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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楚辞》看花袭人的总枢纽作用

2022-03-25刘秋实

青年文学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秋兰芳菲宝钗

刘秋实

花袭人是《红楼梦》里贾宝玉身边的首席大丫鬟,在贾府里有姓的丫鬟着实不多,像平儿、鸳鸯、晴雯、琥珀都只是主子根据自己的喜好给起的“代号”,而曹雪芹特地为花袭人取了“花”姓,意蕴深远。周汝昌在《红楼艺术的魅力》中点出了《红楼》文化有“三纲”:一曰玉,二曰红,三曰情。红指的就是花,可见花袭人的作用不可小觑。她联系着全书众女儿的命运,在情节上起着总枢纽作用。在《红楼梦》中,她是为数不多以不同身份陪“玉兄”走到最后的薄命女儿,是有始有终贯穿全文、一贯到底的线索人物。

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可以从《楚辞·九歌·少司命》入手,将中华“花文化”窥探一下,看看曹公是如何继承和发展这一诗骚传统,又是如何巧妙地将象征人物“花袭人”从结构、内容到主题、思想等方面展示给读者的。

一、“袭”字考释出新意,“触及”全书大问题

我们先从这个“袭”字入手,来考察一下曹公对花袭人这个角色的性格定位。《辞海》对“袭”字的解释有这样七个:一是衣物的全套,二是衣上加衣,三是相因、继承,四是合、和合,五是掩袭,六是窃取,七是触及(夏征农,陈至立主编:《辞海:第六版缩印版》)。笔者通过研究发现,曹公在创作《红楼梦》时,善用一个字来精准概括这个人物的基本性格,也通常在行文中巧妙地将提示或暗示暗藏其中,比如“慧紫鹃”(第五十七回)、“俏平儿”(第二十一回)、“呆香菱”(第六十二回)、“勇晴雯”(第五十二回),都是回目中重点指出的。而中华汉字博大精深,每个字并不只有孤立的含义,而人的性格也是多面的、审时度势的,有变的部分,也有基本固定的方面。据此笔者归纳出“字义性格法”,即曹雪芹为人物量身定做的姓名和鉴定词的全部或部分含义,通常会作为这个人物在不同场景下表现出的不同性格,以此来帮助我们解释和理解红楼人物命运的基本走向以及小说的思想艺术特点,大家可以从花袭人入手,一窥究竟,下面选取几个释义进行分析。

(一)衣物的全套

袭人对宝玉的照顾可谓周全倍至,宝玉去上学,袭人早早就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第九回)。

(二)相因、继承

“因袭”是也。袭人“袭”的是何礼?是封建礼教中的“忠肝义胆”,经常规劝宝玉“用功读书”,走“仕途经济”,才有了精彩的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三)触及

《楚辞·九歌·少司命》:“芳菲菲兮袭予。”王逸注:“袭,及也。”好一个“及也”,及何?触及主题,袭及主题。什么主题?“花落水流红”“落花流水春去也”之《红楼梦》大主题。“芳菲”又是何意?芳菲是花草,是花香,也就是“花气袭人知骤暖”,芳菲综合起来看就是(花草)芳香而艳丽,袭人的“贤”当是指性格中的“芳香”,这种芳香可不是那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俗香”,而是周老诗下对“芳”的赞叹:“秋芳岂是那春香,涵泳还须细品尝。”一字包含真、善、美,落花流水不寻常。而《九歌》中的芳菲也正是秋兰发出的芬芳,触及主题,香飘不已。

再说艳丽自不必赘言,袭人虽不及晴雯那般光彩照人,却也是“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第三十六回薛姨妈语),“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第六回贾宝玉眼中),可见曹公不经意间,就把情节和人物性格“安插”在了中华文化的大框架下。《楚辞》是也,“诗骚传统”是曹雪芹进行创新创造性转化的基本文化精神,用典和深意随处可见,性格流动在字里行间。

二、“贤”证性格字义法,“大穿”薄女百零八

翻开《辞海》,“贤”字共有七个含义,我们来简单过目,对比分析:

(一)才能、德行好。此袭人真实写照,毋庸赘述。

(二)善。袭人对宝玉无微不至,从家族、从宝玉的角度大公无私,尽职忘我,是上善若袭也。

(三)尊崇;器重。《礼记·礼运》:“以贤勇知。”此可为袭人之敢于向王夫人直谏又巧妙聪慧一面作注。

(四)多,胜。此意足可证明袭人付出多、想得多,周到体贴,也是宝玉在第六回中所感—自此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此处脂批四字:“伏下晴雯。”正有后文晴雯撕扇子一回,吃醋说宝玉与袭人过度亲密,自己早就看不下去,此回后又跟了一句“袭人侍宝玉更为尽职”,也足见宝玉对袭人偏爱有加,再无他话。

