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之“情”
2022-03-25黄思哲李浩
黄思哲 李浩
中国是诗的国度,诗的年龄几乎与中国同岁。从上古神话中先民的呓语开始,直到今天的现代诗歌,诗的历史从未间断,诗的基因始终深埋在中国人的血脉中。《毛诗序》解释了何者为诗:“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是“志”的载体,心有所感而有志于诗,诗就是志的最终指向。后一句把先民写诗的缘由说得更为明白:“情动于中而行于言。”“情”是诗产生的重要原因。
我学习古代文学,发现古代文人的诗作大抵都蕴含着“情”。从古人留下的文字里,我可以看到屈原的忧思深广、太白的飘逸自放、小山的吞吐低徊……深挖古代的诗词歌赋,可以说无一不骋情,无一不抒怀。有情之文不一定是好文,也许会被批评为“失之放荡”,但无情之文一定不是好文,因其空洞无物、冰冷枯燥。我学习古代文学至今已一年有余,也读过了不少至情至性的好文字,每每拜读,总不免感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恍若在穿越时空与诗人对话。这样看来,学习古代文学对我最大的提高也许是“共情能力”的提升,它能让我在千年之后再阅读这些泣血之文仍觉感人肺腑,让我理解“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是何等的高风亮节;“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怎样的狂放恣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是如何的深婉怀恋。心动则神思至,情生而文章成。
《离骚》是一首忠臣遭逐的诗。读屈原之《离骚》,可以察觉诗人已徘徊在极度的迷茫之中,怨愤、绝望和对自身的信念、对生命的执着交织在一起,使这首诗呈现了一种既孤傲,又悲怆,狂放中带有韧劲的独特气象。我读《离骚》,感觉到的不仅是诗人绝望之深重,更有诗人面对黑暗现实的一番坦然与自信。诗人滚烫的爱国热情历经千年洗刷,至今仍不褪色。
诗人也曾有过希冀。诗人以虚拟方式幻化的“九嶷陈词”和上下“求女”,就是诗人努力探索实现救国“美政”的体现。不过,这些诗行如火花闪射的希望之情,只能暂时照亮国政的黑暗。当诗人上天下地的“求索”失败,当诗人面对着灵氛、巫咸的劝说而终于试图“远逝”时,这种努力最终只得宣告失败。我在诗中所读到的,是诗人那被四顾茫茫的绝望所引发的怆然呼号:“唯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诗人对整个楚国黑暗世道产生了幻灭之感。虽然诗人没有真的听从灵氛的劝告远走高飞,但这并不是忽而对时局闪现了一线希望,而是实在不忍离弃苦难的宗国故土。这是屈原爱国情感的喷涌,但它终究未能安慰那一颗因绝望而破碎的心,所以诗人常常流露出自弃的倾向:“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仅仅是这样忧虑悲伤的情态最多只能引起读者的怜悯,难能可贵的是屈原面对如此黑暗的现实涌现出的“屈原式”自信。这种自信给予了诗人高涨的热情和行动的活力,让《离骚》的诗句锋芒崭露而又不失其亲切可爱。当诗人与黑暗势力苦苦斗争之时,这自信则变得桀骜不驯起来,在一群宵小之辈中显得格外愤激和孤傲。而当诗人身处绝境,唯有放弃信念、改变操守方有出路的时候,这自信又遥遥引导着诗人坚定地踏上相反的人生之路,即无畏地面对死亡。我在《离骚》中一再读到的“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就表现了这种即使在绝望中也未消减的坦然自信。由于诗人襟怀坦荡、处变不惊,故能于孤傲、郁结的同时,显示出游刃有余的风韵。《离骚》让我对爱国情怀的理解由抽象到立体,我也似乎能更加理解数十年前革命烈士为国捐躯的那一份慷慨。
诗人在诗歌中流露出的对理想的绝望,和绝望中唯一支撑自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自信,交织在两千四百余言的《离骚》中,构成了既沉郁忧愤又狂放悱恻的情感世界。这些丰富和复杂的情感感人至深,是倾注了诗人滚烫的爱国之情的文字。
屈原的自信传至盛唐,成了李白身上的飘逸气质,只不过少了几分暗色,多了一些明亮,但是他们披文入情的本质仍是相通的。
