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车等天晴
2022-03-27王轼轩
王轼轩
她是初生牛犊,他早已千疮百孔,所以他只能视而不见。不如不来亦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
01
温颖第一次来到宋家,是在一个阴雨天。
天空是泼墨的灰色,阴沉沉的,别墅里多盏八瓣水晶吊灯同时被打开,流光溢彩,漂亮极了。被雨淋湿了头发,衣袖也在往下滴水,温颖低着头退后几步,生怕自己会弄湿玄关处的羊绒地毯。
管事的人很热情地帮她拿来毛巾,“淋坏了吧?赶快擦擦。”
她接过毛巾,小声回答,“谢谢张叔。”
张叔笑岑岑看着这个背双肩包的年轻女孩,“不用客气。”
随后温颖被引进客厅,像一只刚孵出的雏鸟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终于体会到了林黛玉初进贾府时的小心翼翼和察言观色。
厅中四壁挂满了朱墨题字,她略懂笔墨绘画,想来也该是现代某知名大家所作,价值不菲。就连泡茶的茶具,也是名贵至极。后来宋居青告诉她,客厅摆的是他最爱的茶具,一线窑口精心制作……她仔细听着,心里却在暗暗盘算:一个小小的茶碟,自己要做几月的工资才能买得起。
这个时代,有人靠直播带货日薪百万,有人踏足短视频行业混得风生水起,总有赶上时代浪潮的人一掷千金,也总有像她这样平庸的人。
真正大富之家向来不显山不显水,宋家既如此。连招聘护理都做的很隐秘。
温颖是一位正在读大五的医学生。辅导员只是说有位家庭条件优渥的病人需要护工,问她愿不愿意去。
起初她还有些傲气,毕竟自己是医生不是护工,更不是保姆。可她投出的简历全部石沉大海,正宗三甲医院根本看不上一个本科生,是了,这行怎么也得研究生起步。
可老家的弟弟即将要考大学,母亲也打来电话,直言再也供不起一个研究生的学费。她身无分文,真要出去实习,连租房吃饭都是问题。
“可是,我的专业是药理学,护理学只是选修过……”她还是犹豫。
辅导员扶了扶眼镜,“温颖,你知道這些不是问题,只要你愿意放下身价,自然能做。”
被戳穿了心思,她不再心比天高。面试那天,她先见了这位张叔,随后就被宋家招进来做护工。
第二天一大早,她细心地将药分好,端了小托盘一步一步走向卧室。来之前她就对宋居青的病了如指掌,宋家人做事缜密,就连煎药都有老中医专门教过她。
温颖悄悄推开房门,视线所及便是正懒懒靠在枕头上的年轻男人。清晨第一缕牛乳般的阳光洒在他肩上,那人手里正捧着一本书,在清晨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不是说这个人是瞎子吗?那本书他能看得见吗?
宋居青像是听到了声响,眼里一潭死水,“你是新来的护工吗?”
她下意识点点头,又立马反应过来他是盲人,“宋先生,我是温颖。以后由我来负责你的衣食起居。”
“嗯,我知道了。”他的语气依旧很淡漠,眼睛也从不在她身上聚焦,“我的衣食有保姆负责,你不需要做额外的工作,只需要负责药物护理和康复工作即可。”
她低头应下,“好的,宋先生。”
温颖忐忑不安度过第一天,晚上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宋居青和她见过的男生很不同。像是她最喜欢的宋代哥窑青瓷,釉瓷裂开的冰莹细纹理,说不出的好看,在皮也在骨。
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他会是一个盲人。
但这样的气度不凡,也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能养得出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像辛德瑞拉,有幸坐了一次南瓜车,游玩过童话国,如幻觉遮盖视野,度过一段美好而孤独的旅程。
迷迷糊糊睡着时,又想起辅导员的话:“温颖,是知识改变命运不是学历改变命运,你不能因为一时的窘况就放弃追求知识。你性格太内向,我推荐你去宋家做护工,一是锻炼你的能力,二是因为薪资不菲……”
“温颖,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学生,我希望你能顺利完成学业。”
02
照顾宋居青并不轻松。他脾气很怪,动不动就发火,难以琢磨透。更重要的是,他伤势很复杂,因车祸失明,连左腿也受了重伤,在医院半生不死躺了半年,才捡回一条命。
幸好左腿没有伤到要害,只是阴雨天时会隐隐作痛,老中医说,他这就类似于关节炎了。
唯一没治好的,是这双眼睛。
张叔说,之前宋家请了最权威的医师团队,仪器检测也证明治疗后的眼球结构完整,可他还是看不见……
“马上给我丢掉!”宋居青又发火了,“如果再有下次,你给我辞职走人!”
