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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词之花意象探析

2022-03-25康春宜

青年文学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秦观飞花落花

康春宜

咏花从《诗经》初见端倪,到《楚辞》初步建立了“花”作为人格象征的意象内涵,唐诗宋词上承魏晋风流,将“花”这个意象推向极致。作为北宋本色当行的词手,秦观(字少游)更是喜花,徐培均笺注的《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收录秦观词101首(除存疑篇),其中约50首词中均出现了花意象。少游将无限情韵赠予花,给花以生命灵性,同时花也将他的词风推向了典雅、婉约。

一、此花非群花—花意象之形象特征选择

同一个物象经不同词人之手可以构成意趣各不相同的许多意象。花经少游手,此花便与群花异,从花意象的选择和描绘上便初见端倪。

(一)花种

秦观词中的花意象大多没有特定的花种,而常以一个总称出现,如“花发路香”“花下重门”“乱花飞絮”等,没有选取某一特定花种进行刻画,“花”在这里显然不是一个承载着傲骨丹心的人格象征,更像是个蕴含万里不尽之情的意绪寄托,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李清照《词论》:“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又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曰:“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可见秦观词所追求的是娴雅情思而韵味自深,是清新自然而幽趣丛生,这些没有名称的花意象幽姿媚春、自成馨逸,成就了少游词清丽之风格。当然,《淮海词》中并非所有花都是无名氏,百花争艳中必有词人所钟情的那几朵—“杨花终日空飞舞,奈久长难驻”(《一落索·杨花终日空飞舞》)的杨花,“桃李不禁风,回首落英无限”(《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的桃李花,“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海棠春·晓莺窗外啼声巧》)的海棠花,“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风流子·东风吹碧草》)的梅花等,这些被少游偏爱的花往往生得娇小妩媚、清幽俊逸,风吹花舞动,落英随流水,点点瓣瓣无不撩拨着他那细腻雅淡的词心。

(二)情态

秦观笔下的花总是呈现出动感的情态,“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更何况词人有着一颗易感的心灵,那小而密、轻而软的飞花和流花自然最易闯入他的心中。《八六子·倚危亭》中,“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一句便是飞花动态美的完美呈现,一个“弄”字将飞花嬉弄于晚风之中的情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落花片片,残雨蒙蒙,雨花交织下,若即若离,仿佛置身于词人精心编织的“春风十里柔情梦”。另《千秋岁·水边沙外》中“花影乱,莺声碎”和“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两句不仅描绘了“飞红”,更有对“花影”的刻画。一个“乱”字既状花影摇曳之态,又传递出词人心绪的纷乱;末句“飞红万点愁如海”中的落花意象鲜明,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迷美。“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流水落花无问处”(《蝶恋花·晓日窥轩双燕语》)等落花、流水之动态意象在少游词中也比比皆是。细细观察,不难发现《淮海词》中的花意象大部分都是春花,初春、盛春是個“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的花开时节,暮春又是个“落红铺径水平池”的花落时节,正是专属于特定时节的舞动之花勾起了少游缠绵忠爱之情思,灿烂了少游俊逸精妙之歌辞。

二、飞花轻似梦—花意象之情韵审美经验

清代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淮海词>提要》曰:“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流传虽少,要为倚声家一作手。”可见有景、有情、有韵,是秦观词为上品的精髓所在。

(一)花中有情,情中有境

秦观词擅长“景语”和“情语”交融,所谓“借眼前之景,而含万里不尽之情”,其所写之景是一种情中之景,所造之境便是一种有我之境。秦观因受牵连而招致不幸的命运,加之他性格柔弱、情感细腻,内心总是被悲愁哀怨所缠绕,故其“情”是一种婉曲幽深、渗透着浓郁悲苦意绪的“情”。而这种“情”投射到他所见所闻的景色、音声之中,便使之染上凄婉的色调;他又用清丽的语言把这些景色、音声编织成词中的意象,以主体的情绪与视角为脉络串联成流动的意境,物与情相互回环缠绕,虚实相间,构成其词中特有的柔细幽微的感伤氛围,而少游词中“着我之色彩”的花意象正是串联起此情此景的关键。

细婉缠绵、深微柔美的“乱花”“飞花”和“落花”是词人细腻敏感的情感世界的映射,这里的“花”渗入了他的审美情趣,染上了他心灵深处的凄迷感伤之色彩,形成独特的花意象系统。如: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点绛唇·醉漾轻舟》)

《江城子》中登楼所见的如雪杨花,如雨落红,片片点点,引起了词人的共情,层层愁思涌上心头,眼前潺潺不尽的春江化作泪水,也流不尽这似海深愁,这里的“落花”意象与细幽绵长的流水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情中境,传递着绵延不绝的愁绪。《浣溪沙》中描写了一个清迷幽幽的画境:飞花袅袅,飘忽不定,细雨如丝,弥漫无际;词人用“飞花”和“细雨”包含着抽象的情感—一种说不清、排不开的闲愁寂寞,又酿造着幽迷的氛围,成功达到了情与景相融的完美效果。《点绛唇》中“乱花”“烟水”“斜阳”一起勾勒了一幅令人销魂的黄昏图景,形成了一个烟水茫茫、斜阳千里、山峰无数、风起花落、日暮途穷的浑成意境,有着巨大的艺术感染力。类似的花意象在秦观词中屡见不鲜,花飘动不止、轻柔妩媚,契合着词人多愁善感的气质和精幽微隐的内心,花意象带来的视觉、触觉和嗅觉沟通着不可捉摸的意绪,这种通感的艺术手法传达着愁之深、情之切,这纷繁的花又似梦般迷离,不断营造出“夕阳飞花般幽美哀婉”的词境。

