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想起大桥那边的外婆
2022-03-26伊菁
伊菁
清明的雨,将案头那幅丝绣的钱江大桥罩上一片朦胧,朦胧里若隐若现的是外婆惆怅的脸,如果说,大桥那头留存着我童年的懵懂,青春的足迹,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那么外婆留给我的,除了血和泪,还有汗水。每当走过集贸市场,暮色中,衣衫陈旧的老婆婆和她怀里的老母鸡,总是迟迟地牵扯着我的脚步牵动着我记忆的闸门……
孩时的记忆总是和外婆的老母鸡连在一起的,在那副食品都要凭票计划供应的年代里,每当年脚边,大桥那头的外婆总会托人捎一罐子鸡蛋,或是带几只腌过的肥鸡来,吸引着我们几个孩子极馋的目光。
那一年回乡插队,走了二十里山路摸到外婆家。门环上系着稻草绳,外婆不在。推门进去,一摸,锅盖还是热的,掀开锅盖,锅里还有残存的青菜番薯粥。邻居大娘闻声过来,告诉我,外婆一早出门挑塘去了。正一筹莫展的当儿,一群叽叽咯咯的鸡围住了我。一个个侧过头来,眼神里满是期待的热望。这都是外婆养的鸡!邻居大娘拎过楼梯上的“狗气煞”,放在眼前。我正在心里嘀咕,外婆不是一封一封来信说乡下口粮不够吃吗?那为啥要养这许多的鸡呢?待到从那鸡们争相觅食的“狗气煞”窄窄的栏栅间望去,我方才发现,可怜的鸡们吃的竟是谷糠。我心头一热,急忙打开外婆的碗橱,想找一些饭食掺和在糠里喂喂鸡。可空落落的竹碗橱里,除了一碗蒸过又蒸已经蒸得发了黑的梅干菜,一碗见不到星点油花的冬腌菜,再就是锅里的番薯菜粥。
炊烟四起的时候,外婆背着扁担钩畚出现在门口,望着她焦黄的面色,我的眼前叠现出那一个个又圆又大的鸡蛋,一罐一罐从乡亲们青筋暴露的手里送到上海的鸡蛋,我想起外婆无数次托人捎来的黄脚黄嘴黄羽毛的家乡鸡,想起邻居大娘刚才无意间告诉我的外婆每每拿一个鸡蛋跟人换一张8分邮票给我们写信的情景,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外婆忙不迭令我到楼梯底下,只见一只又干又瘦的老母鸡蓬头垢面地趴在铺满稻草的鸡窝里,瘦骨嶙嶙的翅膀下紧护着十来个鸡蛋,老母鸡逐一亲吻着它的鸡蛋,嘴里咕咕咕地低吟着,我又惊讶,又心痛,忙端来水,抱起老母鸡就喂。老母鸡却拍拍翅膀顾自挣脱了我,头也不回地奔回它的窝里去。
此时此刻,老母鸡窸窸窣窣孵蛋的声响化为外婆床头鸡啄米似的闹钟嚓嚓的节奏,涌起的是少年时代温馨的梦,伴着外婆杂沓的足音回响。
多少回睡梦中被闹钟的铃声惊醒,揉一揉惺忪的眼,揉不去窗外的繁星满天,外婆已经颤悠悠地穿衣起身了。黑暗中,听外婆熟悉的脚步渐渐远去,那鸡啄米的嚓嚓钟摆声伴着窗外凛冽的寒风撞击着窗棂咣啷咣啷地响。
当融进窗帘的第一抹暮色抹去了窗沿最后一点昏黄,外婆已颤巍巍地拎了菜篮回来。一双缠过又放开的小脚,一步一颠,一摇一晃,吃力地攀着高高的楼梯往上拽,挪两步,喘一口气,鼓一下劲,再跨上一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熟悉的闹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外婆那杂沓的足音响了一程又一程,在鸡啄米的嚓嚓声里,我们兄妹一个个学会了走路,背起了书包,然而,外婆仍是一日三餐,一趟又一趟,将楼底厨房间烧好的饭菜汤水端上来,却从不肯唤我们放下手里的书本接她一下。终于,那一天半夜里母亲一声惊叫,明亮的灯光顺着外婆满床的鲜血流淌,如瀑布般喷涌的血水从外婆那皮包骨的小腿上不断地奔涌而出,浸透雪白的床单,也浸透了我的眼眶。
忘不了每到冬天外婆那两只手背总是冻得又红又肿,裂开一道道血口子,即使是这样一双手,仍是不停地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菜汰衣,却从不肯让我也卷起袖口下水帮忙。
忘不了,外婆那在楼梯上攀缘、在厨房里辗转的身影,汗水浸透了脊背上的阴丹士林旧布衫,而当一家人围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坐定,暖暖的灯光里总不见外婆瘦小的身影。总是在杯盘狼藉之后,才见外婆泰然从厨房出来,凑着一碗隔夜的冷菜,应付一顿饭,几十年来,从没见她发过一回火,动过一次怒,受了委屈,也总是叹一口气,悄然退回床角去。
每次我无助地凝视着外婆受尽委屈悲哀的大眼睛,总是不解地埋怨父亲,为何总是朝外婆发火?而母亲则无数次地对我解释,你父亲良心还是好的,没看见那次半夜里外婆脚筋爆断,是你父亲背着她去医院急救?可父亲又为何要这么粗暴地对待外婆呢?