他怎么都不肯拄盲杖。温颖看着地上被摔落的盲杖,猜测他之前一定是个很高傲的人,才会接受不了自己失明的现实。
温颖被他折磨得没办法,只能每天牵着他的手,一步步熟悉别墅的构造。
“你手怎么这么凉?”这日温颖在教他下楼梯时,被他握住了双手,反复摩挲,“女孩子手太冷是体寒的表现,改天请中医来给你看看。”
男生体温一般高于女生,掌心温度相传,热流源源不断涌向她这边,酥酥麻麻。
温颖没谈过恋爱,被他这么一关怀,不由得两靥生晕,小声答,“谢谢。”
再抬头看他时,那人眼里依旧是一潭死水,毫无对焦。
说来也奇怪,她之前还担心他会磕伤自己,看来宋居青记忆力确实好,竟是一次失误都没有过的。
也是,这毕竟是他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家呀。
任劳任怨干了一个月后,温颖终于拿到工资,看着超乎预期的数字,她喜滋滋笑出标准的八颗牙。
清晨,宋居青像往常一样醒过来,床头柜只放着保姆阿姨做的早饭,温颖没来送药。他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波澜不惊吃完了早饭。突然想起昨晚是发工资的日子,也是,他脾气太阴晴不定,小姑娘跑了也情有可原。
用罢饭,不一会就有脚步匆匆的声音传来,是温颖端着药托盘进来了。墙上的石英挂钟已指向十点整,他道,“我还以为你要和她们一样闹脾气不干了呢。”
“她们”是之前的护工,在家都是娇生惯养的公主,个个都受不住他的脾气,干不了几天就会闹着辞职。
她顶着鸡窝头破门而入,看样子脸都没洗,宋居青强忍笑意,“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为什么今天会迟到?”
温颖在宋家人面前很内向,私下其实是个活泼的性子。她喜欢追剧,看乱七八糟的小说,尤其喜欢在直播间熬夜抢东西……
“昨天在直播间抢东西,没控制住,一不小心就抢到了凌晨三点,然后就睡过头了……”
“熬夜?”他心思敏锐抓住一个关键词,“女孩子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
“是,我记下了,不会再有下次了。”她脸上一片红晕,像他看过的莫奈油画中最后一抹紫红色的勾勒,然后他听见她的声音,小的像蚊蝇,“你能不能不要跟张叔告状,他会扣钱的。”
他再也没忍住笑出声来,“温颖,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低头继续做事。十点的阳光是明黄色,通过窗格照在地板上明晃晃,像一块块芒果奶油小方。两人静默独处,明光暖宅静树,再美好不过。
温颖发现,他刚才说话时眼里好像有神了,又似乎是她的错觉。
03
第三个月,温颖拿到一份为期一年的合同,张叔说她最安静、最懂事,所以也是唯一一个被长期留下来的。
直到,她撞破了宋居青的秘密……
某次温颖带他去散步,归家途中暴雨骤降。她在别墅门口心急如焚,不停乱摁密码锁,无奈大门就是没有任何反应。
宋居青像是听出了声响,“可能是下暴雨导致停电,密码锁可能也没电了。”
“那怎么办呢?我没带钥匙。”温颖有些急,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万一他因此受凉感冒就不好了。
他淡淡回答,“没事,我们可以从西边的暗门进去。我家有个地下室,可以暂避风险。”
按照他的指示,温颖顺利找到地下室,是一处专门储藏物资的地方。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温颖抱来几条毛巾给他擦干头发。
过了一会,她开始觉得身子发冷,越来越冷。她环抱双臂,嘴唇冻得发紫,身子也开始瑟瑟发抖。逼仄的地下室陷入一片沉寂,宋居青试探着喊了一声,“温颖?”
