇。

戴家是大粮户，养着枪队，是方圆数百里有名的响窑。戴家有两百垧好地，种啥长啥，开烧锅、油坊、大车店、饭馆，买卖占了半条街。

田大脚长相端正，杨柳细腰，能识文断字。爷儿俩开私塾，收了十几个学生。她爹教《三字经》《百家姓》，领学生写毛笔字;她教做算术、记账目，领着学生打算盘。

小时候，爹让缠脚，她闹绝食，爹就由着她。长大后，她穿老爷们儿的鞋，上山砍柴、下地收割，走路一阵风，干活像爷们儿，落了个“田大脚”的绰号。

她脚大，殷实人家嫌砢碜，不愿娶;穷人家愿意凑合，她不愿嫁。

戴老爷壮年丧妻，夫人没留下一男半女，不老不小，一个人过日子实在熬不过，就张罗着要娶个填房。田大脚知道了，给戴老爷写了封信，说自己愿嫁，岁数大不嫌乎，彩礼分文不要，只要戴家出钱办所小学，开学之日就是成亲之时。

戴老爷买卖做得大，倒粮食、贩山珍，走吉林、下营口，早知道外面的世道变了，送了几个沾亲带故的戴家子弟去县城洋学堂念书，可惜都不成器。戴老爷膝下无子，想娶二房，夫人又不答应，万贯家财不知道老来交给谁才放心。

田大脚要办学，要填房，正合戴老爷的心思。为地方办学，得人心;娶个愿意嫁的小娇妻，称自心，真是七仙女下凡——天降的好事儿。

小学校开学，招了四五十名学生，聘了三个穿洋服的教师，教国文、算术、体育。开学典礼上，县长发聘书，聘田大脚做校长。田大脚穿着露胳膊露腿的旗袍上台讲话，讲啥镇上人没记住，但穿的白袜子、黑皮鞋、鼓起来的胸脯子，看得大伙儿眼晕。

田大脚办学，跟县城洋学堂一样的做派。孩子们收敛起野性子，上课坐得端端正正，算加减乘除，读中外文章，下课跑步、做操，队排得整整齐齐。

田大脚挎着戴老爷的胳膊走道，闹得戴老爷不会走道儿了，全镇人像是在看西洋景。在家她逼着戴老爷念书，起早贪黑，完不成作业不许上床，累得戴老爷晕头转向。一年过后，戴老爷的小楷字写得方方正正，自个儿能看《水浒传》《三侠五义》。田大脚肚子鼓了起来，戴老爷胸脯挺得老高。

儿子出生了，取名戴宝田，从小跟着田大脚念书。日本人的铁路修到桦树镇，办了学堂，田大脚领着儿子去学日本话、识日本字。镇上人议论，说她让儿子学东洋话是辱没祖宗。田大脚听了非但没生气，反倒请来日本教师给学生上课。凡是愿意认日本字、学日本话的，不要学费，包吃包住。两年工夫，她的学生不少都能读日本人办的报纸，和日本教师对话。

有人找戴老爷说道，让戴老爷管管，这么折腾，桦树镇快成日本人的地界了。戴老爷慢条斯理地饮口茶，说：“人无信不立，当年续弦的时候，我答应给大脚办学校，承诺学校的事儿概不插手。现在我年过古稀，家也都归她管了。”戴老爷说的是实话，戴家里里外外都是田大脚一个人说了算。

戴宝田十八岁那年，桦树镇的火车站出了桩大案，日本人运往佳木斯的军火被人抢了，丢的东西足以装备一个营。日本警察牵着狼狗搜查，抓了好几个人，严刑拷问，打昏过去再泼凉水浇醒。其中两个是田大脚的学生，受不住严刑，供出来是戴宝田领着人干的。

日本人抓了戴宝田。田大脚得知儿子落在日本人手里，急忙和戴老爷一起带着山参、鹿茸、熊胆、虎骨进县城，找县长救人。县长和戴老爷称兄道弟，两人有多年的交情。他领着戴老爷四处求人，花了大笔金银，总算求得日本警察署长让他俩见儿子一面，可见到的却是冰冷的尸体。

年逾七旬的戴老爷连日奔波、油尽灯枯，此时又伤心过度、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到儿子身上。儿子的遗体还没运到桦树镇，戴老爷就随儿子去了。

田大脚不哭不闹，招呼在桦树镇的学生帮忙，选一处风水不错的墓地，悄没声儿地把丈夫、儿子埋到一块儿。她解散了学校，让学生们各奔前程。

给爷儿俩烧过头七，田大脚变卖家产，领着戴家的枪队开始抗日，号称戴家军，自封司令，躲进山林，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

日本人屡次“围剿”，都吃了亏。田大脚骑一匹白马，男人打扮，腰插双枪，身后一面白缎子大旗，旗子上绣着鲜红的“戴”字儿。

桦树镇人传说她能掐会算，日本人一来她就走，日本人一走她便追着打。日本人进山不是遇埋伏就是被偷袭，好像她后脑勺上长了眼睛。

日本人琢磨明白了，縣上到处有她的学生，这些人给她做眼线，啥也瞒不住她。

日本警察不问青红皂白，把县上她的学生都抓了，挨个儿过筛子。这才知道，学校原来暗中开着时事课，田大脚讲了许多日本人侵占中华、烧杀淫掠的罪行，让学生们将来做精忠报国的岳飞。其实，凡是学日本字、日本话的学生，田大脚都私下里与他们单独谈过话，学生立下毒誓，才让学。田大脚这么干，就为了藏一手，等日本人来了以后，能有人知道日本人的底细。

办完丧事的晚上，田大脚悄悄召集那些会日本话的学生一起吃了顿饭。她告诉学生说：“你们当我这个校长是女流之辈，肩不能扛枪，手不能提篮，那你们就错了！火车站的军火，就是我让儿子带枪队抢的。光绪二十年，旅顺口让日本人杀得血流成河，我们家几十口子都死了，我那时候六岁，从我妈尸首底下钻出来就立志报仇！我嫁给戴老爷，就为了跟枪队的炮头学骑马打枪。我办学，就为有朝一日领着你们打日本鬼子！”说完，她咬破中指，在饭桌上端端正正地写下血书：“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戴家军联手几支抗日队伍一起攻打县城，田大脚一马当先冲进警察署，连杀十几个日本警察。火光下的她犹如血人，吓得那些日本警察都哆嗦着下跪求饶。

被抓的学生都获救了。田大脚让他们自个儿选，要么逃命，要么跟她走。

学生们都跟她进了深山老林。

〔本刊责任编辑  偶禺舒〕

〔原载《百花园》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