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板
2022-03-28王春迪
王春迪
卖香油果子的老头经过达盛昌的铺子前,看到了在门口揽客的茂才。老头缓了两步,等茂才和他对上了眼儿,他对茂才笑了笑,茂才一抬手,老头拎着篮子凑了过去。
茂才从裤腰边上摸了几个铜板给老头:“路过俺舅家时,再给俺舅递俩香油果子去。”
老头掂了掂铜钱,说:“多了。”
茂才说:“你再帮俺捎句话给俺舅,问问上次给他的药管用不,要是管用,你回来跟俺说,俺再买点。”
老头扔了一个铜板给茂才:“话和果子,俺都给你捎到。钱,该多少就是多少,俺不多挣孝子的钱。”
茂才笑笑,抱了抱拳。
老头走了两步,回头说:“对你舅都这么孝顺,难得的后生。”
茂才喉结动了两下,没吱声。
茂才打小没爹,遇事没主意,他娘只会带他往舅那儿跑。茂才小时候,有一晚,雨下塌了半边天,泡倒了村里的几间土房。在这节骨眼儿上,茂才突然肚子痛,痛得快要把肠子吐出来了。娘冲了一碗香灰给他喝,却不管用。
娘嘤嘤地哭。村头的桥被冲垮了,风狂雨横。舅说还得去找老栓头,老栓头是十里八村最会看病的郎中,可中间隔着几个村。舅找来一根两指粗的麻绳,一头捆着茂才,一头系着自己,又找来蓑衣给茂才一披,双手将他一抱,朝着黑咕隆咚的前方吼了一声:“走!”
村头的河先前水深不过膝盖,那天竟到了脖颈,天黑、水急、雨冷,雨水打在舅的脸上,拍进耳朵里、嘴里、鼻子里,又痒又疼,却不能挠,舅只顾抓紧茂才,将脚使劲地往泥里抠。
好几次,爷儿俩摔在了水里,舅只管死死地抓住茂才。
十几步宽的湍流,舅在水里折腾了半个时辰,上了岸,趴在岸边嗷嗷地呕,两腿直抖……
那次舅用过的那根绳,在茂才家的墙上挂了好些年。
娘死后,茂才进了老街,到达盛昌里当学徒、做伙计,他始终惦记着舅。得了佣钱,茂才隔三差五去舅那边瞅瞅。倘若铺子里忙,走不开,茂才就会找人捎点新鲜玩意儿过去。
然而,上次还能啃动桃子的舅,这次连香油果子都咽不下去了。
没多久,舅死了。
茂才得了信,跟掌柜的告了假,急忙往家赶,身上的罩衣都没来得及脱。打不到马车,他就跑。一路上,茂才觉得心里头慌,腿使不上劲儿。直到了村前的桥边,哗哗的河水声,让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茂才两脚一软,歪坐在路边,张着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舅家里几个表兄弟,都是“打庄户”(种地讨生活),手上没几个铜板。没钱买寿板,几个表兄弟要用一张草席把舅裹了去。
茂才瞥了一眼草席,出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给舅带来了一张寿板,柏木做的,光亮,有香气。
出殡那天,按照风俗,要“摔老盆”。说来,就是出殡时,让死者的长子抱着瓦罐,摔在大路上。长子如果不在,就让长孙来摔。
并且,“摔老盆”的路上,得由外甥扶着儿子的胳膊,一同往前走。
可那一天,茂才的手一碰到舅家的大表哥,大表哥就把身体往另一边靠,好像茂才手上有刺,会扎着他。
一天下来,大表哥也没和茂才说上几句话。
茂才回老街后,一天早上,他正给铺子卸门板,听到不远处卖香油果子的老头在吆喝。
茂才忽然想到他舅,眼里像是落了灰,直掉泪。
没留神,卖香油果子的老头已经站到了他跟前。
茂才抹了抹眼睛,叹道:“俺以后不买你的果子了,俺舅不在了。”
老头说:“俺知道,俺來就想问你一句话。昨天俺路过你舅家门口,听到几个人正围着圈儿说你。”
“你怎么知道是说俺的?”
“俺问你,你舅以前是不是做点小买卖?”
“啥买卖不买卖,就是编几双草鞋。”
“听口气,那人应该是你舅家的儿子,他说你舅在的时候,挣的钱都留给你了。”
“哪有的事!编个草鞋,能换几个钱?他们能不知道?有钱,死时连个寿板都买不起?”茂才生气道。
“他们说,钱没给你,你干啥要给你舅买寿板?”
话没听完,茂才气得浑身发抖,直说要去找几个表兄弟把话说清楚。
老头一把拦住了他。
“别急。要是这样,那我就明白了——”
茂才说:“你明白个啥?俺是一丁点儿都没明白啊!”
老头说:“你掏钱给你舅买了寿板,好名声给你得了,他那几个儿子能乐意?这是你能出头的事儿?”
茂才的喉咙哽了几下:“不乐意?不乐意总不能让俺舅裹张破席走吧?”
茂才说着话,又哭了。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小说月刊》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