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高原的六个词语
2022-03-26薛菲
薛菲[藏族]
早 晨
“我来到早晨”。
仿佛时间的陈述语,表述行为与目的,在此之前已放下形容词,放松介词,放开名词。
即使星空万顷,也是夜里趱行,手心有汗珠沁出,忍耐而焦灼,摸着月亮渡过世上的河流。
需要阐释的是:首先,勤谨的路程只为白昼;其次,语言为深层的邀约;最后,早晨有清澈而宁静的日光。
诸神曾隐于夜色,以踏实的睡眠来修复切肤的漫长。
仿佛分离很久,经历星辰闪烁的大海,区分自身和世界的元素,在海神波塞冬雷霆般的呼吸里,向天空回复鸟鸣嘤嘤的信笺。然后,看见降雨,或落雪。
时间默许,时光如白驹过隙,却让平凡的你进入区分的区域和范围。
一个走出静默的人,以并非完全的物的姿态,跨入白昼。
在甘南,马尾松高高伫立,松针上,露珠倒映十万世界同一种光芒。
炒面和酥油茶端上餐桌,要将它们用水搅拌。
你的手指触抚绵软的食物,将它们紧紧攥住,像祖先那样,攥住流逝的脉息。
啊,青稞清香,清水洁净,酥油和合二者在早晨的心愿。
语 言
“雪的青春被冷冻”。
语言是白色的石楠花束,凝视的人看见,被授之以低温般清凉的警示。盲目者径直穿越。
追随散乱在大地上的石头,哦,大地之母怀抱,乱石如珍存的石楠。
数不清的弃置还在默默无闻中生息。
每天,穿过水泥森林。
我同情沙滩上捡石头的老人,他的背影高大,弯腰时却显得佝偻,他在众多的石头中捡起其中一枚。我跟在后面,叫他父亲。
父亲的书房摆满石头,据说,他还要继续摆放。
耐人寻味的时刻到了,我需要终生在预设好的迷局中行走,接近静默如星辰的石头。
斯芬克斯在等待。
大地化育语言,仿佛石中之花。
那些房子,立在高原的一小片人类的丛林,寂静,清凉。而生命如炙热的激流,涌动在大地表层,已战胜时间。
火 焰
一堆松木静静等待篝火。
火燃烧起来,高度凝聚的物理运动。
同一个方向领略高温,瞭望在至高处的哨兵,朝各种逼近的猛兽吹起尖厉的哨声。
一条坦途,跌入烈焰的木走向精神之路。火焰,仿佛移动的山岭来回奔跑,啊,它跑得忧伤。
木柴燃烧得痛快,噼啪作响,欲念在升华中平息。
动态的光明中,真实的存在之门打开。
而另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在火焰背后,有一所蓝房子,固定在黑色的马路边。仿佛瓦尔登湖的倒影。
火说:“我存在,我之外,只有黑暗和虚无。”
在甘南,挣脱时间锁链的野花随处可见。
童年时,漫山的花朵和青草夹杂,割一捆回去,或者喂牛,或者在烈日下晒干,存放到冬天,用于煨火。
对 话
等你路过,一串葡萄已画上白色墙壁。有三排,共九颗,呈倒金字塔结构。
碧绿葡萄叶,仿佛一团稻草人的胡髭。
一粒葡萄身上有四分之三的光明,四分之一的阴影是待发掘的甜。金字塔顶端,葡萄最下面的一颗最大,也最亮,仿佛在滴水。又似乎是谁吹出的泡泡。
那些年在巷道,我们比赛吹泡泡糖,糖纸上就有一个吹泡泡的女孩。
是她,嫁到吐鲁番布拉克的她。晾房壮观,戈壁上的风一小束一小束地猛烈进入,葡萄一颗一颗地在甜蜜的日常中,等待风干。
一左一右,牵俩小学生,脸上写满辛劳和满足;在你眼前晃动的,还是儿时的她——
这栖居在葡萄里的女子。
珏儿画的,眼神示意右边的男孩。真不错,真心赞叹。路过这里,来看看孩子们。
这些年,除了为舅舅送葬那次,我再没回去,没见过老同学。
当春天如约来到高原,放学后的她们,仿佛一棵草,将嫩绿的颜色随地晃动。
读书,放羊,跃动如树枝上为数不多的树叶。
那新萌的叶,丝绸般的呼吸……
是啊,春天,她们……
陌生化
大风频繁,将秋天推向诗与思的大火。
你眼睁睁看着清洁工的车子停在树下,落叶将被运往哪里?
你看着树空了。
在南方的第二个春天里,细小扇子一片片冒出树枝,然后,便是风雨,阳光偶尔露面,它们不再有憔悴的往日,它们有崭新的绿,仿佛来自《诗经》《楚辞》,具有传统的馨香。
澄明在墨绿中显现夏天。
那时路过,穿浅紫格子裙,银杏是你旅途中邂逅的君子,正直,温和。从远处看,夏天的银杏叶,仿佛层层叠叠的菌类,善良地垒叠。
走近了,才知道这里的每一把扇子都好看,虽然,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从树下走过,君子之风吹拂你高原红的脸庞。
词 语
分离感越来越沉甸甸的。母亲嘴里,不时出现离她最近的城市,一遍遍念叨,当初应把女儿留到那儿。
你深感愧疚,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有人在听么?一个普通的城市。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它为自己解除遮蔽。
闪闪发光地目视着诗与远方。
在《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一书中,小林一茶呵护情韵,仿佛呵护亲情。
在早晨经过花园,露珠洒满小草和树叶,蹲下来,仔细查看每一颗。曾经以为自己重新发现了全部世界,然而,它们终会消失在太阳下。
这些晶莹剔透的词语,在甘南,从小就喜欢它们天真无邪的短暂,和它们心怀天下的光芒。
在词语的世界邂逅喜乐,为灵魂唱歌,我是否还在渴望母亲的原谅?
记忆是否都要付诸阙如?词语的宝石最后是否都到了博物馆?谁在为现实的距离松綁?
词语生在高原,你与故乡之间,感应一种交叉地带的广阔与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