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琴记
2022-03-28杨姗姗
杨姗姗
舒岩收到“春天邀约——天音、地韵九华合璧雅集”请柬的时候,金友友也向他发出了扬州之约。舒岩和金友友既是发小,又是扬州大学古琴专业的同窗。毕业后金友友留在扬州发展,舒岩则回到家乡,在K镇开了一家音乐作坊。
这一趟扬州之行,金友友约他参加一场“天音琴”的赏听音乐会。两人会合后,便一起前往位于剪刀巷的梅曰强先生故居。梅先生生前是古琴界的泰斗级人物,富有传奇色彩的“天音”琴即出自他手。
在古琴赏听会上,大师们的古琴技艺令人叹为观止,而让舒岩更为意外的是,他遇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且让他记忆深刻的人——姚淼淼。
那是三年前的隆冬,金友友回乡过春节,因为工作原因,直到阴历二十九的傍晚才回到家里。按照老家的习俗,大年三十和初一需要和家人一起守岁。年初二下午,舒岩和金友友才终于见到面。舒岩亲自下厨,在工作室里热情招待了金友友。
吃饭时,舒岩钻到书橱后面,变魔术般地拎出一个棕色礼品袋,神神秘秘地从袋子里拿出一瓶酒。金友友实在没想到舒岩这个闷葫芦居然还藏着兰溪老窖!自从这家K镇最老字号的酒坊因经营不善倒闭后,他就再没喝到过比兰溪老窖更让他热血沸腾又愁肠百结的烈性酒了。舒岩给金友友和自己都满上了一杯。
“叮咚”一声,手机里弹出一条短信:因突降大雪,唯一经过K镇的一列高铁临时停运,恢复时间,请大家耐心等待通知……舒岩抬头和金友友说了这个消息。金友友坐在古琴前,一杯兰溪老窖使得他目光发亮,他扬扬眉毛说,那就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对了,你想听什么曲子?
风雪漫天的寒夜,舒岩和金友友吃着火锅,喝着老酒,古镇的雪夜里琴声袅袅……
这时,“叮咚叮咚”,门铃响了。
在这个漫天大雪的年初二夜晚,舒岩音乐作坊的门被一位外来之客敲响。
门外站着的人浑身是雪,装扮很奇怪,穿着一件中式棉袍上衣,搭配一条牛仔裤,脚上是双旅游鞋。他背着双肩包,一只手扶着一个半人高的长方形纸箱。
没等舒岩开口,陌生人说话了,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从扬州过来,要去离这里几十公里的书画艺术研究院找一个朋友,大雪天没有出租车,我走了好几条街,宾馆基本上都关门了。迷茫中,我被琴声吸引着来到这里,我……我想是缘分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接着请求说,朋友,我可以进去寻口热水喝吗?
舒岩素来古道热肠,未假思索就把陌生人让进门。
金友友弯腰拿起陌生人带来的长纸箱,准备放在墙角立着。陌生人见状赶紧说,我来!我来!太麻烦你们了!他将纸箱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左右端详后,又不放心地往里面推一推。舒岩和金友友疑惑地对瞅一眼,陌生人解释道,这里面是一把不同寻常的古琴。
琴以载道,琴以会友,这把古琴一下子拉近了舒岩、金友友和陌生人——姚淼淼之间的距离。
那个夜晚,三个人在音乐作坊里对酒当歌,抚琴畅谈。
姚淼淼极为健谈,他咂了一口酒,指着他带来的那把古琴,神秘地对舒岩和金友友说,这把古琴大有来头,然后向他们讲述了一个当地流传很广的民间故事。
相传在唐朝开元七八年间,未来的地藏菩萨金乔觉从韩国航海过来,他修行时住在山洞里,所以大家也叫他洞僧。据说当时有两位居士姊妹很照顾他,每天给他送饭,一天一餐,从未间断过。
一次,姊妹俩送饭下山时突遇暴雨,不慎被咆哮翻腾的山洪冲走。洪水退去后,当地老百姓在大红柳下发现了姊妹俩,当时两人已经没有了气息。姊妹俩在当地人缘很好,村民开始自发地祭奠她们,那棵红柳也被奉为神树。天长日久,故事流传越来越广,人们在红柳旁建起了土地庙,在这里虔诚地祭奠、祈祷。又过了许多年,一场泥石流把这棵社树和土地庙冲毁。红柳顺流而下,被住在溪边老田里的一户吴姓人家打捞上来,晾干修锯整饬一番后成为了一块神木。吴家人将神木放在家里,世代供奉。
