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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理论与实践结合的良好范例
——谈米克·巴尔的叙述学姊妹作《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与《叙述学实践》

2022-03-24

关键词:叙事文巴尔理论

谭 君 强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比较而言,在诸多理论研究与探讨中,叙述学/叙事学是最切近实践的理论之一。这样的取向,从当代叙事学问世之初便已展现出来。1969年,托多罗夫在对薄伽丘的小说《十日谈》进行研究的基础上,发表了他的《〈十日谈〉语法》,由此构建出叙事语法,并明确地将自己所进行的研究归属于一门当时尚未存在的科学——“narratologie”(叙述学/叙事学),从而赋予这一尚在母胎中孕育的学科以自己未来将有的名称。1972年,热奈特通过对普鲁斯特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分析,发表了他的《叙事话语——方法论》一书,力图通过对这部作品的研究,建构起一套叙述学理论,这一理论不仅适用于对《追忆似水年华》的分析,同时也适用于引导对更为广泛的众多其他叙事作品的分析。在该书的绪言中,热奈特开门见山,明确指出:“本书研究的特定对象是《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1)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3页。在对这一研究对象、包括其先前的各种版本作介绍之后,热奈特解释了何以该书的标题和副标题都未提及自己所指的这一特定对象。按作者所作的解释,其原因在于“为了使论述更带普遍性”,让评论“给叙事理论或叙述学让路”,“将特定对象服务于总目标,将评析服务于理论。……为一种叙述诗论提供例证,添加注脚”(2)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3-4页。。显然,这也是通过对具体作品的分析而力图凝练出一种“方法论”,也即以对作品的分析而构建叙事理论或叙述学的一般原理为其最终目标。正因为如此,作者明确地以“方法论”作为该书的副标题。类似的情况,我们在国内外的叙述学理论研究中不难见到。只要打开国内外任何一部叙述学研究的著作,不论是综合研究的也好,还是对单个问题进行探讨的也好,都可以看到建立在大量叙事文本实践基础上的理论阐释,或者在文本实践基础上所进行的理论概括,更不用说在对具体的作家或叙事作品的分析中所必不可少的大量文本例证了。

叙述学研究这种十分接地气的理论品格,对于理论研究来说是十分宝贵的。实际上,一切有价值的研究包括文学艺术研究在内,理论与实践之间这种血肉相连的关系都是研究者首先需要郑重地加以考虑的。一个多世纪以前,德国艺术史家格罗塞在他发表于1894年的《艺术的起源》一书中,一开始便提到,在每种科学中具有记述和解释两个部门,前者“考究各个特质的实际情况,把它们显示出来”,后者则是“把它们归成一般的法则”。两者互相依赖,互相联系,构成为一个整体。在他看来,康德表示“知觉和概念间的关系”刚巧适合于它们。对格罗塞来说,“没有理论的事实是迷糊的,没有事实的理论是空洞的”(3)格罗塞:《艺术的起源》,蔡慕晖,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页。,这可视为一条具有普遍性的规律。由此也可以看出,理论与事实,即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关系是何等密切。这里,两者并无高下之分、先后之分,理论不是束之高阁、供人顶礼膜拜的圣物、实践也不是有待理论解释的任人装扮的小姑娘。相反,任何一种理论,都应该能够成为人们手中可以使用的利器,可以用之在面对各自特定的对象时,进行合理的阐释、分析、说明、剖析,以帮助人们理解各种层出不穷的现象,尤其是不断涌现出来的新现象;同时,也能够提供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新的实践的某种洞见与理解力,一种举一反三的阐释方法。而只有那些表现出特定的审美需求、引领时代潮流的实践活动才能够为有价值的理论阐释奠定基础,提供阐释的舞台。就此而言,叙述学理论是引人注目的,而叙述学理论之所以吸引人,之所以久行不衰,也与它所具有的这种理论与实践密切结合的品格密不可分。

