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电影构筑美丽乡愁
——著名电影编剧王一民访谈
2022-03-26采访人李志川
◎ 采访人:李志川
王老师,《创作评谭》杂志约我来给您做访谈,可能是因为我俩是湖口老乡,有着水土根源上的亲近;又曾合作过两部电视连续剧,在创作理念上也有共识;我虽离开江西多年,但我俩一直保持联系,交往频繁,希望我能更深层次地了解您的创作生活。
除了你说的以上原因之外,我想还有你虽然小我些年纪,但却是正在我创作旺盛时期接触文学并开始创作的,对当时我的创作一直有所关注。你是我的老乡,我俩也算是忘年交,我们的交谈沟通更容易些吧。
谢谢您的认可。记得您2020年荣获中国电影文学学会颁发的中国电影编剧终身成就奖时,曾微信与我:志川,告诉您,很意外收到一个通知,得了一个荣誉奖。还要去上海领奖。有点像天上掉下一个馅饼。
你是我较早告知此消息的人。
注意到您用了“意外”一词,还说了句:“有点像天上掉下一个馅饼。”
于我来说,这确实是个意外。我创作 “乡土三部曲”(电影《乡情》《乡音》《乡思》)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造成的轰动影响也基本在20世纪。虽说后来又陆续创作了《家庭琐事录》等电影剧本;在90年代我主持九江影视创作中心的工作时,转入了电视剧的制片和创作,编剧了一批电视剧;在2006年也曾与人合作编剧拍摄了电影《果实》,但影响都不是很大。再后来我退休赋闲了,就只做些散文随笔的写作。可以说,进入新世纪后,我是远离了中国电影创作的中心的,站到了电影圈的边缘,我想怕是被人遗忘很久了吧。但没想到,竟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编剧终身成就奖,对我来说很是个意外。感觉是像天上突然掉下来了一个馅饼。当然,这只是一个自我调侃。
是意外也不是意外。一个好编剧创作的好电影作品,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呈现出特定的艺术光彩,在中国电影史上显现和留存下独特的价值与地位。这个馅饼是您早年自己揉粉和面烘烤做成的,只是时间借助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之手现在给您罢了。
我很感谢中国电影文学学会授予我的这个荣誉,也很感谢专家观众还能记得我。这是对我的电影创作的肯定,更是对我这个电影编剧的肯定。我很珍惜这份荣誉。
2020年11月您来上海领奖时,在第五届中国电影编剧荣誉表彰颁奖典礼的会场上,用手机拍摄了对您的颁奖词,发给我看,是印在一张红纸上的。我还记得:
“王一民具有深厚的农村生活基础,又能以穿透的眼光发现生活中潜在的底蕴。他直接以感知的生活创作电影剧本,用诗性的语言铸造了《乡情》《乡音》《乡思》三部曲,为我们还原了神往已久的乡土世界,把观众的审美习惯从“八股”语境拉回到自由的精神秩序,拉回到仅仅属于中国人特有的对人生超时空的凝视中。他的电影充满山河气息和日常意蕴及对生活盲点的开采,融汇了对纷繁时代的记录与描摹,即使微小的点缀也举轻若重,潜藏着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
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决定授予王一民先生终身成就奖。”
颁奖词是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长王兴东先生亲自审定的。他是一位创作丰厚的编剧,创作过《离开雷锋的日子》《建国大业》等30多部电影,获奖无数;又为电影文学学会做了很多卓有成效的工作。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从2005年起,颁发了四届中国电影编剧终身成就奖,我这次是第五届。他对这份颁奖词的肯定,说明他对我的电影创作是做了深入了解和研究的。
在您的电影创作中,“乡土三部曲”是最重要的作品,又都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那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您的三部乡土电影的出现,是有着特殊意义的。您能谈谈吗?