(五)通“艰”,艰苦,劳。后称劳于公事为“贤劳”,有赞誉之意。此又是袭人真实写照一例。

(六)对人的敬称。如:贤弟、贤妻。合袭人之品行。

(七)车毂内端用以贯穿车轴的大孔。郑玄注:“贤,大穿也。”此解甚妙。读者仔细,袭人其实既是穿起正册、副册、又副册和芳官等十二个戏子等众女儿的灵魂人物,又是从端午到重阳八十回后宝、黛、钗、湘、麝等与宝玉紧密相关女儿们的结局走向和重大事件的枢纽关键,更是集玉、花、人文化三纲于一体与宝玉这个饯花人遥遥相对的“中枢神经”。

由上证之,袭人之“袭”核心在“触及”红楼的大主题,而曹公授予她的这个情榜的鉴定语“贤”,乃是从结构上而言,是“大穿”也,也就是贯穿全书的“线索人物”“枢纽人物”。

三、枢纽人物花袭人,飞花逐水落香尘

(一)秋兰兮蘼芜

从小说内容上来看,袭人的总枢纽作用表现明显,梁归智先生概括称“影射法”,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脂批说的“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而我们从中华“花文化”出发,这些情节的安排从《楚辞·少司命》中可见一斑。

我们说“空云似桂如兰”是花袭人的判词,“开到荼蘼花事了”是麝月的花名签,蘅芜苑是薛宝钗的住处,而少司命中这第一句“秋兰兮麋芜”一下就点出了三者之间的关系。

“秋兰”对应“似桂如兰”,“蘼芜”对应“麝月”和“宝钗”。我们知道袭人最后是嫁给了优伶蒋玉菡,留下的是“好歹留著”(脂批)的麝月和“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的薛宝钗,二人是共同侍奉宝玉。宝钗是妻,麝月相当于妾。而“秋兰”有很深的隐喻在里面。《辞海》对兰的解释,有兰花、兰草之分,兰草即泽兰,多年生草本,全草供药用。《楚辞·离骚》:“纫秋兰以为佩。”因兰花种类繁多,也有四季兰等,不止在秋季开花,而《楚辞》中多以兰草做佩饰,并非指花,兰草和兰花也有诸多区别,故可知此处“秋兰”当指可入药的兰草,这样一来甚妙。你道“泽兰”是甚药?是主治“乳妇内衄,中风余疾,大腹水气,四肢浮肿”等之症的草药,也就是跟哺乳期的女人病症有关,看来贾母、王夫人、贾宝玉认定的这个“准姨太”(花袭人)在象征意蕴上是有迹可循的,这便是“似桂如兰”的一个引申义。但判词中前缀是“空云”二字,正点出其“有运无命”,未能与“公子”结合的人生结局。

再看“蘼芜”作何解释?《本草纲目·草三》:“蘼芜,其茎叶靡弱而繁芜,故以名之。当归名蕲,白芷名蓠。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故有蕲、江蓠之名。”古乐府《上山采蘼芜》:“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曹雪芹依然是反用典故,把袭人和宝钗未能给宝玉生子与“秋兰”“蘼芜”的象征寓意进行对比,映衬出命运的不可捉摸。而古乐府这首“采蘼芜”,正是写了“弃妇和故夫偶尔重逢时的一番简短对话”,全篇表现出“故夫和弃妇久别后再会的互倾衷肠中流露出的内心痛苦”。这个典故与八十回后蒋玉菡和袭人解救落难的宝玉又服侍宝玉和宝钗二人有某些诗意化的映衬,当然曹雪芹是用写诗的方法写小说,切不可用“形式逻辑”对照上文典故坐实了去看,袭人固然不是宝玉给“休”走的,其中的故事应该纷繁复杂。但是久别重逢“诉衷肠”的场景,应该有古乐府中所提及的意蕴,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一种诗性体现。

再看“蘼芜”的性状:“细叶芎藭,叶似芹,丛生,七、八月开白花。根茎可入药,治妇人无子。”(屈原:《九歌六·少司命》赏析,豆丁网)似芹,白花,入药,治无子,这说的正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薛宝钗呀!还记得蘅芜君的冷香丸吗?是“四季的白色花蕊做成”,这“蘼芜”和“冷香”二者“都是白花”“皆可入藥”,正是薛宝钗的象征;而“治无子”也有隐隐对“金玉姻缘”的“嘲讽”和“无奈”。若是一般世俗情况下宝钗、麝月这么好的妻妾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却偏偏遇上了贾宝玉这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情痴情种”,故而这个“治妇无子”就显得凄凉。