在目前活跃于国外叙述学研究领域的知名学者中,荷兰学者米克·巴尔在这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巴尔数十年研究的足迹遍及多个领域,然而,作为一位文化理论家、批评家、影像艺术家与阿姆斯特丹大学文化分析教授,巴尔在众多的理论背景和不同的学术领域中,“有她最基本的领域和理论根基,有她的基本立足点。这一根基和立足点就在她最早开始系统研究、并伴随其一生学术历程的叙述学理论中”(4)谭君强,王进,段炼,王振军,陈芳:《米克·巴尔叙述学理论研究》,《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在巴尔数十年涉及的多学科、跨学科研究中,叙事始终是其核心关注点,几乎伴随她一生的研究。2017年,她在为其著作《绘画中的符号叙述:艺术研究与视觉分析》一书所写的“中文版序”中直言:“作为我治学的第一个兴趣点,叙事至今仍是我评价艺术作品、思考分析方法时首先浮现于脑海的问题。”(5)米克·巴尔:《中文版序》,孙颖,译,段炼:《绘画中的符号叙述:艺术研究与视觉分析》,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页。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巴尔便执着于叙述学理论的研究,关注一般的叙事分析。她致力于叙述学普遍原理的探讨,敢于打破流行的模式,在理论探讨中提出自己具有影响的见解,比如,在叙述学理论总体框架的建构中,她摒弃了广为流行的文本与故事二项对立的方式,提出了文本、故事、素材的三个层次的划分;在采用热奈特提出的“聚焦”这一重要概念的同时,她进一步深化这一概念,提出了热奈特并不认同、而实际上十分有益的“聚焦者”与“聚焦对象”的区分,并对二者之间的相互关系作了很有见地的阐述,等等。

在关注理论的同时,巴尔始终将眼光投向各种文本实践,将叙事理论与实践密切结合在一起,展开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她的研究从大的方面来说,包括文学与艺术两大领域,具体涉及包括女性主义、人类学、圣经研究,以及电影、电视、绘画、图像、艺术装置等文化分析研究,出版了涉及上述领域的40余部著作。巴尔将学科之间的关系视为需要相互尊重和理解的类似于人与人、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关系。在她看来,问题的关键不是赋予任何学科以特权,而是“建立有意义的、建设性的跨学科联系”,因此,“如果试图严肃认真地介入学科间的对话,就必须发展出一套清晰的、可传授的方法论”(6)米克·巴尔:《中文版序》,孙颖,译,段炼:《绘画中的符号叙述:艺术研究与视觉分析》,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页。。就此而言,在巴尔的大量著作中,带有广义的方法论性质、融合了多学科之间对话、并具有某种引领作用的,无疑应首推《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与2021年面世的《叙述学实践》两本著作,巴尔将它们视为相互配套的姊妹卷著作。

《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的英文版迄今已由多伦多大学出版社出了四版,分别在1985、1997、2009和2017年推出(7)该书的前三个版本由笔者译出,第一和第二版于1995年和2003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第三版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在叙事理论领域,该书“已成为叙事文本理论的国际性经典导论”(8)Mieke Bal,Narratology: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Fourth Edition.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17, p.i.,被翻译为多种文字出版,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在国内先后出版的三个中文译本,同样受到国内研究者的关注。据知网中国引文数据库,迄今为止,《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的三个中译本已被引用超过3500次以上。王进教授在《当代荷兰文伦家米克·巴尔的文化分析思想研究》一书中甚至说:“倘若作为当代外国文学与文论的研究者,却没有听闻过米克·巴尔闻名遐迩的〈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那几乎是不可原谅的知识缺陷。”(9)王进:《当代荷兰文伦家米克·巴尔的文化分析思想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页。实际上,该书的影响已经超出了叙事理论的研究领域,范围所及,在人文社会学科的诸多方向都可发现。

《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强调理论的系统性。作为一部具有教科书性质,面向大学人文学科的大学生、研究生与这一领域研究者的叙述学理论著作,作者力图从基础的学科理论对叙述学进行系统的阐释,并结合大量叙事文本进行实践分析,以使读者得以在理论与文本实践相结合的意义上,系统地把握叙述学的基础理论。这种叙事理论与实践的融合在该书最初问世时就明显可见。在该书的后续版本中,伴随作者自己不断拓展的研究,不断展开的研究实践,她又及时将新的、来自不同领域的文学和艺术实践有机地融入书中,展开新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分析与探讨,适时更新。到2017年该书第四版问世时,有了一个新的变动。作者意识到,由于在该书先前的版本中,融入了大量来自非文学领域的例证,尤其是受到自己对视觉领域探索的启发,采用了除文字之外的其他媒介的一些例子扩展了文本,这样一来,“让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学生们感到有些困惑”(10)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21,p.ix.。于是,她决定删除几乎所有非文学的例证,同时,写作一部与《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第四版相配套的书,在这部新的书中,将把这些被删除的大量内容融入其中,并补充一些新的研究例证,包括文学例证。这一结果就出现了作为其姊妹卷的《叙述学实践》(11)《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第四版)和《叙述学实践》,均已由笔者译出,列入笔者主编的“当代叙事理论译丛”,将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一书。