20世纪80年代初,正处在“文革”结束不久,新的电影创作正处于逐渐百花齐放的时期。我创作的电影《乡情》(1981年珠江电影制片厂出品)、《乡音》(1983年珠江电影制片厂出品)、《乡思》(1984年江西电影制片厂出品)在这时段出现,都是农村题材,都是表现人性人情的,写母亲的中华传统美德,写夫妻的朴素情感,写女人的自身价值,呈现的是鄱阳湖区纯朴静美的田园生活。后来有评论说电影《乡情》是在电影盛宴的一桌大鱼大肉之中,端上了一盘翠绿的青菜,让人耳目一新,胃口大开。这固然是一说,但也说明我的电影在当时有着别开生面的特点,这就有着打破了“文革”多年来形成的“三突出”“高大全”审美习惯。电影表现这样的题材和内容,扩大了创作的空间,体现了中国人特有的为人处世的道德修养,朴素内敛的情感,含蓄深沉的爱恋,纯粹实在的真、善、美。这是讲究天人合一、自然融汇的生存状态和人生追求。
《乡情》是您“乡土三部曲”的开山之作,是当时您对题材的新开发、生活的深挖掘的首部电影剧本,您是怎么想到创作《乡情》的呢?
这里面有一个契机,也可以说是一个触发点吧。
1974年我曾参加过长春电影制片厂举办的电影学习班;1975年珠江电影制片厂的编辑也曾来九江,想把我写的话剧改编为电影剧本。这两次的“触电”经历,让我对电影有了一定的感知和感悟,打下了一些编剧基础。改革开放后,珠江电影厂的编辑再次约我写电影剧本,并指出现在创作形势很好,题材可以宽松,我可以调动生活积累放手写剧本。我反复思考,觉得我出生于农村,何不就用自己最熟悉的农村生活写一部电影剧本呢?于是,记忆的闸门打开,生活之水奔涌而出,创作的灵感也随之而来,水到渠成,很快就写出了《乡情》的初稿。《乡情》是反映鄱阳湖地区农村题材的电影,写了一个女人养大了一个老干部的儿子,忍痛割爱,送他回去的故事。这是鄱阳湖母亲的形象,也是鄱阳湖区妇女的形象。后来经过五次修改,才由珠江电影厂拍成了电影。
修改了五次?
是的。这是一部反复推敲、精心修改的剧本。电影光有一个好故事还远远不够,还要有几个丰满的人物、几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以及独特电影语言。这都是要努力去追求的。在这方面我下了一些苦功夫,每一次修改几乎就是重新写过,原来的文稿只能作为素材。修改后的剧本相对完善,细节很真实,表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正是当时的价值取向所需要的。我很感激这些经历。对创作者来说,这是很宝贵的成长过程。
现在回想起来,《乡情》给我的印象是恰逢其时,顺势而起。在20世纪70代末期,全国正为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老干部平反昭雪,您借用这个时代大背景,写了一个鄱阳湖区的农村母亲养子送子的善良与仁爱,也写出了进入新时期,人际关系的新的人性碰撞。这碰撞让人怦然心动,共振共鸣。电影问世后,如一阵清风吹拂影坛,引起了广泛关注,产生了轰动效应,并获得了第五届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
百花奖是由观众投票产生的,可见《乡情》有一定数量的观众基础。
电影《乡音》是《乡情》之后的作品吧?
是的。《乡情》的成功激励了我,也鼓舞了电影厂。珠江电影厂想约我写一个姐妹篇。时隔不久,我以鄱阳湖边一对夫妻的情与爱、悲与喜的故事,创作出了《乡音》。女主角陶春的口头禅“我随你”,是中国劳动妇女表达爱情传统而独特的言语方式,也是农村熟悉并习惯的乡音。这部影片1983年出品发行,同样让观众产生了共鸣,广获好评,并获得了文化部1983年度优秀故事片二等奖、1984年第四屇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
相对“百花奖”而言,“金鸡奖”被坊间称为专家奖。《学术·民主·争鸣——第四届电影“金鸡奖”故事片大奖评选纪实》里面提到:“在最佳故事片奖的提名表决中,《乡音》是唯一一部以全票而获得评委会提名的影片。”并指出:“影片总体构思完整,格调比较高,同时又有浓郁的乡土气息。”这是不是可以被认为您在电影创作思想和编剧艺术上的臻于成熟?
