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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语的湖(外一篇)

2022-03-26周凡恺

慈善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艺哥哥妹妹

周凡恺

妹妹车祸罹难的消息,把所有熟识她的人的心都搅碎了。但最最可怜的人只有两个,除了她尚且年幼的女儿小艺,再就是我的已经年迈的母亲了。

一个是女儿失去了母亲,一个是母亲失去了女儿。

我接到噩耗星夜赶回长春时,一路上都在心底呼唤着妹妹的乳名,而总是在眼前晃动的却是小艺以及母亲,我的心情也为她们而变得愈加沉重。妹妹的家被浓浓的悲哀气氛笼罩着。小艺双手托腮,一个人独坐在楼梯上,她臂上的那块黑纱很醒目地刺激着我,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舅舅!

小艺才仅仅八岁,可她的大眼睛里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忧伤。我对着这个小孩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这种忧伤要伴她到何时呢?

下午小艺闹着要跟我去她妈妈的灵堂。她穿梭于花圈之间,然后仰头看着她母亲的遗像。她献给妈妈那个小小的花圈就摆在离她母亲最近的地方,上面写着:亲爱的妈妈安息!小艺对此似乎很满意。对她来讲,生和死或许还是混沌不清的,她虽然朦朦胧胧地有了一种感觉,但妈妈的离去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她是猜不透的。从灵堂里出来,阳光依旧明媚,有几只鸽子从我们的头上掠过,留下了一阵悠长的鸽哨。小艺的心情在鸽哨中有些开朗。她执意要去地质宫广场。她说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她的妈妈常带她去那里,今天也同样会在广场上等她的。

我说:“小艺小艺,将来你还会记得你的妈妈吗?”

小艺便使劲儿地点头。

可我还是强忍悲伤,在灯下去写关于她妈妈的故事。我知道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了母爱的孩子,所有的文字都是苍白无力的,它们不过是一堆冷冰冰的符号,即便是一千页一万页,也不及妈妈一个疼爱的眼神儿。可我还是写了,写满了厚厚的一个笔记本。我只希望小艺长大后回忆起她不幸的童年时,能从中更多地很真切地感受她的母亲。

送走妹妹的那天,小艺让爸爸抱着,站在妈妈的身边。她不停地用小手抹着泪水,呼喊着静静地躺在灵床上的妈妈,有好几次几乎挣脱了爸爸的手。一个一个的阿姨走过来在她的脸上亲吻着,把她的头拥在怀里。后来小艺安静了。她似乎明白了,妈妈再也哭不回来了。

面对这种残酷,一个八岁的孩子一定会感到很累很累。

而在那几个黑色的日子里,我最担心的还是我的母亲。她患着各种的老年疾病。她来长春时,并不知道女儿已经离她而去。大家都在瞒着她,只说妹妹得了重症。母亲是带着她的刮痧板来到长春的。她一直笃信刮痧可以包治百病,而且坚信女儿无论得了什么样的重症,都会被她刮好。她急切地要求立刻去医院看望女儿,当她终于知道女儿已经突然离世时,她沉默了。她没有像许多女人那样大声地哭嚎。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与不幸,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我对母亲说:您哭一哭吧!母亲只长长地叹了口气,依旧那样沉默着。母亲不吃不喝,总说怎么就走到我头里了呢?怎么就走到我头里了呢?后来她就晕倒了。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她的心里实在太苦。后来她醒过来,又接着说她的呓语,说妹妹回松花湖的那天,她也去了,世界这么小,怎么就没碰上呢?怎么就没碰上呢?假如碰上了,不就可以躲过这一劫了吗?母亲曾想再去最后看上一眼妹妹,后来又不想看了,她想早些离开长春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我陪着母亲回到了故土。直到这时,真正的悲痛才开始向我袭来。大湖依旧,斯人已逝。拣一块湖边的石头坐下,觉得那上面还有妹妹儿时留下的体温。回首去看通往家里的那条小路,眼前就生了一层雾。想着那年的除夕,我和母亲在雪地上打着灯笼,等着妹妹等着冬波等着小艺归来。如今母亲在一株老树下孤零零地坐着,她也变得像这株老树一般了,心中的灯笼已经熄灭。莺飞草长,白菜花盈岸,大地一片浑黄。蝈蝈的叫声歇了,一只蜻蜓弄着湖中的山影。我低头吸着烟,想着我们家族所经历的苦难以及因之而磨就的性格,不禁咬了唇,挽着母亲顺着那条蜿蜒如蛇的沙路回家。

我对母亲说:什么也不要再去想了。

母亲说:我没想!