李白是一个才情浪漫、飘逸不群的诗人,《饮中八仙歌》谈到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他狂傲不羁、飘逸洒脱,自信时的气势可吞天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可以潇洒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也可以哀愁到“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不论人生路上是苦是乐,他都能以他的真情坦然面对。欢乐要乐得尽兴,哀愁也要愁得痛快。
李白性格天真,灵魂透明。他胸无城府,襟怀坦白,敢讲真话。他是一个心直口快、表里如一的人。因此,他的心极易与读者沟通,他的大喜大悲,他的喜怒哀乐,总在诗中表露得淋漓尽致。他被朝廷征诏、春风得意之时便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仕途不如意时,他就慨叹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无论是怎样的题材、怎样的情境,我们都能在李白身上看到他的率性和自由。他的天真中有一股开朗与豁达,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宽广气度与胸怀。正如李白在诗中所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诗人的灵魂正像他诗句中所说的那朵芙蓉,是清新自然的。他的语言像是江水一般汩汩流淌而出却不加藻饰,能让人感到格外的亲切。我读李白总被他的不加雕饰所倾倒,仿佛能够从诗人的诗句中真实感受到他的嬉笑怒骂,似乎诗人从书本中跳脱了出来,在我的面前与我交流。李白性情的超凡脱俗、天真烂漫逐渐成了我眼中盛唐气象的代表,吟咏之时便能感觉到盛唐少年郎迈着不羁的脚步向我走来。这种强烈的情感共鸣是学习古代文学给我带来的最深切的感受。
盛唐华丽的幕布拉下,诗的舞台却没有因此沉寂。一种新的文体脱胎于诗,开启了诗歌新的历程。
词从晚唐渐具雏形,至宋代,词体初备。如果把诗比作阳刚激昂的男儿郎,那么词就是妩媚多情的女娇娥。诗言志,词则言“诗之所不能言”。词体表达的要眇深微的感情是诗所无法言传的。若要在这种要眇深微之中再添一层深情,我以为当推晏几道(号小山)。
小山几首著名词作皆以酬赠莲、鸿、云、苹一类的歌女侍妾为主。他的二百五十余首词主要是对逝去情事的追忆和内心情怀的抒写。“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这是他创作的自白。他虽贵为宰相之后,却能对身份地位远不如他的歌伎舞女寄托深情,说明其用情之真也。晚清才子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言:“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如其所言,小山若非深情之人绝无伤心一说,小山词之婉丽真挚由此可见一斑。
小山一首怀恋小苹的《临江仙》广为人诵:“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雙飞。”既然写梦,梦中景应当是甜蜜的,意中之人当在朱门高楼畅快轻舞,抑或在帘幕旁随侍左右。可梦后酒醒却只见物不见人,词人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想必词人是被欲见不得的相思所扰,借酒浇愁,终于在梦中得与女子一见,但梦毕竟有醒来时,这一醒见到的只是“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满怀的相思扑空,令人惆怅不已。心中虽烦闷,词人仍止不住相思,去年的春恨涌上心来。“春恨”,因春天的逝去而产生一种莫名的怅惘。去年的春恨到现在仍哽在词人心怀,只因年年春天花谢燕飞、芳春消逝是如此相像,惹人愁思。燕子双飞,词人独立,因而引起了绵长的春恨,以至于在梦后酒醒回忆起来,仍觉痛心。这种韵外之情致,荡气回肠。小山之词虽写个人之离别,却因其深情引发人的遐思。世间所有离别、相思大抵如此。小山词道出了人生的聚散无常、似真似幻,物是人非、佳期如梦的春恨耐人寻味。
无论是去国忧思、飘逸超脱,抑或离别春恨,诗人以自身主观之情描绘世界的本质是类似的。他们把自己的心灵体验用绝妙的才思记录下来,经历千年的淘洗成了古今众人共同的情感体验。后来的读者每读到他们的诗,那份文字背后的庞大情思便裹挟着读者把他们带到另一个远离尘嚣的透明世界—这也是我学习古代文学之所得。读了多少文章词句,背会多少诗词歌赋,若是无法与古人共情,无法进入古人幽微的内心世界,终究难以学得透彻。学会感受古人情感之肌理,熔铸一颗敏捷通透的心灵,我以为这是更为要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