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苦恼出发（外五首）

白果儿

裂纹从木的年轮处开始蔓延

岁月凝固

那些生长在面容上的褶皱  停止

一场雨后  那些不见光的角落

滋养出众多的蕨类

横七竖八地躺在歪斜的影子里

在那些倔强的生存里

我显得格外渺小

它们在我的眸光里肆虐

挑衅  那些已成为墙的山

和那些成为山的石头

爬坡的山路和那些透明的窗纸

贪恋  神赐予高枝上一只黑鹊的欢愉

拎着脚行路的人  自我安慰

每一次盛大的奖赏

都来自劫后余生的清醒

你最好相信

那些裂口的木

那些繁衍的蕨类

都将献身于烈火

葬送腐朽

一群言语  坐在石头上

失魂落魄地等待认领

有人经过

有人经过

出发时攀附的苦恼

铺陈

空地生出一群朴素的经文

窸窸窣窣

春之恋

患有喘疾的母亲

佝僂着趴在影子里

丈量落在炕上的光亮

她用张开的拇指和食指一遍遍量

哪怕短一韭菜叶

母亲都会一笔一画写一遍自己的名字

她告诉父亲

这是春天在唤她

她总是在父亲面前反复强调

她在慢慢地等待万物生的春天

被冬囚禁的母亲

这是她唯一的欢喜

母亲把我生在春的前一天

黑夜漫漫

我在啼哭

墙头站立的野猫莫名的烦躁

母亲的脸上盖上了一张白纸

我啊  那个夜哭郎

生生地吓跑窥探在窗外的凄凉

那个有我的冬

把浓重的喘息种在了母亲的身体里

喘疾难卧的母亲却常说

我给了她一整个春天

我  曾活过的春天

每一个春天  都曾活过

而我不是

那些冰河暗涌的嘶鸣

被点名的三月

给活着的人  庸碌无为的借口

拯救

被提醒的人总是敷衍

有意晾晒被施舍的疼痛

试水的人甘愿被一条河拎起

黑夜里的眸光  漫过堤岸

春水里的苍穹  低垂

向每一个有方向的行者致敬

春里的风

都来自喋喋不休站成一排的言语

春里的人

都赤裸裸地隐身

我呆立于对面

一边被观赏一边被相送

那些言不由衷的诺言

和我未曾活过的春天

直至被宽恕  都未挣扎过

现出原形

我抵达过春天

我放牧

永不停摆的时钟和世人恍惚的眸光

我把所有的语言放生

来祭奠一场葬礼

给白色更通透的骨骼

荒凉的四野

嚣张地奖赏只开在春天的花朵

我遗忘

黑夜漫漫的此岸

和繁荣游离下的荒凉

流浪的慈悲

予以万物苦涩的生长

给活过的春天更了悟的空荡

摇晃的情爱

谢幕一场  众人的芭蕾

我抵达过春天

卑微的  只是与你相见

春 祭

他  执拗地

用沉默把身体外纷扬的言语

踏进这片土地

向前  退回

他只行走一个人躺下的长度

二月的麦田贴着地皮浮出青色

他是谁  他无从知晓

漫无天日的绝望里

他的母亲  抱着三个月的他

牵着五岁的哥哥

拨开一层又一层魔障  更名改姓

几千里  活着

七十七年后

他  小心翼翼

以一个过客的身份

来寻他的出处

寻他从未喊过父亲的乡音

温习了一生  只在无人的夜里

蠕动着口型  又咽下的纵横

他  终于停下

慢慢蹲下来  捧起春日

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于这片土地

给自己的父亲一个朗朗的春天

皮 囊

父亲的继父极尽所能地

折腾着自己的那副身子骨

从不费一句话

直截了当把那副皮囊晾晒在

众目睽睽之下

与猪拱狗刨的泥土

玩那种三岁小孩的把戏

那年  他老人家八十岁

只为胁迫他的子女答应他骑摩托

他轻薄的皮囊终是较量不过

他心血来潮的顽固

很多次

他都赢了自己

直至那一次

他摔断了腰

还在和自己叫嚣

此时  他的舌头硬过骨头

却叫不起坍塌的躯壳

终有一天

在自我决斗中

他把他的皮囊全身心交给了大地

后来的后来只有偶尔念他的人

才能给他来去自由的装进魂魄的身形

譬如我

和继承了他血脉的三岁的曾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