温颖没有回答,湿衣服粘稠,黏在身上越来越冷。然后他看见她伸出五指,在他面前随意晃了几下,像是在测试他是否能看得见。
宋居青依然是那副眼神空洞、目光呆滞的样子。
她放心了,开始脱掉湿衣服,用毛巾裹住瑟瑟发抖的身体。
宋居青看得目瞪口呆,脸瞬间红成波特兰玫瑰。在她开始脱贴身衣物时,他再也忍不住大声喝止,“温颖!你在干什么!”
正在脱衣物的手猛地一颤,温颖眼睛倏忽瞪圆,大脑炸过一道惊雷,“你能看得见!”
宋居青没有解释,自觉转过身子,“把衣服穿上,我给张叔打个电话,他一会就回来。”
简直难以置信,他竟然一直在装盲人!虽不知缘由如何,但她有点明白了张叔说的那句:居青心思不简单,非我所能评断。
慢慢地,她觉得额头开始发热,越来越烫,意识渐渐模糊……
温颖得了一场重感冒。夜里她迷糊糊要水喝,宋居青给她端来水,体贴地递在嘴边。她感受到了手指熟悉的温度,睁开了眼。
屋里没开灯,但宋居青清楚地看见,小姑娘还带着病态的脸红了,从面颊一直红到耳根,不再是莫奈油画中的紫红色,是檀香八苏木提取出的胭脂色,鲜红更鲜艳。
他藏起情绪,一本正经跟她谈判,“上次你起晚了,我没跟张叔告状。受人滴水之恩,你也不许把我的事告诉张叔。”
然后他看见小姑娘义正辞严摇了摇头,“不行!这笔买卖不对等。”
“上班迟到,张叔顶多扣我五十块钱,你一直装失明,这才是大事吧!”
宋居青听出弦外之音,又记得张叔曾说她家境不好,“那你想要什么?涨工资?”
温颖又摇了摇头,继续坐地起价,“第一,你不可以再乱发脾气,要对我好一点;第二,你要好好吃药,第三,”她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我觉得我干得挺好的,你给我涨工资不是天经地义嘛……”
听到最后一句,宋居青笑得險些没握住水杯,多日阴霾被她一扫而空,他真的是很久都没有开心过了。
“好,一言为定。”他答应的很爽快。
“空口无凭,”她从被子里伸出小拇指,他再度被她逗笑了,也伸出小拇指,两人手指相连,温颖嘴里还念念有词,“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在黑暗中,她的眼睛像深秋的葡萄,亮得惊人,直直戳进他心窝子里面。
04
宋居青觉得女人是很可怕的,尤其在网购这方面。看着玄关处堆成小山的快递盒,他在重新考虑,要不要给她降薪。
而罪魁祸首正蹲在地上,拆的不亦乐乎。
“瑞鹤图?你很喜欢宋徽宗吗?”宋居青发现,她拆出的一堆快递中,十有八九都是宋徽宗的作品集,有瘦金书,更多的还是画作。
温颖小时候很有画画的天赋,她能无师自通临摹出宋徽宗的多幅作品,除了《瑞鹤图》,因为她调制不出天青色。高考也想过走艺术的路子,但母亲说,艺术向来与穷困无缘,医生教师才是稳定的饭碗。
她摇摇头,表情有些挫败,“可是我不敢说自己喜欢艺术,更不敢说喜欢宋徽宗。”
历史圈有很明显的鄙视链,有人爱诸子百家的春秋战国,有人爱诗酒鼎盛的大唐,有人爱刚正不阿的大明王朝,像她这样喜欢宋徽宗的,一直处于食物链最低端。
“毕竟靖康之耻,是连翻史书都无法容忍的。宋徽宗不该做皇帝,若是个闲散的王爷就好了……”
宋居青在给她泡茶,素手轻轻摩挲着瓷碗边缘,“知历史,以史为鉴。你对宋徽宗要分开欣赏,喜欢他的艺术就不要谈政绩,对整个宋朝历史也可以这样。”
“要学会弃其糟粕,取其精华。不要一棒子打死一个人,那么多伟人突破常人的思维,冲破层层枷锁去证实他们的思想,要学会站在伟人的肩膀上,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他谆谆教诲,真的很像人生导师。温颖知道,宋居青是历史系的研究生,若能继续钻研,怎么也得是个学者类的人物。是啊,他分明也是个清风霁月的才子。所以她才想不通,这样一位芝兰玉树的人,那位前女友是怎么忍心伤害他的呢?
