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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晓》看孟浩然的忧郁与超脱

2022-03-25白张媛

青年文学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仕途孟浩然落花

白张媛

孟浩然的《春晓》是儿童启蒙必读之诗,该诗诗意简短易懂,语言平易自然,風格清新淡雅,悠远的意境中含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本文试从《春晓》一诗所表现的生命意识入手,联系孟浩然的生平经历,探析孟浩然由此诗表现出来的忧郁与超脱。

一、浓厚的生命意识

《春晓》一诗语言平易自然,风格清新淡雅,其诗意并不难懂。首句破题,写诗人在一个春天的早上醒来,不觉间天已大亮,听见窗外的阵阵鸟啼,不禁想起昨夜的风声、雨声,也就是追叙“不觉晓”的原因,最后由昨晚的风雨大作猜想外面落花满地的情景,不由发出“花落知多少”的叹息。末句“花落知多少”给人一种惋惜之感,透露出诗人淡淡的忧伤,也映射出诗人浓厚的生命意识。

刘永济的《唐人绝句精华》说:“此古今传诵之作,佳处在人人所常有,唯浩然能道出之。闻风雨而惜落花,不但可见诗人清致,且有屈子‘哀众芳之零落’之感也。”心思细腻的诗人,对时光的流转、自然事物的盛衰总是特别敏感,这是诗人浓厚的生命意识之体现。尤其作为山水田园诗人,其对自然事物的共情能力、对光阴流转的感知能力必胜于常人,所以诗人才能闻鸟啼而想风雨,听风雨而思落花。同为盛唐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写落花又与王维不同。王维《鸟鸣涧》中“人闲桂花落”也写落花,但全无忧伤的情绪,而是反映出诗人心境的平和与宁静。王维一生仕途顺遂,晚年在看淡功名后隐居终南山,他的山水田园诗,更有一种繁华落尽后由衷的宁静与淡然。而孟浩然为入仕奔波半生,却布衣终生,是以寄意山水以遣怀,所以他的一些山水田园诗中,难免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闻风雨而惜落花,既是自然事物的共情,对美好事物逝去的惋惜,也是对自身际遇的叹息。美好的花朵象征人的青春,花落春尽,人的青春亦不再,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已经逝去,甚至人的生命也在逐渐消逝。联系孟浩然晚年体弱多病的生活,由惜花而伤己的心绪是极有可能出现的。考查孟浩然的诗可知,孟浩然嗜酒,经常喝醉,身体也容易长疽。从三十二岁起,孟浩然便经常受病痛的折磨。三十二岁时,孟浩然卧病襄阳涧南园,写下《晚春卧病寄张八》,怀念在晋陵当县尉的张子容。三十九岁新年,他染疾乐城客舍,作《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直至二月才病愈归楚。四十五岁时,他在洛阳滞留时染疾,写下《李氏园林卧疾》。五十岁时,他在荆州从事张九龄幕府时,因为得了“婴疾”而不得不回到襄阳养病,直至次年夏末才还荆州,期间作《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见寻》。五十二岁时,他与遇赦北归的王昌龄在襄阳相聚后,“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由此可见,他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所以由落花而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想到生命在流逝而自己始终一事无成,难免伤怀。

此外,“啼鸟”一词也值得仔细体味。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清早醒来听到窗外轻快的鸟啼声,使人不禁有了欢欣之感,就如同“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一样,使人感觉到一种“喧闹的快乐”。然而,在古代“啼”字多用来形容凄清、悲凉的心境,如“月落乌啼霜满天”之“啼”,给人凄清之感,“两岸猿声啼不住”之“啼”,也让人觉得悲凉。南北朝时的荆楚民歌西曲中也有《乌夜啼》,多用来表示男女相思离别之苦。孟浩然作为襄阳人,必定对“啼”字的意义很熟悉,他在此处用“啼”而不用“鸣”(鸣与啼同为平声,若替换后不影响诗歌的平仄),想必与他忧伤的心绪有关。试想诗人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因病痛折磨而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破晓时诗人却被不绝于耳的鸟啼声吵醒,必然不会有欢快之感。此处的鸟啼,正如西曲中“打杀长鸡鸣”中的鸡鸣一样,扰人清梦。只不过诗人的情绪并不激烈,这与他淡然的心性有关,即使被吵醒,也还是淡然处之,一句“春眠不觉晓”,娓娓道来,情绪平和,仿佛不过是一个贪睡晚醒的寻常早晨。只有深入分析“啼”字背后的意义,才能体会诗人隐藏于平和态度之外的忧伤。

