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松教授的最后一次野外考古
2022-03-26瑞德维拉扎
瑞德维拉扎
叶尔—库尔干古代地名更有可能是克先尼帕,尽管考古学家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马松认为,此处有过与克先尼帕并列的另一个古城,名为纳乌塔卡。围绕该问题曾出过很多著作,其中也包括马松教授和我本人写的论著。在某种程度上我甚至还推断过,在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到来之前,这个地方曾经是布朗希德人的城市,他们是小亚细亚米利都阿波罗神庙的祭司,在阿契美尼德王朝薛西斯执政时迁至粟特,原因是布朗希德人担心同部族的人复仇,因为他们把阿波罗神庙的宝藏献给了薛西斯。
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而在那天,我们的任务非常具体,就是绘制叶尔—库尔干古城的平面图。
据预报,当天是个大晴天,天气会很热,但我们的状态非常糟糕,工作还要做,那首先就要从前一天无眠之夜的醉酒中醒来才行。那时,由古城向北有条水流湍急的灌溉大渠,水很凉,因多含泥沙呈黄色。没有丝毫犹豫,我和科利亚就平趴在了渠沿上,直接把头扎进了渠水,直到肺里的空气不够为止,就这样,交替扎猛子有半个小时。塔尼娅对此十分气愤(她没有喝韦博尔诺维伏特加),不停地催促我们,并重复着一条,说米哈依尔·马松给我们布置的任务一定要完成。
但这对我们没有任何作用,科利亚有时在“水浴”的间隙会冲着她大喊:“别催了,塔尼娅,要不然我会叫你也尝尝渠水的味道!”凉爽的渠水终于让我们清醒,一小时后,我和科利亚做好了献身科学的准备。我们登上了叶尔—库尔干城墙的墙顶,先把整个古城环视了一遍,勾勒出了目测的平面,然后开始绘图。
我们绘的可称为目测平面图,它被广泛运用在考古线路行进考察之中,与仪器测量平面图相比的好处,就是无须花很多时间。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是做这类图的大师,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测绘方面的技能,而他的父亲,曾是十月革命前撒马尔罕州的总测绘师。我的目测技能,很大程度应归功于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以及少年时期在高加索时的一位老师——安德列·彼得罗维奇·鲁尼奇。
用目测的方法绘古城或古代村落的平面图,并非每个考古学者都擅长,可以说,这项技能,一靠“天赋”,二凭丰富的经验,还有一个必要条件是步量准确,而我的步量尺度正好一米,还要有很好的目测力和找到瞄准基点的技巧。使用这种方法,还需要几个工具:指南针、三角尺、铅笔和橡皮(一般都把它像护身符一样挂在脖子上),平整的绘图板(通常我们用胶合板做,并用砂纸把它磨光),以及瓦特曼纸或方格纸。相比于仪器测量平面图,目测平面图更为重要。因为前者仅记录隆起和凹陷的地形,以及数不清的水平线;而在目测平面图上,考古学者可将一个古城或古代村落的历史地形标显得更加醒目。固定陶器的位置和年代日期可同步进行,能初步确定隆起的意义,到底是一处寺庙、一座建筑,还是墓葬。所有这一切都标绘上图,所以,在完成绘图时,我们对一个古城及其组成部分——城堡、城的本身和城郊,足以有一个大致的概念。
如今,能够绘制目测平面图的人是越来越少。我回想起一件非常有趣的事。1990年,在著名的达尔维津帖佩古城,当首次乌兹别克—日本联合考察工作开始时,我长时间尝试着向我的日本同事们解释,说可以不用复杂的仪器就能绘出准确的平面图,他们对此非常怀疑。然后,我勾勒出达尔维津帖佩的地块,并很快把平面图交给了他们。他们不相信这么简单,于是决定重新测量,还用上了激光经纬仪。结果使他们非常惊讶,因为在地形和面积的吻合度上,误差没有超过一米。
马松教授带队在克什考古的线路考察中,1966年。
曾经出现过目测平面图出来的结果更准确些的情况。我曾不止一次地修改过仪器测绘的古城平面图。
当时,在叶尔—库尔干古城平面测量的工作中,我们的干劲很高,尽管是暑天高温,但我们的所有工作都很有成效。工作中,我们采取了轮换的方法,即我先测一段,科利亚当方位标,之后再倒过来。塔尼娅一边收集陶器,一边为我们准备非常简单的食物。就这样,我们按步骤将所布置的任务努力向前推进,一定要在马松教授回来之前把平面图画好。
最终,我们把图画了出来,晚上七点前我们再回到出发点时,整个人都累趴了。真的与该词的词义一样,又趴在了渠边,还是老办法,把头扎进渠水里,但这一次是为了清爽一下神志,也是为了缓解烈日炎炎之下劳累一天的疲惫。
我还记得1966年走另一条线路的事。那次是我陪同米哈依尔·马松做的一次线路考察,一行就我们两人,也是他数十年考古生涯中所做的最后一次线路考察。而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我感到骄傲的是,这次考察他把我带在了身边。我在想,那时他也一定明白我的心情。当时,他已是69岁的老人,对他来说,考察乘车显得愈加困难,而且又是一次线路考察。时隔一年,就在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70寿辰前夕,他彻底放下了自己亲手创办并发展壮大的考古教研室。随着他的离开,这个曾让世界科学界仰慕的教研室,业务渐渐不可逆转地走向了下坡。
早晨5时30分,我们的线路考察从卡尔希出发,途经卡桑,然后驶往西北方向,前往卡尔希和布哈拉之间的沙漠地带(松杜克利沙漠)。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坐在驾驶室里,而我在车厢上面,汽车颠得非常厉害,这里的路,可以说是比没路还差!路况差不说,那辆卡车也是气喘吁吁,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一辆嘎斯—53,可令人惊叹的是,一路下来居然没出任何故障。