只能说是有些进步吧。我是戏剧编剧出身,在《乡情》的创作中多多少少还带有戏剧编剧的痕迹,但在《乡音》中我克服得较好。就如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惦棐先生所说:“到了《乡音》,情况不同了。王一民颇为成功地去掉了那种戏剧性的巧合。从《乡情》到《乡音》,王一民对生活的感知在质量上前进了一大步。”
我对当年《乡情》《乡音》获奖时的印象是:家乡人奔走相告,好像是自己获了大奖似的,那份湖口人的骄傲在人们脸上闪耀。
这两部电影,《乡情》的导演胡炳榴、王进与《乡音》的导演胡炳榴都功不可没。他们下了很大功夫,把这两部电影拍得那么出彩。我很庆幸与他们合作。
您后来又创作了第三部乡土电影《乡思》。
我创作《乡思》的缘由,却是因为省里的一次会议。
那是1984年6月,江西省文化厅召开了一次对我个人的表彰会,省政府授予我“江西省劳动模范”称号,并晋升两级工资,省长还亲自为我戴上大红花。就是在这次会议上,省文化厅领导邀请我为本省的江西电影厂写个剧本。我欣然领命,回家后我继续前面两部剧本的思路,创作了《乡思》,通过一个乡村青年妇女与下放男知青离婚后自我奋斗的故事,表现了新一代女性自立自强的精神。该片1985年由江西电影制片厂拍摄出品。
“乡土三部曲”至此完成。
《乡情》《乡音》《乡思》三部电影一起构成了一个乡村电影系列,描写了时代妇女的命运。后来,人们把这三部影片称之为《乡土三部曲》,也有叫“三乡”的。
在这以后您的电影创作仍是以家庭生活为主要内容的。
“三乡”之后,峨眉电影制片厂约我写剧本。我和导演张其见面。他刚刚拍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这在当时是一部很有影响的电影。我跟他说想写写农村改革后的家庭变化,他欣然同意。于是我创作了电影剧本《家庭琐事录》。影片讲述村民李大婶一家的家庭琐事,以及她的思想转化。张其导演接受了剧本,于1984年拍摄出品。
在《家庭琐事录》这部电影里,我改编了一首湖口民歌,名为《新十二月花》,由彭丽媛演唱,反响很好。1984年在全国电影一次会议上,时任电影局局长石方禹说,一般的电影插曲都是外加的起烘托作用,而《家庭琐事录》这个剧本,《新十二月花》那首歌是与主题紧扣在一起的,花季更移比喻老一代把事业传递下一代。这首歌的前面两句是:“正月梅花斗雪开,二月杏花报春来……”我便把剧中人物设计为母亲叫李月梅,媳妇叫吴春杏。
好像您的几部电影里的人物都有花名。
有几部是吧。《乡情》里的田桂;《乡音》里的陶春,其实是谐音“桃”春,我在电影里给她设计了屋后一片桃林,以哀其人面桃花,芳年早逝;《乡思》里有个孩子叫莲莲;《家庭琐事录》的婆媳名梅名杏,有着花季变化、各领风骚、替代交班的意思。
我上次回家乡湖口,朋友领着我去您的老家马影镇新屋王村转了转。在村里的门口塘边,看到了两棵大桂花树,树冠高大蓬勃,树干遒劲盘缠,正在开花。两树金花灿烂,香气浓郁,您在《乡情》里给老干部的孩子取名田桂,是不是有这两棵桂花树的启示?