(二)绿叶兮素华

“素华”也就是白花,“华”此处应该读阴平,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读音相同,都是通“花”,也是暗指清一色喜欢素雅的薛宝钗。而且“绿叶兮素华”是接着上文来的,也是说“蘼芜”在绿叶的映衬下开着“雪白雪白的花”。

我们知道,蘼芜是七八月开花,这个时间很有说道。据研究者和脂批透露,八十回后宝玉和宝钗成婚是在端阳节,也就是五月;而宝玉“悬崖撒手”“弃宝钗、麝月”的日子当是“重阳节”,也就是九月。那么这个七八月也正是可以孕育子嗣的时节,曹公埋下的这个寓意看来很深,满满的都是叫人感到揪心的惋惜和无力的喟叹。

“蘅芜”为何物?蘅芜,乃香草名。《拾遗记·前汉上》:“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着衣枕,历月不歇。”徐夤《咏梦》:“文通(江淹)毫管醒来异,武帝蘅芜觉后香。”这是用了李夫人梦中授武帝之香草的典故,“香气犹着衣枕”是不是让大家想起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见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此处有蒙古王府本侧批云:“这方是花香气袭人正意。”好一个“香气袭人”之语,不是“攻击人”之语,仔细这处处有“袭人”,穿针引线人。再看后面宝玉问道:“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过这味儿。”甲戌本侧批又云:“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群芳,就是“芳气袭人”,就是“芳菲菲兮袭予”。

如何理解花袭人这位“线人”的“大穿”作用,且看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己卯本回前批)绛芸轩梦兆,是金针暗度法。夹写月钱,是为袭人渐入金屋地步。”周校本有汝昌老的评批语:“回目中‘惊梦’,梨香院应皆初笔。后因对仗求工而改今文,惊梦实承牡丹亭而来。”前文有武帝惊起因香草,此处亦有“惊梦”因“冷香”之起的宝钗,后面黛玉、湘云、凤姐、薛姨妈、王夫人等情节皆由袭人巧妙穿起,又涉及袭人若干“重要问题”。

再看这“绿叶兮素华”也该“有所表达”了。据梁归智先生考证,“绿肥红瘦”其中“绿”指居住在“幽窗棋罢指犹凉”潇湘馆的林妹妹,“红”指“只恐夜深花睡去”以海棠花为象征的史湘云。按此悟证,这“绿叶兮素华”正好是“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黛玉和宝钗。这也正符合黛玉、袭人相继离开宝玉的情节设计,《楚辞》说:“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绿叶在前,素华在后,也就是“玉带林中挂”在前,“金簪雪里埋”在后,黛玉先泪尽而亡,然后只剩宝钗孤独守寡;而“绿叶”句在前,“芳菲”句在后,也特别说明了黛玉是早于袭人离开宝玉的,黛玉之死应该是在贾府败落之前,也是在宝玉与宝钗成婚之前,由于种种复杂原因而死去。相比之下,袭人应该是在贾府败落之后,由于多方政治势力和家族斗争的关系,而被迫嫁给蒋玉菡,因为宝玉与宝钗成婚八十回本中还有多处元妃赐婚的伏笔,所以贾家当时还有元妃庇护,不可能被抄家,这样“绿叶”“芳菲”就诗意化地揭示了几个主要人物的基本情节走向和性格逻辑。

袭人的“总枢纽”作用和“大穿”功能并不是说她会越俎代庖、抢了主角的风头,她依然是个薄命司中又副册里的“小人物”,但“小人物”有“大作用”。曹雪芹对花袭人的设计有全局性安排,尽管宝玉在思想上与花袭人有着强烈的冲突和不可调和,但花袭人从一个“通房丫头”的层面上,从情节、结构、主题、思想层面上的铺垫和象征,已经保质保量完成了她的使命。

通过《楚辞·九歌·少司命》这首诗歌,我们也可以管窥出中华“花文化”的象征寓意与诗性逻辑。不论是不是巧合,抑或集体无意识的结果,这里面的“秋兰”“绿叶”“素华”“芳菲袭予”和“须云”,都让我们用诗性的眼光和视角去重新审视一部诗意的小说。愿袭人这个“触及主题”“大穿众女儿”的少司命仙女,能给你更多的启迪,“穿起”(“贤”字的释义)和“触及”(“袭”字的释义)更多《红楼梦》里的真故事、真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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