宋居青的车祸不是偶然。在此之前,他有位女朋友叫章靜,是一个学跳舞的女生,两人在校庆晚会上认识。那是宋居青第一次对一个女生这么好,嘘寒问暖,事无巨细,甚至还将家传的一对祖母绿耳饰赠给了她……
大概因为他对她太好,过分的溺爱使她得意忘形。在他出国留学期间,章静忍受不了异地恋之苦,转身对一个在舞会上刚认识的男生投怀送抱……两人暗结珠胎,狼狈为奸,甚至在他回国的那日,悄悄设计了一场车祸,妄想谋财害命……
所以劫后重生的他才会对人生这么失望吧,甚至假装失明躲避现实。
温颖买了很多卷轴字画,宋居青诗性大起,也在上面题字: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
温颖记得这是清顺治帝的归山诗,急得一把拽走卷轴,“这是我买的,不给你写!”墨痕未干,拉扯间弄脏了他的衣袖。
宋居青气得用手指沾湿茶去泼她“温颖,你不会以为我想要出家吧?”
她穿的纯白色连衣裙,被茶水浸出一小块黄,贴在锁骨处,衬得脖子莹白无瑕。宋居青突然想起上次地下室的场景,喉结不受控制滚了滚。
新得的都匀毛尖在青花瓷碗中华丽绽开,茶汤嫩黄绿明亮,香气持久。她的目光太直白,不知是被茶香迷了眼,还是被他迷了心。
她是初生牛犊,他早已千疮百孔,所以他只能视而不见。
不如不来亦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
05
温颖轰轰烈烈地栽了进去。在此之前,她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她买了一大堆颜料,将自己关在房间,调了一下午也没能调出《瑞鹤图》中的天青色。甚至晚上睡觉时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辛德瑞拉,载着她的是一辆天青色的南瓜车……
第二日跟宋居青说起这件事时,被他无情取笑,“你这是画《瑞鹤图》走火入魔了不成?”他拿出手机,在网上随便搜了几张图,“你看见了吗,灰姑娘的南瓜车应该是这种颜色的。”
她看着照片,是啊,南瓜车明明是偏橘黄色调的,哪来的天青色呢?
他愈发觉得好笑,勾起食指,狠狠弹她一脑瓜蹦,“怎么,你也想做辛德瑞拉啊?”
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抱着一堆卷轴看,目光从画中挪下来,“我不想做灰姑娘,我已经有一辆天青色的南瓜车了。”
金光穿透枝叶的缝隙洒在她的头发上,她的眼睛亮的惊人,是一副坚定不移的模样。
他堪堪别开眼,继续弹她一脑瓜崩,“童话故事都是假的,不要相信这些。”
童话故事当然是假的,可她活在现实里。所以她画了一幅又一幅天青色的南瓜车,偏要逆天改命。
那些调色失败的“天青色”南瓜车,她送了一副又一副,直到宋居青再也无法忍受。他抱着新得的画作跳脚大喊,“温颖!你调不出来天青色就不要折磨我!”