二、欲仕未仕的忧郁

据陈尚君教授《唐诗求是》考证,此诗最早版本宋蜀刻本中题作《春晚绝句》,可知此诗为惜春之作。古人的“惜春”与“悲秋”,多与自身的身世际遇有关,多是惜春尽而一事无成,悲秋至而功名未就。《春晓》一诗中,诗人惜春,除了由落花而伤己身外,也是惜春光逝去,自己却功业未成、仕途未进。

孟浩然出身襄阳城外的一个地主家庭,二十八岁之前与弟弟孟洗然一起在襄阳读书习剑,为进入仕途而积极准备。正如他在《书怀贻京邑同好》一诗中所说:“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由于家庭教育对儒家的偏重,可知其必然受到儒家积极用世、经世济民思想的影响,从而有了《洗然弟竹亭》中“俱怀鸿鹄志,昔有鹡鸰心”的抱负与志向。二十八岁之后的孟浩然,在看着好友们先后入仕高升,不甘再“徒有羡鱼情”,开始结交各种官员、文人,先后三次进入长安求仕,然而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公元724年,孟浩然由襄阳入长安,初秋间游秘省,与诸英联诗,以“微云淡云汉,疏雨滴梧桐”句名噪京城,然亦无人引荐入仕。公元728年,四十岁的孟浩然再次由襄阳入长安,此次孟浩然参加了进士考试,次年早春作《长安早春》“何当桂枝擢,还及柳条新”表达自己渴望及第的心情,然而二月放榜却不第。公元733年,孟浩然三入长安,此次求仕再次失败。直至公元737年,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辟孟浩然为其荆府从事,孟浩然才进入官场。此时,张九龄从宰相被贬外放荆州,已经远离政治权力的中心长安,孟浩然作为其幕僚,想要进入朝廷为官亦无望了。

关于孟浩然多次求仕失败的原因,宇文所安在《盛唐诗》中说道:“他在这种正规风格方面的修养极差,而他在进士考试和寻求授引方面的失败,说明了在个人诗歌才能和对于纯熟技巧的功利赏识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确实,孟浩然的诗虽然有其特色,清新质朴、自由散漫的风格为京城文人所喜爱,然而缺失应制诗的典雅庄重与秩序感,“常常随意地从一种事物转向另一种事物,从一种情绪转向另一种情绪”,所以屡屡未中第。此外,进士考试除了考查诗歌,还重视应试者为文作赋的能力。现存的孟浩然作品中,只有诗歌,并没有赋和散文。除了散轶的原因之外,也可见孟浩然对赋这一文体并不看重,至少没有对诗那样看重和擅长,否则不会在他漫游与求仕的后半生没有一篇赋流传下来。再看与孟浩然处于同时期却进入仕途的诗人,李白因《蜀道难》由贺知章举荐入朝,其诗为人称道,辞赋更是汪洋恣肆,著有《明堂赋》《大猎赋》《大鹏赋》等。而曾经进士及第入朝为官的王昌龄,诗歌方面被称为“七绝圣手”,辞赋方面亦不逊色,著有《公孙宏开东阁赋》《吊轵道赋》《灞桥赋》等,皆为脍炙人口的名篇。相较之下,孟浩然在辞赋能力上的缺乏,是他求仕失败的另一原因。

再看其他同是写晚春的诗,在与友人游春宴饮时,孟浩然往往是欢快、豪迈的,如《晚春》“酒伴来相命,开尊共解酲。当杯已入手,歌妓莫停声”。而当他一人独处,因病卧榻时,就难脱对功名无成的忧郁,如《晚春卧病寄张八子容》:“南陌春将晚,北窗犹卧病。林园久不游,草木一何盛。狭迳花障迷,闲庭竹扫净。翠羽戏兰苕,赪鳞动荷柄。念我平生好,江乡远从政。云山阻梦思,衾枕劳歌咏。歌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贾谊才空逸,安仁鬓欲丝。遥情每东注,奔晷复西驰。常恐填沟壑,无由振羽仪。穷通若有命,欲向论中推。”写自己晚春卧病,还没来得及游园赏春,却花谢草盛,接着由对友人的怀念转到叹息自己怀才不遇,老大无成,最后因病伤情,唯恐自己还未建功立业便老死沟壑。此诗与《春晓》皆写于晚春,皆写到花落之景,但此诗表达自己怀才不遇、功业未进的怅恨之情更为直接,《春晓》则是将自己的忧郁与悲哀都隐藏于末句,表达更为含蓄蕴藉。

此外,“夜来风雨声”一句,更是使人不禁将自然界的风雨与人生的风雨相联系。据传,孟浩然曾因“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句而触怒玄宗,导致被放还南山。尽管关于此则传闻已可确定为伪说,但仕途上的不得已,多次求仕的失败,一次次的打击,对于孟浩然来说,亦无异于人生的凄风冷雨,而自己如花朵般美好的青春年华、雄心壮志与活力,亦在风雨中被击落、摧残。

