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地狱”

黄岭贝

《鱿鱼游戏》是由Netflix出品的一部韩国电视剧，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巨大的热潮。该剧成为Netflix史上收视率最高的非英语原创剧。除此之外，这部剧还入围了第31届哥谭独立电影奖的最佳突破剧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鱿鱼游戏》都称得上是一部现象级的韩剧。《鱿鱼游戏》火爆的背后，还有更多的问题值得我们去探究和思考。

《鱿鱼游戏》的故事实际上并没有特别的创新之处，它是一部标准的大逃杀故事剧集。这一类故事通常都可以被归入当今流行的恶托邦叙事当中。恶托邦通常和反乌托邦作为两个容易混淆的概念出现，二者既有共同之处，也有细微的差别。恶托邦对应英文单词“dystopia”，意为“想象中的黑暗世界”。恶托邦小说通常描绘未来可能出现的某种丑恶的世界，这一类小说具有很强的批判现实功能，而并非单纯针对乌托邦。反乌托邦对应的英文单词为“anti-utopia”。反乌托邦与乌托邦通常被视为对立的一组概念。反乌托邦小说通常是为了批判乌托邦本身，因此反乌托邦会以乌托邦理念作为参照对象，着力表现对于乌托邦及其原则的否定。毫无疑问，《鱿鱼游戏》所叙述的故事并非为了针对乌托邦理念进行批判，而是构建了一个和现实相独立的游戏世界，通过游戏当中玩家之间的残酷竞争来展现人性。这应当被归入恶托邦的叙事当中。

在《鱿鱼游戏》之前，类似的电视剧和电影已经有很多了，但如同《鱿鱼游戏》一样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一股热潮的同类型影视作品却并不多。这意味着《鱿鱼游戏》这部电視剧即便是与同题材的影视作品相比，也有其特殊之处。

一、空间设置和符号隐喻

相较于同类型影视作品特意去设置复杂的关卡和故事情节，《鱿鱼游戏》则努力要将复杂的问题给简单化。剧中总共出现了六个游戏：一二三木头人、挖桠糖、拔河、弹珠、过桥、鱿鱼游戏，均是规则简单易懂，也是大家儿时或多或少都经历过的游戏。与简单易懂的关卡相对应的，是这部剧整体节奏明快、叙事张弛有度，在叙事过程当中基本不会给观众设置太多的理解障碍。这一切使得《鱿鱼游戏》能够被全世界范围内不同国族的人更容易地接受。

可是在简单易懂的游戏规则和故事剧情背后，《鱿鱼游戏》却有着极为丰富的镜头语言和符号隐喻，这使得它超越了单纯的惊悚悬疑电视剧范畴，具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

《鱿鱼游戏》当中游戏世界的工作人员都戴着面具，且不能摘下面具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工作人员的身份和职务依照他们脸上面具的符号来进行区分，等级由低到高依次为圆形、三角形、正方形。圆形代表劳力，负责搬运尸体等工作;三角形代表士兵，负责手持枪械维持秩序;正方形代表管理者，负责在后台进行监控和操作。除了工作人员，鱿鱼游戏还有在幕后观赏的贵宾，他们在出现的时候脸上同样带着面具，不过是金色的动物面具，这是他们权力的象征。那些参与到游戏中的玩家，他们虽然并不用戴上面具，可他们统一身穿带着编码的衣服。根据男主通关之后和游戏管理者的交流可以得知，这些人是被作为赛马场的赛马看待的，而那些贵宾则会根据他们身上的号码下注。在这个游戏世界当中，所有人都被符号化了，没有一个人是作为人本身而出现在这个游戏世界的场景中的。

当游戏世界当中的所有人物都被符号化之后，一方面，观众更容易观看和理解剧集内容;另一方面，这一符号化的处理也象征着人的异化，使整部剧集具有了批判现实的意义和更丰富的内涵。

除了对游戏世界中的人进行符号化的处理，《鱿鱼游戏》当中还有诸多空间设置上的细节，用镜头语言传递出更多隐含的内容。

玩家们前两次进行游戏的空旷场地，是在一个巨大的半封闭空间当中，除了头顶的天空是真实的，周围的一切都被布景墙给封住。玩家们玩的是儿时熟悉的小游戏，可游戏失败的代价却是死亡;游戏场地上遍布被淘汰后遭枪击倒地的玩家尸体，可周围的墙体却是明亮的蓝色，上面还画满了充满童趣的蓝天白云。第二场游戏当中地上更是铺架了不少儿童游乐园的娱乐设施。游戏场景努力还原出孩子玩耍时应当身处的美好温馨的环境，可游戏的本质却是残酷而血腥的，这种反差的呈现无疑增强了讽刺力量。