温颖又买了许多快递,一边拆一边回:“这回我买了新的颜料,一定可以调出来的。”
“温颖,你再这样我就给你降薪!”他光着脚站在地板上,一把抢过颜料盒涂在她脸上,不顾形象跟她嬉戏打闹,转头就看见张叔站在院外,一脸凝重。
宋居青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或者说,一开始就没能瞒过所有人。
“居青,法院那边有结果了,章静她……她说想见你一面。”
书房没开灯,宋居青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暗红绒面礼盒,一对精致的祖母绿耳饰,赫然在内。
张叔久等不到他的回应,有些犹豫,“章静说她很后悔,她想求你给她一个机会……”
“不给。”这次,他回答的很快,“这些事情交给警察处理即可,记住,任何谅解书都不接受。”
一向清贵如玉的公子,做起事来毫不拖泥带水。章静那边送来的谅解书,统统被拒收,她拼尽全力想保全自己,他半点机会都不给,恨不得拆骨入腹。甚至连那些想借助章静抹黑宋家的对手,也通通被他波澜不惊地压了下去。
可以说,对待这位昔日恋人,他做的很绝情。
温颖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个新的宋居青。
他不再假装失明,也不再逃避现实。张叔开车来接他去参加宋氏的各种宴会。宋氏是宋居青的爷爷创立,如今已是知名企业。这次,宋居青的父母是要将他正式介绍给圈子里的人。而他也算没辜负父辈厚望,到底还是接过了大梁。
只是,温颖开始迷惘了。她端着药盘,不知该何去何从,宋居青已经“康复”,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她了?
这晚也是,他喝得酩酊大醉,在客厅吐了一地污秽物。温颖拿来毛巾给他擦拭,动作温柔至极。他脑袋昏昏沉沉靠在她膝上,修长的素手滑过她的长发,声音有些喑哑,“温颖,不要爱上我。我不是个合格的恋人。”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描摹着骨节,感受着热源不断涌向她这边。一片寂静里,他再度开口,“我爸妈给我安排了一个人,家世相当,性格温顺,是个很懂事的女孩。”
她停止了动作,宋居青感觉到她攥自己的手更用力了,“不过她有一段失败的婚姻,尚在襁褓的孩子需要一个父亲。”
她的喉咙哽住,艰难开口,“可是你还要有自己喜欢的人啊,还要经历自己喜欢的生活,怎么能,怎么能……”她说出的话苍白无力。
不是没有任性过,那会儿他也为了章静公然反抗父母,结果呢?
他抽回自己的手,动作很粗鲁,“所以呢,你可怜我,还是想救赎我?”
然后,她清楚地听见了他的嘲笑,“就凭你?自不量力。”
06
她确实自不量力,没多久,宋居青就开始带着董姩成双入对。
“我不卖!”
“我才不要把我的画卖给你!”
董姩初上门就吃了温颖的闭门羹。
董姩第一次登门拜访,就看见了窝在二楼阳台上作画的温颖。她正在画宋徽宗的《芙蓉锦鸡图》,画上芙蓉花稀疏几枝半开,一只锦鸡蓦然飞跃枝头,回首翘望飞走的翩跹彩蝶……诗意画旨,尽在其中。
身为艺术系的学生,董姩一眼看出温颖是天赋型的选手。
“您好,请问你就是温颖吧,居青跟我提过你。”本着惜才的原则,董姩礼貌地询问,“我很喜欢你画的这些画,请问你考虑卖吗?”