直到“文革”中一纸勒令才使我恍然大悟:这么些年来,就为外婆摘帽地主成分,使党员干部的父亲每每成了运动员。而当他在单位受到无辜指责时,也只能回家朝无辜的外婆发那一腔无名火。
我知道外婆的母亲是从杭州城里嫁到乡下去的。若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千金,断断是不肯嫁与乡下人家,也许是做点蚕丝生意的外太公,为攀高门吧,把外婆嫁到一个徒有其名的地主人家,外公在外头念大学,陪伴着外婆的,除了空荡荡的老屋和一片连收下租谷都要交到在苏州谋事的大伯家去的田畈,外婆仍是一无所有。然而,从外公到收租谷的大伯家,谁都没划地主,这一切的罪过,竟由外婆独个儿承担,外婆就像鸡啄米的钟摆,任由命运机械地摆布,也许是她的逆来顺受,也许是她的安分守己,很快她就被摘了帽子,然而那政治阴影却始终如鬼魂一般缠绕着她,直到“文革”中被遣送回乡……
还记得那一年“双抢”大忙时节,我盯着星星出工,又踏着月色回来。夜色里,忽听得门外有一个陌生的询问声。打开门来,竟是外婆本家的一个久违的表妹,只见表妹悄悄地从衣袋里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黄油油的童子鸡,说是外婆关照她送来,还特地要她帮我杀好洗好,表妹顾不上喝口水,洗净的鸡一落锅,她就踏着夜色匆匆离去。她说外婆还在几十里之外等她的回音……我不知道表妹是怎么找到这里,这陌生的街路她又是怎么一路摸回去?门外已是一片漆黑,而她还没顾得上吃晚饭!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划清界限的必要性,匆匆一别,我甚至不敢送她到村口。
盡管我后来还是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抽调进城,然而大桥那边,离不开对外婆和老母鸡那一份特殊的感情。虽说父亲曾使外婆受了不少委屈,然而弥留之际,当昏迷中外婆伸出干枯的手臂喃喃地说胡话:“阿囡,快去,给你爹送去,有鸡哩,给你爹下酒去……”
父亲那端着参汤的手,忍不住地颤抖。四十年了,外婆默默无闻地将我们拉扯大,从没见她啃过一块鸡腿,吃过一只蛋。我情不自禁地扑到病床上,生平第一次抱紧了外婆,她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弱不禁风……然而在我的心目中,她又是那么坚强,在我人生的路途上,她始终是我可以依靠的一棵苍劲的老树:枝叶干枯,但不失遒劲,为我遮风挡雨,给我生命的力量。
忘不了十来岁时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一次,邻居的男孩与我用毛主席语录干仗,当那长我几岁的男孩眼见撑不过我拔拳相向时,也许是旁人的惊呼声惊动了一墙之隔在厨房烧饭的外婆,她丢下锅铲循声赶来,只见她张开两臂像老母鸡抄小鸡般将我挡在她单薄的身躯背后,然后就是和蔼地对那男孩说了句她比你小哎!那男孩刚才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收敛,悻悻然而去……
十多年后当我和这位邻居男孩各自随“大返城”的时代潮流回到上海,再度相见,那已成人的昔日邻居第一句问的还是“你外婆还好吗?”聊起当年的事由衷地为年少时的莽撞和懵懂而感叹;然而外婆已经不在。还记得当时在送外婆的骨灰盒上山的时候,来为外婆做坟的乡亲们默默地为她上土,说她是个很老实很善良的女人。
外婆已经默默地安息在故乡的土里,再不能带着她那群鸡来到我身边。恍惚中,我总会看到外婆那熟悉的身影,随着鸡啄米的嚓嚓声,重又颤巍巍地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