我喜欢桂花,有一点渊源。幼年我在老家私塾读过两年书,学校门前植着两棵桂花树,长得像两朵绿色的大蘑菇,一边一棵对称而立,伟岸而庄严。花开的季节,满村飘香,我们坐在课堂里,自然是滋心润肺。因了童年的记忆,我给电影人物取名田桂。家乡给了我取之不竭的生活源泉和创作灵感。
您老家在农村,您写的电影也是乡间事,充满了乡土气息,这都是在诉说您的乡村记忆呀!
是的。我是个农村人,从小在农村长大。我老家新屋王村,村庄不大,却五艺俱全。村里人主要从事农耕,忙时下田,闲时还做手艺。有木匠,有弹棉花匠,有做油榨房师傅的,有会厨艺的,还有会讲传(说书)的,等等。我父亲是做郎中的。祖父中过晚清秀才,虽然死得早,但留下了家训: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不为良医,便为良师,总得有一门出息。父亲少时一边读私塾一边学医,成家后选择了做郎中立业,一直到老仍在为乡里人治病,在周边几个乡镇颇有人望。
我母亲是流泗镇下秦村人。外公也是读书人,中过秀才,所以母亲初通文字,带着“三从四德”嫁到王家,就像《乡音》中的陶春,一辈子“我随你”。
我们村最显眼的是一座榨油坊,祖上留下的公屋里有一套设施,大碾槽、蒸料锅、榨油筒,和高高吊起的大撞……上半年油菜籽收上来后,各家各户排队去榨油,不够一榨的农户可以和别人拼着合伙进榨。下半年棉花籽可以榨棉油,都要忙乎一阵子。既然有油榨就有榨木匠,那可是技术活儿。有一家祖孙三代都会修榨,传男不传女。
我从小就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直到13岁上初中才离开,老家的风土人情于我是刻骨铭心。印象最深的是,我们村的青壮年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组织了一个采茶戏业余剧团,请师傅教戏,过年的时候就搭起高台唱起来。这对我影响很大。我虽然在学堂读书,却有许多戏段子听听就会了。我与戏剧从小结缘,谁知道后来进了专业剧团搞编剧,再后来写电影剧本、电视剧本,一辈子搞戏。
您的家乡情结全在您的电影剧作中体现了。您提到的《乡音》中口头禅“我随你”的陶春,这里面既有您母亲的影子,也是鄱阳湖区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的形象,甚至可以放眼处于封建伦理下的中国妇女。这是一种对生活的全面概括和高度提纯。这样的“夫唱妻随”的农村妇女在当时是生活常态,非常普遍。您用艺术的形象揭示出来,让这些在那个时代司空见惯、不为人注意的平常人的平常事突现在银幕上,这就为电影表现生活开辟了一个新视角。这也可以说是影片获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是的。在当时,人们的观赏思维还没有从事件重大突出、矛盾尖锐复杂、人物“高大全”的“文革”审美模式中完全走出来,我的这种情节淡化、人物平常、语境朴素的电影,打开了一个新的艺术窗口,让人们看到了云淡风轻、日月悠悠,自然就产生了一种新的审美感受。
当时也有不同意见的。有人对20世纪80年代农村是否还有“陶春”这样的人物表示怀疑;有人说影片《乡音》反映不出时代的声音,对封建意识的批判是不彻底的。这些意见我都虚心倾听、认真思考了。可惜电影是个“遗憾”的艺术,影片放映出来了,就是“盖棺定论”。只有在以后的创作中加以注意了。