回眸大湖,见她静静地犹如睡去。

大湖无语。

写间房子给哥哥

大概是三年前,我和妹妹约好,共同出资给我们的胞兄买套房子。

我们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虽然感觉肩上的压力陡增,但心情毕竟还算轻松,尤其是看到母亲舒展的笑脸,我们便也体味到了一丝安慰,那种心情是做儿女的终于能够为母亲承担了一点儿什么才会有的。况且还有人所不知的一点,即我们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拒绝给哥哥买房子,可这一千个理由纵使再堂皇,在哥哥的痴笑面前也会立刻土崩瓦解,因为我的哥哥在智力上存在着明显的缺陷。

的确,哥哥可以说是一个半傻不傻的人。

哥哥虽非先天愚痴,但小时的那场大病,却使他变得萎靡与迟钝。从小学到中学,他所有的功课均不及格,因而也就成了被人嘲笑戏弄的对象。譬如,他常常被人剥掉了裤子,光着屁股回家;再譬如,他的脸上总是被人画得一塌糊涂,要么是一副眼镜,要么是几根胡须,每天都脏兮兮地看了让人难受。有一次,他被个同学押着,头上戴着一顶破钢盔,举着双手在操场上转圈儿,恰好被我碰上,我的血一下就涌上了头顶,抄了一根铁棍冲着那帮坏小子就是一通横扫。有一个时期,我整天与一帮社会上小混混儿搅和在一起,四处寻衅,也多半是想为哥哥打出一片安宁的天地。

我那时就已经知道,哥哥虽然从死神的魔掌中逃脱出来,但他漫长的人生旅程将是屈辱孤寂且黯淡的。我虽然有能力保护他,可终究不能一辈子都守着他。我清晰地记得,父亲临终之前,已不能说话,但他的目光却久久地凝在哥哥的身上,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爬出来,在散乱的阳光下抖动着、闪烁着。我从这滴泪水中读懂了父亲对哥哥的牵挂,也读懂了未来的生活对我们将有多么的残酷。

我和妹妹均考上大學到长春念书时,哥哥已经谋取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医院的传染科里当清洁工。他干着最脏最累的也是最容易感染疾病的活儿,却拿着最低的薪酬,且科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唤狗似的对他吆来喝去。即便如此,无论是母亲还是哥哥本人,都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他终于有了一个饭碗,可以自食其力了。偶尔,我和妹妹还会接到他寄来的一张汇款单,虽然只有几块钱,但我们却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中品出了其中的分量,心里总是颤颤的,不知该道如何将这一小笔血汗钱花出去。

哥哥大约三十岁的时候,在几个热心人的撮合下,结识了一个山里的残疾女孩,母亲倾其全力,为他们操办了简单的婚事。然而新婚的喜气还没有过去,两个人便又十分平静地分手了。本已愁肠百结的母亲心力憔悴,病卧在床。我劝慰母亲说,散了也好,像哥哥这种样子,是不适合结婚的,于人于己也都不太人道。母亲是个老中专生,有些文化的,理论上她完全可以接受我的想法,而在现实中,她的母性终是占了上风的。她几乎是神经质地四处求告,拜托亲朋好友再为她的傻儿子说上一门亲事。她对我和妹妹说:我或许活不了几年了,趁着还有一点子力气,我要把你哥哥的事情安排好,不能让你们去背这个大包袱。想想母亲这一辈子,我的心里酸酸的,只能沉默不语。

终于有一个被人遗弃的女人同意与哥哥过了,但她提出了一个很苛刻的条件,而且是必须的,那就是马上给他们买一套双气的楼房并且配好一应家具和电器。母亲的脸上立刻愁云密布,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母亲说就算把我这把老骨头榨干了,怕也买不上楼房的一间厕所啊。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电召我和妹妹回去,替她想个周全的办法。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大雪下得铺天盖地。

我和妹妹很悲壮地走在雪地上,把积雪踩得吱吱乱响。

妹妹凝视着幽不见底的夜空,我也凝视着幽不见底的夜空。

我们就那样嘴里喷着白气在寒夜中的大堤上转着圈圈儿,看着不远处的火车一列一列地开过去,看着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在年味已浓的夜色中忽明忽暗。

后来妹妹就对我说:咱是该给哥哥买座房子!