她很温柔体贴,举手投足间都是名媛风范,“价格由你定。”
但温颖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董小姐有种莫名的敌意,“不卖,我的画只送不卖。”
她义正言辞,“想必董小姐做惯了千金求画的事情,可惜我的画只赠有缘人。”
“温颖!不许这么无理!”宋居青站在一旁,脸色很难看。
谁知道这个一向温顺的小姑娘耍起了脾气,丝毫不顾忌他的警告,转头就提着颜料盒跑回房间,“嘭”一声将门踢上,犟起来连宋居青都拿她没办法。
这毕竟是客人第一次来,“抱歉,我会好好教育她的。”他真诚地对她表示歉意。
谁知董姩噗嗤一乐,“女孩最懂女孩,我看她是心悦于你呢!”说着她脸上染上了一丝遗憾,“居青,说真的,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这个话题太复杂,宋居青没有回答。
六岁时他想当飞行员,年近三十,他成了一位商人。每个人都会改变,温颖太年轻,又能爱他几时?他早已不再相信爱情这种虚无的东西,或许会后悔,但漫长的一生,足以让伤口结痂。
很快到年末,温颖买了大堆年货回家过年。一下车站就被弟弟新买的车晃花了眼,爸薪资微薄,妈也不过混个温饱,她们家哪来的钱去买新车呢?
问及这件事,还惹得妈一阵数落,“你弟弟学了驾照总不能没有车吧?这笔钱还是多谢你照顾的那位失明的宋先生,正是他托人送过来的。”
最后,妈又意味深长地说,“你说你谈了那么好的对象,怎么也不跟家里说?”
年后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别墅门口雪深不见人,宋居青生了壁炉,腿上盖了毛毯坐在一旁,手里抱着一堆南瓜车的卷轴,孤芳自赏。
过了一会,他听见门外有人敲门的声音,打开门就看见温颖冻得瑟瑟发抖,像个鼻尖通红的雪人。
身体快于思考,他抱她进了屋子。他灌满热水袋塞进她怀里,将她冰冷的双脚捂在手心,他心疼的不行,又气她不会照顾自己,“这还下着大雪,怎么就回来了?”
温颖像个委屈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宋居青,我把我妈借的钱都还给你,你……你能不能就当我们俩之间是谈了一场恋爱?”
“我和章静是不一样的……”
“宋居青,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她越说越急,眼泪像雨滴子不停往下掉,宋居青体贴地帮她拿来卫生纸,小心翼翼替她擦拭泪水。她哭得伤心,这些话,听得他心里也钻心的疼。
壁炉前,他叹息一声,将她箍进自己怀里,“傻丫头,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07
宋居青没给她这个机会,毕竟他伤害她,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温颖画的那些画,统统被他以还债的名义送给了董姩。她想在他面前维持画中人的傲气,终究还是败给了现实。
后来她去画展现场,看到自己画的每幅作品,署名者都是董姩。
其实画展不过是个噱头,宋居青真正目的是要向圈子里的人正式公开这桩婚事。台上一对璧人,看起来像天造地设一般,登对极了。
温颖别开眼,离开了画展。她知道他给自己保留了体面,没有让她直面残酷的现实,而是采用了这种婉拒的方式。
这恐怕是他最后的善意了。
隔天温颖将离职信放在了宋居青的书桌上,“宋先生,我想辞职。”
大概在他们这类人的认知里,除了天之骄子,普通人的理想并不重要。爱他这件事已经无望,她不想再丢掉最后一丝尊严。
她依然是那个在导师面前高傲的小姑娘,无论谋生还是为艺术。
宋居青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一句话,“我让张叔送你。”
“不用。”她拒绝的也很干脆。
简单一个小行李箱,她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来时影单,去时影独。宋居青站在二楼,看那个瘦削的小身影渐渐走远。没人知道那个大雪夜里,他多想抱抱她。
宋居青有两次人生破灭。
