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难”心理体验与沈从文小说的情爱书写
2022-03-25赵蕾
赵蕾
沈从文的初恋被学界认定为是影响其创作的“重要”事件,刘洪涛曾提到“沈从文在湘西曾钟情于一个马姓女子,结果被她的弟弟骗走一笔巨款”。王爱文将翠翠和傩送的故事与沈从文和马泽惠的关系进行互文比较,“探究《边城》中主要人物形象翠翠、傩送和老船夫的创作原型,管窥沈从文的初恋在《边城》创作中的潜在影响”。但笔者认为,不应简单将沈从文的初恋做“事件”“原型”式的索引处理,而更应从个体心理创伤及心理影响的视角将作家“女难”经历与创作心理体验联系起来考察,这可以成为解读沈从文早期小说及《边城》创作心理的动因,发掘其情爱书写艺术价值的一把钥匙。
一、关于“女难”的考据与沈从文的“女难”初恋
“女难”一词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经翻译日语文学作品时传入,含义即为情爱关系中男性因女性而感受到痛苦。“女难”一词在中国文学领域出现,最早是1921年《小说月报》第十二卷第十二期夏丏尊翻译的国木田独步创作的小说《女难》。王向远在《日本文学汉译史》中提到:“《女难》的题目,夏丏尊是照日文直译的,若意译则是‘女祸’,即‘女人是祸水’的意思。”小说讲述的是“我”从小就被告诫要提防“女难”,从十二岁起三次与女人纠葛,最终害了眼病,沦落为乞丐,成为盲眼的吹箫人。1927年开明书店出版《国木田独步集》,其中有夏丏尊的《关于国木田独步》一文,简要介绍了国木田独步妻子佐佐城信子与其结婚不足一年即弃其而去,这带给他“独步的烦闷,真是非同小可,曾好几次想自杀。他的日记中,留着许多血泪的文字”,“此后的独步,壮志已灰,豪迈不复如昔,只成了一个恋爱的漂泊者,抑郁以殁”,并感慨“《女难》作者的女难”。1928年朱自清散文集《背影》的第一篇散文《女人》(写于1925年)中以我的朋友白水之名,提到“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除此以外,该词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学创作中很少出现,极具陌生化意味。但是沈从文在此期间却使用了三次,分别为发表于1928年2月到9月间的《旧梦》中,“我是来做官,官倒不做先来受这女难!”发表于1929年的《呆官日记》中提到“女难或者又到了”,以及1932年在《从文自传》中回顾十年前初恋的文章,更直接题名为《女难》。沈从文对“女难”一词的多次使用,表明了他对该词的共鸣体验,更在《女难》一文中,沈从文记叙了他初恋的“女难”经历。
1921年2月,十九岁的沈从文在母亲的设法之下,再次离开凤凰老家,投靠芷江的五娘舅黃巨川,谋得了团防局税收员的职位,沈母也变卖家产带着九妹投奔沈从文。就在一切向好的时候,沈从文认识了当地中等人家的子弟马泽淮及其姐姐马泽惠。“白脸长身”的马泽惠即将是桃源师范的学生,知书达理,擅长书法,与沈从文情趣相投。情窦初开的沈从文坠入爱河,写了许多情诗由马泽淮代为传递。沈从文曾为此拒绝了亲戚为其安排的相亲。沈母变卖家产的三千块钱由沈从文保管,马泽淮利用沈从文对其姐姐的迷恋骗了沈从文一千多块钱,待沈从文发现时,恰好芷江发生匪患,马家去乡下避难了,没有马氏姐弟的消息,让沈从文感觉到自己被骗了,为这一笔巨大的亏空,既害怕又自觉无言面对母亲,“每天想办法处置,却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