电影是有它的时代局限性的。您的思考也体现在后面创作的《乡思》《家庭琐事录》等电影中。《乡思》里的凉姑,在被返城知青李鸣抛弃后,勇敢地直面艰难人生,用自己的奋斗实现自我价值;《家庭琐事录》(1984年峨眉电影制片厂出品)以一个家庭中的婆媳关系,从正面表现了时代变革的不可逆转性;还有《家庭圆舞曲》《生活不是谜语》等剧本,都是直面改革开放的。
《家庭圆舞曲》和《生活不是谜语》两个剧本都在影剧刊物发表了。《家庭圆舞曲》峨眉电影厂也建组筹拍,却因故搁浅了;《生活不是谜语》后被福建电视台拍成三集电视剧。
此次我重新翻看1988年江西人民出版社为您出版的电影剧本专集《乡情·乡音·乡思》,感觉您很善于运用细节。在这三部电影里,比如《乡情》中的圆口布鞋、《乡音》中的洗脚盆、《乡思》中的女儿桥等等,您把它们恰到好处地糅合在电影故事中,反复出现,层层递进,小细节起了大作用。特别是《乡音》中陶春的口头禅“我随你”,更是一种高度提炼,成为深化主题的关键词。
我的创作向来比较注重细节的提炼和运用。这些细节看似不经意,陶春随口说出的“我随你”,这句约定俗成的口头禅重复三次,就大有深意,隐隐地将这个人与人的依附关系勾画了出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个生产力决定因素之重,是用“我随你”三字轻轻托出的。《乡音》中,男人收工回家,女人立即一手提洗脚盆一手提鞋,服侍丈夫洗脚,看似平常。这个细节很轻,但重复运用几次,就有了量到质的变化,变重了,有男尊女卑的寓意。一个口头禅,一个细节,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小事,但在影片中反复突出,就形成一个强烈的视觉冲击。有着俗话所说的“放下来四两,提起来千斤”的批判意味。
您用大量的乡村文化符号和语汇,在电影中呈现了鄱阳湖湖畔的乡间田野、湖滩、放牛、扳虾、打猪草、小石桥、桂花树、荷花塘、石磨、油榨坊,种田种地、夜打药水、打撞榨油、弹棉花,以及数蛋、纳鞋底、洗脚等等,还有穿插其间优美动听的湖谣山歌,萦绕在整部电影中,给观众构筑起田园诗般的画卷,构成一股浓郁的乡土氛围。这些独特的电影语言,充满了诗意。
这也是我有意为之的,用诗意般的“桃花源”来强调那种封闭式的小农经济环境造成的人物思想狭隘封闭性,也用恬淡静美的田园来展现中国农村传统的家庭生活,折射出 “世外桃源”如何面对时代的外来冲击。这在当时的观影年代,是给了观众新鲜感的。
是的,“乡土三部曲”的电影画面都是极美的,外景也很美。
《乡情》《乡音》的导演胡炳榴也在农村长大,是湖北黄冈人。看外景时,我把他带到彭泽县湖西乡,他一眼看到绿茵茵的一片湖滩,看到了牛群,就像回到了家乡,高兴得合不拢嘴。我的原剧本写的是荷塘、采莲,他征得我同意后,在湖滩上大展身手,拍出了风光无限的好戏。
我注意到了“金鸡奖”评委对《乡音》导演的肯定:“导演较好地运用了声与画、声与声的有机组合,去强化视听形象的表现力,进一步丰富了影片的思想内涵;影片的艺术处理很和谐,声音总谱的构成确有独到之处。”
胡炳榴确是位优秀的导演!
说起彭泽县,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彭泽县令、后挂印归去的陶渊明。您的乡土电影呈现出来的鄱阳湖区特有的田园风格,应该说是有着陶渊明开创的田园文学的遗传基因,继承并延续了陶渊明田园文学的创作。
陶渊明是中国文学的绝世伟人。我不敢说继承和延续,只能说陶渊明和他的田园诗对我的影响是永远的。
我知道您以前是诗人,您这种诗意的电影语言和以前写诗也有关吧?