(二)花淡韵深,韵长语疏

少游最喜浅言淡语,清代冯煦《蒿庵论词》认为《淮海词》“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抓住“花”细软朦胧、轻盈柔美的疏淡特征,选用微、软、轻、细的景物或字眼与花意象结合,用轻灵蕴藉之笔抒写柔细幽微的情思,是秦词花意象的主要抒情方式。如: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水龙吟》)

词中用想象之笔写女子目送恋人离去的情景,表面写景,字字深情。夕阳斜照之时,微雨轻风,似有还无,乍阴乍晴间,落英缤纷,飞舞鸳甃。“飞花”“微雨”“清风”混合在一起,温柔浪漫中带着淡淡的忧伤,有着绵绵悠长、品味不尽之情味。又如: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望海潮》)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

《望海潮》中“疏淡”的梅花、“溶泄”的流水和“细履平沙”,《浣溪沙》中的“飞花轻似梦”“丝雨细如愁”“闲挂小银钩”,均用字空灵纤细,轻柔飘忽,花意象与这些同样幽微的景物和字眼组合,形成了似梦似愁、低徊要眇的意境,寄托了缠绵无可摆脱的忧伤,摇荡出细腻敏锐的悲凉感受,少游词的情韵便在这种幽淡、清丽的言语中缓缓流出,犹如细嚼橄榄,回味无穷。

三、花发到花落—花意象之人格生命意识

秦观在词中巧用花意象将一颗柔弱易感的心和盘托出,笔下的花意象特征也因境遇的不同呈变化状态,从起初的盛开之姿到尔后长期出现的凋残零落之态再到后来想象与梦境中的盛开之状,较完整地展现了他一生的生命历程及人生状态,蕴涵着词人强烈的生命人格意识。

(一)少年疏放:轻倩亮丽之花

《宋史·秦观传》记载,秦观“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可见与其他士子青壮年时期一样,此时的词人博览群书,漫游交友,情怀豪迈,充满生命的活力与雅兴,他以豪兴逸情度过人生这段美好的时光,笔下的花意象也是轻倩亮丽,充满了对生命绽放的喜悦。如:

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望海潮·梅英疏淡》)

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望海潮·星分牛斗》)

这两首有着相同词牌名的词作,色彩明艳,言语轻快,其中所描绘的花意象都是初生、盛开之花,这是词人生命之初自由张扬、豪兴满怀的生命状态。类似词作还有很多,如《迎春乐》中的“菖蒲叶叶知多少。惟有个、蜂儿妙。雨晴红粉齐开了,露一点、娇黄小”,《行香子》中的“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等,语言清丽,叙述直白,却有着浓浓的情趣。这些充满生之歡乐与希望的花意象正是当时才华横溢、志得意满的少游之生命情态的最真实呈现。

(二)中年悲苦:细淡朦胧之花

“古之伤心人也”的秦观在其人生中期,仕途抑塞,“愁”成为这个时期创作的主色调,“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都是他写愁的名句。此时笔下的“花”也多是落花、残花和褪花,花如美人、爱情一样,美好易逝,寄托着词人漂泊沉沦的身世之感和感时伤逝的生命体验。如:

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

桃李不禁风,回首落英无限。肠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

乱花飞絮。又望空斗合,离人愁苦。(《河传·乱花飞絮》)

在这些词作中,飘散的落花与易逝的韶华、易老的生命紧紧相扣,与亲友离散、恋人分别的苦闷密切相连。词人对落花愈怜惜,就愈见其对个体生命的热爱与珍视,对苦闷生命状态的无奈与悲叹。

(三)晚年解脱:美好幻梦之花

经历一生风雨后,为求心灵解脱,秦观晚年几乎是在醉中、梦中度过的,记梦和梦中之作不少,此时的花意象在醉梦中与自然万物融合在一起,繁盛美艳,充满了生之情趣,传递着醉入“胜地”后的生命超脱之感。如《好事近·春路雨添花》《点绛唇·醉漾轻舟》和《醉乡春·唤起一声人悄》三首都是醉中之作,醉中花动一山春色,醉中误入乱花深处,醉中海棠又添春色,这些醉中出现的花意象肆意生长,热闹美艳。《醉乡春》中,词人梦魂缥缈,漫步春山小路,春雨催花,黄鹂飞鸣,溪水潺湲;古藤树下,举杯豪饮,醉卧树荫,乐而忘我,不知南北。这是词人理想的生命情态,却只能在梦中实现,虚幻的世界愈完美,现实世界就愈显得悲苦。秦观被一贬再贬,遭受一连串打击后,贬居郴州之时写下了这首《点绛唇》,词一开始就把人引入一个“桃花源”胜地,信流而行,春花烂漫,是个没有尘缘干扰的和平、宁静之地,是词人理想的生命之境。至于《醉乡春》中的海棠花开,已然是一个美好的象征物,与词人的生命困境形成了巨大反差,它渗透着词人对自我生命理想落空的无奈和绝望,并试图通过虚幻世界找到补偿以达到圆满的心理状态。

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沉郁。少游“纤云弄巧”之笔下的花意象正是缠绵之花、忠爱之花、沉郁之花。它不是“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傲世独立之花,更不是“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的宫廷浮艳之花。它片片点点,漫天飞舞,与细雨做伴,与黄昏同在;它含蓄妩媚,抑郁朦胧,点缀着词人的梦,缠绵着词人的境。正是这些渗透着少游心灵、情感,满浸着少游一生的爱与恨、血与泪的生命之花和情韵之花,成就了一代词手之独特“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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