沈从文这次被称作“女难”事件的初恋,使他亏空了一千多块钱,本来以亲戚熊捷三的势力找马家交涉,不至于毫无补救,但是沈从文却只是一走了之。可见钱未必深刻伤害沈从文,情才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这场初恋让沈从文体验了爱情的美好,更让他感受到了伤痛,同时经济损失还让沈母和九妹的生活骤然从充满转机和希望的期待中重新跌落回无望的生活状态,至亲的痛苦自然会让沈从文的心理更为难过。这种复杂的痛苦和无法忘怀的心理创伤让沈从文在十年之后的《从文自传》中依然将之命名为“女难”,足见当年这份伤害的深刻、绵远。这场带给沈从文沉重创伤性体验的初恋,不仅在当时令沈从文内心沮丧挫败,而且深刻影响了沈从文对待情爱的态度和心理,成为沈从文早期感伤自叙传式情爱书写的重要心理动因,造就其作品独特的“女难”式情爱书写范式:青年男子渴慕获得异性的情爱,但又因无法获得而惧怕异性的情爱,身陷爱无可爱和爱而不得的苦难状态。
二、早期情爱书写中的“女难”范式
沈从文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曾自称“脆弱、羞怯、孤独、顽野而富于幻想。与自然景物易亲近,却拙于人与人之间的适应”。这种性格让沈从文敏感于和女性相处的不适之感,经失败初恋的挫折使之深陷“女难”心理体验不能自拔,从而形成文学创作中对“女难”情态的细腻刻画,这在沈从文早期作品中鲜明体现为两种范式。
一种是爱无可爱的“女难”心理。沈从文发表于1925年到1928年间的《公寓中》《中年》《老实人》《焕乎先生》《善钟里的生活》《看爱人去》《重君》《怯汉》《用A字记录下来的事》等作品,多为第一或第三人称心理独白小说,被研究者称为“郁达夫式的内心苦闷的抒写”,但事实上这些作品与郁达夫自叙传小说“把个人遭际‘转喻’为国家命运”的主旨还是有较大差别的。刚刚起步用笔的沈从文从表达自我开始,着力通过自己的真实感受表现世界、发现自我,以自己生命体验表现充满情、感、欲的纯粹的主观世界。这一阶段沈从文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往往在“爱情如死之坚强”的自然法则下对女性极度渴望,或尾随,或偷窥,或想象,或造梦,但是却没有进一步的情爱行动。在“生的苦闷”“性的苦闷”的背景之下,男主人公会因性的压抑到“马路上去看女人”、去大学门口看女学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都是模糊的,没有名字,只是简略的身形、声音的描述,带有符号化的意味,而且这些女性形象与男主人公没有对话,没有交流。而看的结果,男主人公不是获得慰藉,道德层面的忏悔也不强烈,浓重抒发的是感伤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怜惜:“要妻,妻是为我这样人预备的么?一个女人,是为了跟随我这样人而生长下来,那恐怕神还不至于如此昏聩。”“这世界女人原是与我没有分,能看看,也许已经算是幸福吧。”(《看爱人去》)“我是为集中与证明‘羡企’‘妒恨’一些字典上所有字的意义而生活的吧。”(《怯汉》)这些男主人公同样成为劳伦斯诗作中的“忧伤的青年男子”:“二十岁的忧伤青年男子/以为,逃避忧伤的唯一出路,就是通过女人/但周围到处是女人,却找不到你要的那个。”这种没有实际恋情的情伤,是典型的“女难”式情爱,有着他自身屈辱和痛苦的初恋情感经历的影子。
另一种是爱而不得的“女难”体验。在这一类型小说中,男主人公和女人有了情爱交往,女性形象也有了名字,相互间有简略的对话,但这爱的对象或者是有夫之妇,或者是根本不爱他。在分二十八次连载于1928年《现代评论》上的小说《旧梦》中,贫困潦倒的“我”,从北京来到辽宁锦州,认识了哥哥的一班好友,包括热情豪爽的周某(被我冠名为“窦尔墩”),他邀我到家中做客,没想到其喜欢看小说的夫人第一次见面就将我引入她的闺房!原来她看过我的全部作品,对我早已倾心。小说的动人之处即展现“我”在与有夫之妇畸恋中那矛盾纠结的情感体验:“为什么欢喜我的全是嫁过人的?为什么比这个坏一点的没有主儿的女人就全不理我?”“我是来做官,官倒不做先来受这女难!”“纵说把别人姨小,作成了自己情妇,我所得,除了在事前事后苦恼,还有什么?”难过得想要回北京甚至还动了死的念头。这段畸恋最终因发生兵变,各自避难四散逃亡而告终。小说用这场幻化的“旧梦”,细腻展现了主人公“忧郁无用徘徊柔弱”的性格。1929年发表的日记体中篇小说《呆官日记》,也以大量的心理描写展示沈从文这种焦灼的“女难”式心理体验。小说中有对官场虚伪无聊的揭示和讽刺,但更多的是“我”单向度的愛恋凤和八号护士时的主观感觉和心理活动,凤和八号护士根本就不爱“我”,但是“我”却一直臆想她们的爱恋,细腻展现了“我”对女人自卑又自尊的复杂心理。