我的文学创作就始于诗歌。1958年,九江专区文联创办了文学杂志《红花》,20岁的我成了《红花》编辑部一名年轻的文学编辑,开始走近文学,尝试着写了一组诗歌《鄱湖渔歌》,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刊登了5首,有了一定的影响力;紧接着《人民日报》《长江文艺》《诗刊》陆续刊发了几十首。1964年,江西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了诗集《鄱湖渔歌》,这是我文学之路的第一个阶段。写诗也为我打下了文学创作的坚实基础,诗意的文学也是我一直的追求。
我翻看了《王一民文集》,特抄录下一首您写的诗《炊烟》:“夕阳半落晚晴天,/船泊芦苇浅水边,/一缕炊烟轻袅袅,/飘渺融入彩云间。//一勺儿油,半撮儿盐,/老妇笑把鱼儿煎,/老头呷了一口酒,/耐不住,先夹一箸到唇边。//‘哟,湖水煮湖鱼,/够美,真鲜!’//三杯下肚劲头添,/月上芦梢,正好夜战,/小船欸乃一声摇,/钻入芦花看不见。”这简直就是一部微电影剧本呀,有人物有动作有对话更有意境,架起摄影机就可以开拍了。
这是我的早期诗歌,虽然浅淡,但富有镜头感,还是比较优美的。
在前面您说做过剧团编剧,这对您的电影创作也是有很大帮助的吧?
我的文学创作可以分为几个阶段。上面说到的诗歌吟唱是第一阶段——作品就是《鄱湖渔歌》。
第二阶段从1959年开始,我被调到九江专区采茶剧团当编剧。那年我21岁。尽管小时候乡村看戏对我有感染,但是当编剧对我来说绝对是个外行。好在剧团有充足的时间和丰富的戏源,我有机会去看戏、学戏,去看国内外的剧本,有机会实践写戏。《金印配》是我整理的第一个传统戏剧,整理后戏剧唱词很美。成功演出了多场,我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
此后,我写了十几出戏:根据民间传说写就了《小姑与彭郎》;与人合作的《向前看》参加了1964年全国汇演;小歌剧《捞草迎亲》在全省文艺汇演获奖还出版。“文革”时下放武宁县,帮武宁京剧团写的剧本《光辉的道路》在全省演出获奖。1972年返回九江后,在九江歌舞团当编剧,写了《前仆后继》《红花草》等三部戏,其中《红花草》给我带来了电影的机缘。珠江电影制片厂编辑看了话剧《红花草》的演出,认为基础不错,让我把《红花草》改编成电影剧本,我这才走进了电影编剧这一行。可以说,当戏剧编剧的多年实践,我学会了确定戏剧的结构,懂得了构架一个故事框架,学会了如何去写戏,明白了戏剧中一定要有“戏”。“戏”是个很微妙的东西,这个“戏”指的是人物与人物碰撞产生的火花。戏剧中的人物是带着历史上场的,在特定的场景碰撞,再走向新的历史。这也是电影创作的基本要素。
您的文学创作第三阶段就是电影编剧了?
对的。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您的乡村生活和情感积累是在做基础准备或者说是内容准备,诗歌写作是在做语言准备,戏剧创作是在做结构“戏”的准备,最后在您的电影创作中全部运用并爆发了出来,才成就了您的“乡土三部曲”,成全了您的全部电影创作?
可以这样说吧。
以前曾听人说过,王一民很幸运,赶上了一个好时机,碰到了一个好题材,才有了走红的“三乡”。但回顾了王老师您的创作经历,深感不然。机遇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王老师您是勤奋的,是刻苦的,是努力的,甚至可以说是拼命的,是做了大量的准备,功夫不负有心人,所以才有您的成功!