岁月流转,一晃又过去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旁边山上的一位僧人听闻这块神木的传说后,想去看看究竟如何。来到吴家,他发现这根红柳木虽历经千年,木质依旧紧密结实,被保护得很好。僧人不禁啧啧称奇,围着神木怎么看都看不够。最后他跟主人商量,想在吴家化个缘,既不要钱也不要粮,只要这根木头。后来,这块神木就到了寺里,成了一尊木鱼,这便是“天音”和“地韵”古琴的前生。
酒过三巡,三人都有些醉意,姚淼淼侃侃而谈,记忆的阀门被彻底打开。
日月如梭,一晃又是无数个春秋。这一年,一位叫妙虚的画僧来到那座山上,看到了寺里那尊由红柳木制成的鳌鱼。妙虚越看越觉得这尊老旧的木鱼与众不同,眼前的鳌鱼仿佛嬗幻成了古琴的模样。
从此妙虚的心中,想用这个鳌鱼做一把古琴的念头怎么也挥之不去了。他相信有些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将这把鳌鱼的来龙去脉以及心中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自己的古琴启蒙老师梅曰强先生。身为一代古琴宗师,同时也是斫琴妙手的梅老听后,详细询问了鳌鱼的材质、厚度、长宽等,经过仔细计算,这才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妙虚斫琴的要求。剩下的就是静待机缘出现。不久,那把旧鳌鱼终于要换新之际,寺里的住持爽快地答应了妙虚的请求,并且派人把鳌鱼送到扬州。
琴是2001年斫制的,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梅曰强先生将鳌鱼从中间破开,斫制成了两张琴,约定他和妙虚各存一张,梅琴叫“天音”,妙琴叫“地韵”。
古琴刚制成,还在做漆的时候,梅老突然生病去世了。不幸的消息传到K镇,妙虚如遭重击,叹息生命无常。他与梅老因琴结缘,本来期待“天音”和“地韵”合奏,可再次相聚竟成惘然。悲伤无法宽解的妙虚法师也大病了一场,痊愈之后竟再无法抚琴了……
而这次姚淼淼来K镇,正是受梅曰强先生之子梅士军之托,把地韵琴交还给妙虚……
窗外传来几声鸡叫,不觉天快亮了,凝神窗外,大雪已经停了。或许是喝了一夜的酒,或许是神奇的雪夜沉淀了传奇,此刻说故事和听故事的人都倦了,屋子里的人陷入长长的静默之中……下午舒岩醒来的时候,只见空酒瓶下压着一张百元大钞,那个红柳、鳌鱼、天音琴和地韵琴的故事在脑海中一点点浮出。可是,那人……舒岩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跳起来推开门,门口的雪地上一串脚印迤逦而去。
那天姚淼淼不辞而别后,再无音讯,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次在扬州遇到姚淼淼,舒岩兴奋极了,那天晚上所有的记忆碎片都被整合。舒岩、金友友和姚淼淼促膝长谈,有说不完的话题。在舒岩回K镇前,三人约定,下个月要同赴“天音、地韵九华合璧雅韵”盛会,见证那个传奇古琴重会的时刻。
江南的天空云舞轻曼,桃花遍野,山映水底碧波荡漾。梅曰强大师的儿子梅士军先生携天音琴,和他的一群弟子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坐落在山坳里的书画艺术研究院,地韵琴的主人妙虚、當地的古琴爱好者,包括舒岩以及提前两天就赶来的金友友、姚淼淼早在这里迎候了。
梅士军的古琴技艺深得乃父真传,他分别用这两把琴演奏了广陵派名曲《高山流水》。旋律在指间不断跳跃,忽而高山犹见,忽而云雾缥缈,忽而声情并茂,令人沉醉无法自拔……
此后,舒岩每每回忆起“天音”“地韵”合奏情景,胸中总是感慨万分。从一棵柳木到成为两张古琴,历经了沧桑的修炼过程,而这何尝不是千磨百砺不懈追求的人生写照呢?只要你能跨过挡在面前的一道艰险,前面就会是另一层更新的境界。他记得那夜窗外无风也无云,有一轮明晃晃的皓月,还有繁星似锦,琴声如烟。
〔责任编辑 范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