三、“女难”体验在《边城》爱与美悲剧中的诗性升华
“女难”式的心理体验,让沈从文在早期的情爱书写中倾向塑造沉溺于自我情爱世界中的敏感、脆弱、羞怯的情爱零余者,过量篇幅的单向度宣泄男性情爱之苦。而这种心理体验随着作家人生际遇、情感经历的改变而逐渐成为诗意与哲理的底色,升华为《边城》中对爱与美悲剧命运的诗性书写。
1932年8月,沈从文写作《从文自传》时,距离他的初恋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十年,十年时间沈从文已经从一个“小兵”“一个乡下人”,变成了受人瞩目的作家,变成了青岛大学的讲师。而立之年的沈从文,对那段失败的初恋仍然耿耿于怀,只是已消去了青春的冲动与苦闷,代之以对人生际遇、命运无常的感慨:“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略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一分离奇的命运,并将把我从这种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样变故里。”人生中充满偶然和必然,也许正是初恋时被骗受难才使得沈从文负痛出走,刺激他脱离既定的生活轨道,走上那追寻“爱与美”“诗与真”的求索之旅,并且“真的用一支笔打出了一个天下”。也正是在这样的人生际遇中,沈从文以个人情爱体验为缘起、为线索,在早期创作中对这段创伤性情感体验进行了宣泄式的书写描画。而在这份伤痛日渐远去,青春荷尔蒙躁动渐渐平息时,这份深刻的情感体验又与现实人生感悟相结合,诗化为作品中对人生、对爱情悲剧命运的体察和眺望,这份感悟和怀想凝结为《边城》中对“美丽总是愁人的”爱而不满、求而不得的缺憾状态的书写。在《边城》中,除了主人公傩送和翠翠凄美的故事主线之外,为爱执着、因爱受难的男性比比皆是:面对没有远走勇气的翠翠母亲,“自己也不便毁去做军人的名誉”而服了毒的茶峒军人;爱着翠翠的母亲,追求她而不得,她死后又终身未娶的杨马兵,成为最后唯一守护爱人女儿的“伯父”;羡慕弟弟二老能得到碾坊,真诚地爱着翠翠,得知二老也爱着翠翠后而自己郁闷地坐下水船意外出事的大老天保。爱与美的缺憾成为沈从文在这部小说中关于人生、爱情最深刻的隐喻,这也成为这部爱情牧歌式的《边城》能够引发无数读者共鸣的重要原因。写爱情也是写人生,写缺憾也是写浪漫,作家“女难”的创伤心理体验在《边城》里实现了诗意与哲学的升华。
当然,对于沈从文这样一位情感充沛的作家而言,爱情的美丽和传奇不仅是作品的素材和灵感,更寄寓着他对人生的希望与热爱。1942年作家在《水云》中回顾《边城》的创作是“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写作《边城》的时候正值沈从文和张兆和新婚期,他之所以会创作出牧歌式的《边城》并做出如此的解释,并非现实爱情的不如意,很大成分还源于他对初恋“女难”式创伤体验的感怀和对人生“围城”式缺憾的敏感。当年八百土匪围城,隆隆枪炮声中他不念生死而醉心写情诗,毫不犹豫当众拒绝更好女子的痴心绝对,却换得蒙受重大损失,承受沉重心理负荷。年少的沈从文负气而走成为他迈向自己文学人生的一个重要心理节点。十余年后,无论是隐痛的、因爱受难的“女难”创伤心理,还是曾经上下求索的挣扎努力,都幻化为沈从文笔下对人生爱而不满情爱状态的诗与思,构筑起《边城》中爱与美悲剧命运的哲思意味和诗性韵味,在这一层面讲,《边城》就是沈从文写给自己的一首关于爱情、关于美丽、关于缺憾的人生牧歌。
从沈从文“女难”心理体验出发分析其早期小说到《边城》情爱书写的变化,为沈从文的情爱小说提供了另一种阐释的可能,也成为深度接近沈从文“人性与生命”艺术世界的重要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