几十年的文学创作,其中的辛酸苦辣一言难尽,还是不多说了吧。我应该说还是幸运的吧,有生活给我的慷慨馈赠,有家庭给我的深情厚爱,有时代赋予我的机遇契合,有社会给我的关怀帮助,我才能取得一点成绩。我是永怀感恩之心的。
现在再看您的“乡土三部曲”,感觉到的是浓浓的乡愁扑面而来,那种田园氛围,那种纯朴情感,那种诗意生活,那种淡静的安宁,是离我们已经久远了的,是我们渐渐淡忘了的,是让人心醉神迷、怀念羡慕,更是情感上心灵上需要的。时代变了,但老电影却传递出来了新时期的特殊意味。常看常新,这就是好电影的魅力所在。
我是在改革开放之初投入电影剧本创作的,处在一个新时期与传统的交接口,因此既要传递人民群众喜爱的传统的人情美、人性美,又要透露社会变化的未来美。田桂进城读书,陶春坐着独轮车去龙泉洞听到了火车声,周凉姑进城开劳模会看到了宏伟的长江大桥,都是未来的景色。
可是后来您转向了电视剧的创作。
是的。20世纪80年代后期,文艺形式发生了很大变化,电视剧的需求量大了起来。我应邀参与福建电视台《聊斋》系列剧的剧本创作,从1987年至1990年,根据原著《聊斋》先后改编了《陆判》《荷花三娘》《阿绣》《书痴》《杀阴曹》《地夜娘娘》等六部电视剧;进入90年代,我又应邀改编了《拍案惊奇》和《醒世恒言》中的《李方哥卖酒》《人情恩怨》两部电视剧。其间还另外创作了好几部电视剧,其中就有和您合作编剧的《县委书记》。
这是部16集电视剧,后来在中央一台播出了。
80年代后期,组织决定我出任九江市文化局副局长,分管艺术;除了承担一些行政事务外,还成立了九江市影视戏剧研究所,我担任所长,从而开始了电视剧的拍摄和制作。在10年间,共创作拍摄了7部共45集电视剧。
我也又被您邀请参加了20集电视剧《云梦庐山》的创作,这是我俩第二次合作编剧,由福建电视台和您主持的研究所共同拍摄。这个十年,是不是可以说是您文学创作的第四阶段?
是的。十年的制片兼编剧生活,有苦恼,也有欢乐;有失败,也有成就感。忙啊,累啊,有时候焦急得吃不下,睡不着,但往往在山重水复时又柳暗花明,所以活得很精彩。
您是个干事的人。我看了您的创作年表,从1980年开始,直到2000年,您每年都有剧作问世,有时一年多部,共创作了30部影视剧。您可真是个劳模呀!
这其中也有几部影视剧没有拍摄,有的都成立剧组了,但最后还是因这样那样的缘故未能成品。
影视是个综合艺术,受多方面制约,有遗憾是正常的事情。
后来我就退休了,退休后也陆续写了几部电影和电视剧本,其中《果实》,2003年由北京北粤同辉影视公司和广东电视台合拍出品。
您人退休了,但创作却没有停止。据我所知,您还经常创作发表散文、诗歌。
那不过是我退休生活的点缀,文学创作是我的生命,一辈子的爱好,不写点东西就手痒。
但更主要的,是您随时在关注、影响、支持、鼓励着九江的文学创作。这几年我回家乡时,湖口的文友都会特地把您请来,在一起聚谈。家乡的后辈文学人都视您为一面文学旗帜,聚集并激励着我们的文学创作。您也一直在鼓舞着我们,深入生活,努力创作。
我衷心地希望我的家乡湖口、我们的九江市、我们的江西省文艺人才辈出,多出好作品!
[1]夏虹、陈剑雨:《学术·民主·争鸣——第四届电影“金鸡奖”故事片大奖评选纪实》,《电影艺术》1984年第6期。
[2]仲呈祥:《感知,是有质量的——和钟惦棐老师谈王一民的电影剧作》,《电影艺术》1985年第12期。
[3]夏虹、陈剑雨:《学术·民主·争鸣——第四届电影“金鸡奖”故事片大奖评选纪实》,《电影艺术》198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