在这个看似完全无水的地区,我们发现了考古遗址。在一个地方,我们撞到了一个不大的遗址,它有一个清晰的墙的方型布局。我开始绘制平面图,并收集“地面物”,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则拿着收集到的材料在思考。之后,当我们两人集合在一起时,他对我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说这个遗址可能会是一个里巴特——专供宗教卫士加兹人用的设施,公元8—9世纪,在阿拉伯人向中亚推行伊斯兰教期间,修建这种设施十分普遍。
我们仔细地看过此处遗址之后,便继续向前行进了,但很快迷失了方向,确实没有道路,四面都是连绵起伏的沙山,中间很少出现一些空地。而且气温很高,背阴处有40来度,而阳光下的温度则超过60度,但眼下在沙漠里,哪里能找到背阴处呢?没过一会儿,汽车突然停住了,只见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从驾驶室探出身来对我说:“艾迪,你看,在前方,那边好像有个村子,我甚至看到有树。”然而,无论我怎么看,都没有看见村庄的影子。于是我们明白了,是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看到了幻影,在中亚的荒漠中,这种现象很常见。而又过了一会儿,我同样也体验了一次。
在前方,在荒漠的地平线上,好像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雪山,有一些小河从上面流淌下来。这一切发生得很快,而且看上去非常清晰,但仅过了数分钟,一切又都消失了。此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很偶然地遇到了一处阔什——牧民带着自己羊群的住所。我们的车开到了它的跟前,可眼前却是让人感到奇怪的寂静,也没有任何有人的迹象,仿佛毫无生灵的样子。我走近毡房并大聲地喊了一声:“阿卡(乌兹别克语,意味“老兄”),主人在吗?”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我决定转身回到卡车上去。可就在我转身的瞬间,我惊呆了:周围大概距离四五米处,有五只看家犬,是有名的中亚猎狼犬品种,它们正卧在地上看着我。
我紧张地略微动了一下身体,只见几只狗轻轻地爬起来,开始威胁地向我咆哮。任何移动身体的想法顿时消失。可这样要站多久呢?我心里嘀咕起来。主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突然,身后响起一句斥责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只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从毡房里走了出来。原来,在毡房的下面有一个萨尔德—哈纳,是专门为躲避夏季酷暑在地表下的泥土里挖出的房间。
老奶奶热情地用乌兹别克语与我交谈起来,给我喝了用苏滋马(一种酸奶制品)和水做成的饮料,并给我指了路。行驶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终于驶上了布哈拉至卡尔希的公路,驶进城里已是夜半时分。在这里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其中一些细节让我一生都记忆犹新。
在城里行驶了大概数百米,一位交警拦住了我们。就像在挑毛病,他长时间地检查着司机的证件。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坐在驾驶室里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当得知交警要对司机并不存在的违章进行处罚并没收证件时,他出了驾驶室并向执勤人员走去。
你们能想象得出,当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深夜,卡尔希,公路上没有一个人,一位体态胖重、穿着常人看不懂的衣饰的男人迎面向你走来。在考察时,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总是戴着一顶英式的软木头盔,穿一件奥地利式的冲锋衣,脚上是一双大皮靴。还有,头盔下面是一副老式的圆镜片眼镜。谁能料到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的整个外表让这位执勤警察产生了什么印象。接下来所发生的剧情成了这样:米哈依尔·叶甫根尼耶维奇走到交警面前并略微停顿了一下,就像一位杰出的演员,用洪亮的嗓音大声地说:“您知道吗,列宁是怎么对我们说的?!列宁同志曾经说过——形式上正确,但本质上是一种嘲弄。”交警听罢这句话,也不明白这个句子到底是什么含义,再看一眼米哈依尔·马松的外表,身体瞬间好像缩了一下,木然地瞪着他,一边把手里的证件塞回司机手中,然后,快速地跑到不远处停着的摩托车前,快速地发动并骑了上去,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他(如果还活着的话)如今还能想起卡尔希那个炎热的六月之夜,还有那个令其不解的形象——此人竟然能很轻松地叫出领袖的名字,就好像与领袖很熟似的。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