三、超脱淡然的心境

孟浩然的诗歌以“清淡”为其风格。明代胡应麟《诗薮》道:“张子寿(张九龄)首创清澹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韦应物本曲江(张九龄)之清澹,而益以风神者也。”孟浩然的一生可分为求仕与漫游两方面,一方面,孟浩然一生仕途不顺,多数诗中都有所表示其忧愁与怅恨;另一方面,孟浩然好漫游山水、结交朋友,于山水之间览物忘情,在杯酒之中排遣心中块垒。忧郁与超脱相中和,由此形成孟浩然清淡的诗风。

《春晓》一詩无论是语言、诗意还是情感上,都表现出“清”的特征。该诗语言平易自然,无曲折幽深、浓墨重彩之处,使人读来如一汪清泉沁入心脾。诗意上也简单易懂,选取了日常生活中较为常见的春风、春雨、春花、春鸟等事物来描绘诗人早上醒来所听到的、所回忆的和所想象的三重世界。此外,该诗在感情色彩上也极为平淡,并没有强烈的感情流露。虽然末句“花落知多少”给全诗增加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意味,但这种忧伤是极为平淡的,若隐若现,似有还无。《春晓》的“清”,正是孟浩然的超脱中和了前文所叙的忧郁而形成。

钟惺、谭元春《唐诗归》说此诗“通篇都是猜境,妙妙妙”。在诗中的情境里,诗人从头到尾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诗中的事物。无论是风雨、啼鸟还是落花,诗人都是通过声音去判断它们的状态,自始至终诗人都是在床上躺着,对屋外的事物进行猜想。诗人与窗外的事物之间,始终隔着门窗。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韩偓的《懒起》与《春晓》都是相同题材的作品,都是写主人公早晨醒来想象屋外花朵经风雨吹打后的状态。但李词情感较为浓烈,直接问丫鬟来印证自己的猜想,在得到“海棠依旧”的回答后,还觉得丫鬟说错了,应是“绿肥红瘦”,小儿女情态显露无遗。韩诗中主人公为了知道“海棠花在否”,更是直接“侧卧卷帘看”,显得有些急切。而在《春晓》中,诗人始终没有走出门外或打开窗帘看外面的世界,并不印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门与窗,不仅在现实生活中起着屏障作用,将屋里屋外两个空间隔开,在精神层面上,也将诗人的精神世界与外面的世界分隔。诗人一直处于屋内的世界中,对外面的事物,他并非漠不关心,但也仅限于猜想而已,并不会急切地去寻求结果。这种对外物淡然的态度,反映了诗人超脱淡泊的心境。诗人对花开花落的达观与放下,反映的是对名利的看淡。

孟浩然这种对事物的超脱与淡然,与他长期受佛教的影响有关。襄阳历来重佛,东晋时因高僧道远在襄阳弘法,使襄阳一度成为佛教的中心。盛唐时佛教发展繁盛,襄阳的重佛氛围依旧很浓厚。孟浩然年少在襄阳城南隐居读书之余,便常于山中访禅问道。每次求仕失败后,孟浩然往往漫游山水,遍访名山宝刹,寻求心灵的慰藉。从时代背景、生活经历都能看出,孟浩然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与熏陶。在他现存的二百六十多首诗歌中,涉及佛教的达三十多首,他的诗中多借用自然花木风光来表现佛理,如《题大禹义公房》“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或借对仕途的失望来表达对佛教生活的向往,如《寻香山湛上人》“愿言投此山,身世两相弃”。在《还山贻湛法师》中,他说“幼闻无生理,常欲观此身”,可知孟浩然从小就受到佛教思想的熏陶,并常常以之观照自身。“无生理”即佛教的空观,即“心无所生,心无所动”的意思,在《春晓》一诗中,也体现出这种思想。对外界的事物,诗人一直保持着淡然的心态。对鸟啼、落花,诗人只是淡然地猜想,并不急切地寻求答案。也许正是佛教思想影响下形成的这种超脱、淡然的心境,才使诗人在一次次求仕失败后于山水风光中寻得心灵的慰藉,不至于终生郁郁寡欢。正是这种超脱与淡然,成就了诗人为人称道的“清淡”诗风。

《春晓》一诗言浅意深,不仅蕴含着浓厚的生命意识,亦包含着诗人仕途失意的淡淡忧郁与诗人性情中的超脱。这种忧郁与超脱的中和构成了孟浩然诗风的清淡,成为孟诗千年来为人传诵、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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