在玩家的住宿区域，顶部挂了一个透明的小猪存钱罐，用金黄色的灯光将其照得透亮，游戏的累计奖金会变为钞票被投入存钱罐当中。整个房间的设置使得这个存钱罐如同一个太阳一般高悬在上空。太阳本带给人希望和生活的信念，用装满钞票的存钱罐象征太阳，表明对这个房间里的玩家们来说，金钱成了支撑他们进行游戏和生存下去的唯一动力。这种空间设置上的处理，暗含着主题思想的表达。

可以看到，《鱿鱼游戏》尽管在剧情发展当中并未给读者设置太多的理解障碍，但在空间设置、镜头语言、符号隐喻这些方面却有诸多精心的设计。这些设计一方面能够帮助观众更好地理解剧情，另一方面也包含了这部剧想要传递的思想内容。

二、恶托邦叙事及其批判力量

《鱿鱼游戏》的第一集有一个情节，是男主去参加赌马，赌马者在马票上填好自己猜测的赛马结果后，一同聚集在电视屏幕前观看赛马比赛，并为自己选择的马呐喊助威。而最后一集则与第一集相呼应，当男主被蒙住眼睛，问游戏的组织者为什么要这么做时，游戏组织者回答他说这就是一场赛马，而参与到这场游戏中的玩家就是赛马场的马。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场游戏的主办方会邀请有钱有势的上层人士作为贵宾来现场观看玩家之间血腥的搏杀。在每一场游戏之前，贵宾们都会在自己看好的玩家身上下注，下注完成之后，他们便会一同观看游戏进行，并为自己下注的玩家呐喊。这一切都同赌马场的情景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在于，在赛场上争斗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在场下进行下注、观看比赛并且以此为乐的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上层人。这种剧情的设置，似乎折射出了当今社会的一些现状。资本主义带来的是社会贫富差距的不断扩大，阶级分化愈发严重。在这种极端分化的社会背景之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甚至可以用人与马之间的差距来进行类比。

导演黄东赫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曾经直言，他拍摄《鱿鱼游戏》的缘由是看到当今韩国社会上的很多问题得不到解决，虽然一部电影或者电视剧并没有改变社会的力量，但他希望至少借此能够带给人们更多的思考，对社会产生一定影响。《鱿鱼游戏》当中每一个参与到游戏当中的人，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背负着高额的债款，在现实世界中几乎走投无路，被引诱参与到这场游戏当中去的。在进行了第一场游戏之后，他们意识到了游戏的残酷真相，纷纷要求退出并在一场看似民主的投票之后，被送回家中。可回到现实世界的人们却发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走投无路、生不如死，还不如去参加这场以生命作为赌注的鱿鱼游戏，以博取一个暴富翻身的机会。

事实上，这场鱿鱼游戏同现实世界当中人们的生存现状何其相似。社会资源本身有限，普通人要想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就需要同自己身边的人展开激烈的竞争，只有最后的胜者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导演黄东赫声称他对《鱿鱼游戏》的构想从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就开始了。金融危机期间，韩国经济增长速度放缓，贫富悬殊、阶级固化、生育锐减等问题，困扰着韩国的底层人群，巨大的生存压力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一个十几年前诞生的灵感所创造出的故事，至今仍能在全世界掀起巨大的浪潮，引起人们如此强烈的共鸣？笔者认为这和当下的具体境况也是密不可分的。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全球范围的新冠病毒疫情，这场疫情几乎影响到了全世界每一个人的生活。因病毒强大的突变能力，我们到现在为止仍未能彻底摆脱病毒带来的阴影，各个国家的经济也仍未完全复苏，生活成本不断上涨，收入却难以与之持平，普通人面临着愈来愈大的生存压力，却没有好的解决办法。疫情给每个人带来的是生存的不确定性和与之相伴的强烈不安感。可以看到在社交媒体平台上越来越多地出现基金、股票这一类字眼，正如同剧中男主在生活困顿之时迷上了赌马，当人在生存境况不佳、并且看不到非常切实的希望时，便会把视线放在一些看似可以快速获得财富的手段上，以期能够借此改善自身的生存境况。《鱿鱼游戏》的出现与火爆绝不是简单的偶然因素造成的，在这部看似糅合了诸多老套的影视剧要素的故事背后，折射和諷刺的是当下真实的社会现状。观众可以从剧中的某个角色身上或多或少看到自己的影子，并获得强烈的共鸣感。