第一次是爱情,章静葬送了他的爱情,那场车祸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他再也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他在遇到另一位玫瑰色的年轻女孩时,本能地选择了退缩。第二次是理想,就在昨天,章静利用哺乳期的身份获得了取保候审,她伪装成观众潜入画展,用刀子捅伤了董姩的脸……当整形医生说董姩的脸很难再恢复时,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热爱历史了,再也无法像局外人一样对待自家的生意。
说邪恶也罢,他多少有点庆幸,因为章静伤害的不是她。章静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的存在。但她想要的赤诚,他怎样都给不了。颖颖,对不起,我已经没有爱人的能力了。
世上,再无宋居青。
08
从宋家辞职后,温颖继续攻读研究生,并顺利申请到了奖学金。入学后,她一直勤工俭学,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
之后两年时间里,他们没有过任何联系。
畢业后,温颖顺利成为一名三甲医院的药剂师,负责药房的取药工作。
医院繁忙的工作让她无暇分身,从前是医学生时,总以为毕业能获取自由,现在才发现毕业后也不过是过着家庭、单位、楼下商超的三点一线生活。
偶然听同事说市区有场宋代瓷器的展览活动,正值休班之际,于是她兴致勃勃买了票去参观。
温颖依然很喜欢宋代艺术。看着玻璃窗一件件精美的瓷器,每件都会经过揉泥、拉坯、利坯、施釉、烧窑等过程,她突然就想到自己,其实能够学业有成,找到一份稳定高薪的工作,已经是普通人努力的上限了,并不是每件瓷器都能惊世绝伦。
导师总夸她理性。他们哪里知道,她做过一个春秋大梦,也在暴雪天为了某人疯狂过,那是她理智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任性。
现实里的辛德瑞拉没有那么幸运,童话里的南瓜车会在午夜十二点消失,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走出展览馆,这才发现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半湿半干,雨过放晴的天空呈现出淡雅而神的颜色,正是宋徽宗梦寐以求的天青色。
仿佛福至心灵,温颖急匆匆坐车狂奔出租屋,那副《瑞鹤图》的基本框架早已敲定,只差上半部分的上色问题,之前她一直调不出天青色,现在终于有了眉目。
宋居青错了,有些喜欢可能会改变,有些却不会,就像她爱他这件事。只是,她一直幻想着的南瓜车,那样美好的天晴,终究是等不到了……
她看着调盘上的色彩,心满意足地提笔落款。
居青:
我放下了。
近日画瑞鹤,我突然顿悟,真正的天青色,应该是蓝而晴,希望你也能放下过去的一切,继续相信爱“晴”,相信真“晴”。
顾况曾夸白居易“长安居易”,我祝你“年年岁岁,永居晴。”
两周后,宋居青正在家里设宴请客,有些意外地从快递员手里接过画作。随着画卷徐徐展开,满堂贵客无不发出惊呼。
正抱着小女儿的董姩也忍不住赞叹,“她对你,真是用心良苦了。”
他脸色铁青,阴沉的可怕,当晚就驱车去了她的城市。有钱人有自己做事的方式,她靠近他难上加难,他想了解她,吩咐一个电话即可。
他拿着张叔追查的地址,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看她在小窗口给病人拿药,看她搀扶病人,看她像以前一样对着手机傻呵呵笑,肯定又在直播间抢东西……
真好,她已经放下了。
他想起她说的天青色南瓜车。他何尝不懂她的心思呢,可惜,颖颖,你错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白马王子,我应该是个懦弱无能的胆小鬼。愿你早日找到那个能用南瓜车载你一生一世的王子。
雨过天晴,宋居青打开车窗望天,这便是她说的天青色吧。
他突然想起她初到他家的天气,刚下过雨的天空是泼墨的灰色,到处黑压压的,似乌鸦过境,很像他那时的心境。他在二楼忍不住发了火,命保姆将别墅的灯全部打开,然后灯光亮起的那刻,他看见了她。
看她小心翼翼走進别墅,淋湿的发丝还滴着水。
第二日她来给他送药,他正半躺在床头看书。她看着温顺,其实是个调皮的小鹿,一直歪着小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瞟他,大概真以为他是盲人。
他明明该生气的,却没由来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