后来我就对妹妹说:咱是该给哥哥买座房子!

后来我们就请傻哥哥及新嫂子一块儿吃饭酒。

后来我们就在一张纸上签了字,答应了新嫂子的所有要求。

我们第一次从真正的意义上理解了什么叫责任和沉重。

此后妹妹给我来电说,她想放弃电台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的工作,她要下海,她要开一家时装店。我说节目主持人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差事,不要因小失大。妹妹便沉默了几天,然后又来电话说她也去炒股票了。她的心情当时很开朗,一个劲儿地和我开着玩笑,说假如她一不小心炒成了资产阶级,就给我们全家所有人都买上一幢别墅。我在心里笑着,仍旧平心静气地每晚去码字儿编书。我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能耐,只能靠写字儿去给哥哥买那一砖一瓦。我承认,有那么一段,我的写作动机可能只有一个:挣钱。我也的确在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读者的情况下,挣到了一笔自认为很可观的钱。于是我便给妹妹打电话,说期限已到,咱们该行动了。可妹妹说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是熊市啊,我给套牢了。我叹息一声,说那我再想想办法吧!

可买房子毕竟不是小事。我从部队转业到天津后,也只是住着一间没有暖气更没有煤气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我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呢?

这之后的不久,我到湖北和江西采访,顺道上了一趟庐山,且在仙人洞抽得一签,曰:月落星稀,风生雨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算命抽签,当时只是觉得好奇,并未仔细研究签中的谶语,更未品出其中的宿命味道,可没过几天,妹妹便罹难了,我顿觉这八个字该是多么的狰狞可怖。

我不否认,在妹妹突然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精神几近崩溃。从小到大,我对她一直在行使着“父亲”的责任,她的每一步,都是在我的呵护声中迈出的。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夜还未深,我便熄灭了那些曾经伴我静读的灯,在黑暗里呆呆地坐着,直到天明。我想把自己藏匿在这种黑暗中,从而去躲避另一种更可怖的黑暗。在那种朦胧的境界中,我常会听到一种音乐。这种音乐极像用教堂里的管风琴演奏的,但又绝对不是。我知道它或许来自我的内心,或许来自另一个同样幽深的冥冥之处。它就如一根根细丝,一层一层地缠绕在我的心头,不管我怎样努力,我都躲不开它。有时,我在微露的晨曦中睡上一小会儿,便觉得很累很累,觉得身心已经成了一摊稀泥。我就这样断断续续地似醒非醒,被浓重的梦魇笼罩着。我的梦中总是浮现着家乡的雪霁,就如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笔下的那样明澈寒峻。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我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空寂的小广场,那里每天都有一个老人在太阳底下坐着。他很老很老了,目光也像幽灵一样。他总是久久地凝视着天空,脸上的表情很神秘。他肯定是看到了什么,就如两千多年前楚国的屈子所看到的一样吧,只是他缄口不语。因而当他那弯曲的影子从这个小广场上消失时,他也把他所看到的一切一同带走了。阳光依旧好。用不了多久,又会有一位老人坐在那里。人们用短暂的生命谱写了漫长的历史。这时,那种莫名的音乐又在我的耳畔响起,夜晚的那种情绪也重新缠绕上来,并且在一瞬间涌起了归去的感觉。我那时便想:归去很好。可我又不能归去。我知道在家乡的那株老树下,还坐着我的老母和我的傻哥哥,他们在等着我去兑现我与妹妹所许下的诺言。

我开始清点我的所有并借贷,我知道我必须付上妹妹的那一份。妹夫冬波是个好人,他说等妹妹的抚恤金下来,就给哥哥买房子。可我怎能要这笔钱呢,那是妹妹的血啊!况且肇事的各方至今仍在扯皮推脱。冬波又說,那就等妹妹炒股的合伙人把钱送回来再买。我说你知道她的合伙人是谁吗?人家若是有意,钱早就送回来了。于是冬波不语。于是冬波感叹:人呐!

我把凑齐的买房全款寄回老家的那天是个好天。

我听着汇兑员在一张张单子上响亮地敲上邮戳时,一向紧缩的心脏猛地变得松驰下来。我仿佛看见妹妹坐着一驾马车,回头冲我笑着,在烟尘中远去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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