除此之外，《鱿鱼游戏》当中还有很多剧情细节，传递出了创作者对于现实世界的批判和讽刺。游戏世界当中，主办方强调这个游戏的绝对民主和公平，第一场游戏结束后曾经有一个全民投票的环节，投票是否要中止游戏，最终结果将遵从大多数人的意见。然而当票数来到一百比一百时，最后一个投票的老人，却是这场残酷游戏的主办者，这暗示着这一场看似民主的投票活动，实际上最后的结果还是掌握在游戏背后的资本手里的。而关于游戏的公平同样只是一个骗局罢了，游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管理者发现有工作人员同玩家之间勾结，透露游戏的秘密，于是将他们挂起来以表明游戏的绝对公平。然而在过玻璃桥的游戏当中，当出现了一个能够通过光照辨别玻璃材质的玩家，使得观看游戏的贵宾们觉得这场游戏失去了悬念和乐趣时，管理者主动关掉了顶部的灯光。所谓的公平，实际上只不过是手握权力者为自己随心所欲编织出的规则所寻找的一个理由罢了。

《鱿鱼游戏》作为一次恶托邦叙事，很好地融入了导演对于自己身处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与思考，这使得这部剧能够脱离单纯商业影视剧的范畴，在带给观众视听的刺激感受之余，也同样带给他们更多值得深思的内容。

三、人性的“地狱”—永恒的恶托邦

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当中是这么描述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过程的：“禁欲已着手改造世界，并在这世界踏实地发挥作用，结果是，这世间的物资财货，如今已史无前例地赢得了君临人类之巨大且终究无以从其中逃脱的力量。如今，禁欲的精神已溜出了这牢笼—是否永远，只有天晓得？总之，获胜的资本主义，既已盘根在机械文明的基础上，便也不再需要这样的支柱……营利追求最为自由解放之处，如美国，业已褪除此种一贯追求的宗教—伦理意涵，如今倾向于和纯粹竞赛的激情相连接，甚至往往使营利带上运动比赛的性格。”[1]按韦伯所说，资本主义的最初兴起与新教伦理密切相关，携带着宗教的禁欲主义色彩，财富的积累不是为了纵欲，而是为了修行本身。可当这一行为背后的宗教精神内涵消失，人内心的欲望完全被释放出来，资本主义也失去了精神层面的支柱，逐渐演变为纯粹的逐利行为。

《鱿鱼游戏》在反思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乱象的同时，也将主题进一步深化到了人性的层面。在最后一集，男主同鱿鱼游戏的主办者—参与游戏的001号老人交谈，老人说身无分文和家财万贯的人共同的特点，就是人生都是无趣的，而这个游戏则是为了让那些有钱人找到乐趣。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贯穿这部剧始终的一个主题：作者试图去展现人性中的欲望可能带来的恶。欲望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成了可以解释这整个恶托邦叙事的一把钥匙。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在对金钱的欲望驱使下，主动回到这个明知是相互残杀的生死游戏当中。而掌握着大量金钱、已经无法从中获取到快乐的人们，则为了满足自己找乐子的欲望，去观看这个残忍的游戏并进行下注。甚至我们进一步思考，《鱿鱼游戏》在全世界范围内的火爆，同它题材的刺激、猎奇，拍摄画面尺度足够大，不也有一定的联系么？这也意味着，它在商业上的成功，归根结底是因为找准了消费者们的欲望，知道如何去满足他们的需求。当剧中的思考照进现实时，更让人不寒而栗，人的欲望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只要你打开了，就再也没办法将其关上了。剧中生活落魄的玩家说现实世界是“地狱”，可这“地狱”归根结底并不来自外面，而来自在场的每一个人。人性中的贪欲，似乎成了一个永恒的恶托邦叙事。

《鱿鱼游戏》最后一集中，男主质问老人为什么要举办这个游戏，老人同男主打了一个赌，赌楼下的一个快冻僵的流浪汉不会获救。老人或许是见过了人世间太多丑恶的景象，对人性已经彻底失望了。可能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老人才能够毫无罪恶感地将这么多走投无路的人组织到一起当作赛马场的马来使用。而男主则是笃信人是有区别于其他生命的价值的，不可以被这样对待。当午夜的钟声敲响时，一个之前路过的路人带着警察来救走了流浪汉。这一情节的安排，是导演在这一场残酷的有关人性的恶托邦叙事当中，注入的一抹暖色，为了说明人仍旧是值得被相信的存在。我们或许永远无法断绝自己的欲望，但欲望只是人性的一个部分，我们还有爱，有信仰，有道德，这些美好的东西同样是人性的一部分。《鱿鱼游戏》所展现的这一场恶托邦叙事，不是以黑暗和绝望而终结;对现实的批判和讽刺，是为了追求更加美好的未来。

注释：

[1][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 Ⅻ 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7—188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