当然,《叙述学实践》远非作者从《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一书中所删除的先前的例证的集合,尽管这些精心挑选的例证本身就十分富于意义。这两部书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其中一部专作理论阐述、另一部专门补充各类文本实践的例证,从而使后者成为前者的附属品。实际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原则同时贯穿在这两部书中,前者并不缺少理论阐述中必要的文本例证;后者也不乏在大量的文本例证中以必要的理论阐述作为导引。只不过两部书各有侧重,相互补充,相互平衡,既形成一个有着血肉联系的完整整体,同时又使其各具独立的品格,彰显出各自的优势和特点。这一点,从作者为《叙述学实践》一书所提出的阅读建议便可以看出来。作者对这本书的阅读提出了这样的建议:“本书的阅读可以用三种不同的方式进行。最可能的阅读方式是与另一卷,即《叙述学》平行阅读。也可以将它作为接下来的一卷阅读,以便进行更详细和更深入的思考。或者可以完全独立于《叙述学》一书来单独阅读。”(12)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x.这样的阅读处理方法,实际上体现了这两部书之间的关系,也为具有不同兴趣的读者提供了更多的选择。

《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一书的总体构架从第一版到第四版基本上没有大的变动,由“导言”和随后的三章组成。这三章分别是“素材”“故事”“文本”,只不过从第二版开始,作者将章节的先后顺序从“素材”“故事”“文本”更改为“文本”“故事”“素材”。她之所以采取“文本”“故事”“素材”的三分法,主要针对的是叙述学研究中广为流行的二项对立的两分法,即文本与素材或故事与情节的区分。她认为:“这种旧有的区分必定会产生具有风险的、有可能是形式和内容的分离。”(13)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3.因而,有意回避了这种具有风险的方式。

在《叙述学实践》中,同样有包含“导言”和相同标题的上述三章。但是,作者在这三章之间另外插入了作为“过渡”的两章,即在“文本”之后增加了“过渡:文本与社会之间”;在“故事”之后增加了“过渡:对话中的媒介”。之所以分两次增加“过渡”的章节,意味着在对理论的理解上要克服可能存在的僵化倾向。前一个过渡性部分,目的在于增加对叙述学的社会相关性的关注。后一个过渡性部分则表现出对媒介间性或跨媒介性(intermediality)的关注,诸如文学与电影或视觉艺术的其他形式媒介之间的对话(14)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xi.。这两部相互配套的著作在总体架构上的相似性,显然有助于读者在阅读中对叙述学整体理论的把握,也有助于对这一理论在渗透不同领域、不同对象时所显现的有效性、创新性有更为直观的了解,也有益于建立起一种跨学科的联系,建立起不同学科之间的对话。

对于叙事文本的读者或研究者来说,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供阅读、观看或研究的一部部有形可见的作品,一部小说,一篇童话,一部戏剧,或者以其他符号形式呈现的有形可见的叙事文本,如一幅画、一件雕塑、一部电影、一个艺术装置,等等。但是,在叙述学的理论探讨中,为了概括叙事文本的规律,深入叙事文本之中对其结构形态作出细致的说明,对其相互构成及作用作出有效的阐述,需要在采取切分和描述的基础上,对其构成作出一个整体的说明。因此,就有必要对叙事文本这一整体进行层次区分,从不同的层次入手进入其中。这种不同层次的区分作为一个有帮助的、暂时的工具,可以说明文本对读者产生的特殊影响。这种区分对于细致的分析和理论研究是必不可少的,因而,它实际上的不可分性应该暂时被撇开。如巴尔所说:“就三个层次而言,涉及叙述过程中的活动是不能分开的,但又必须在理论上加以区分,以使我们得以理解整个过程。”(15)Mieke Bal,Narratology: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p.6.那么,在“素材”“故事”“文本”这三个层次中,相互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素材”(fabula)是“按逻辑和时间先后顺序串联起来的一系列由行为者所引起或经历的事件”;“故事”(story)则是文本的内容,“它使素材具有特定的表现形式,曲折变化并富于‘色彩’”(16)Mieke Bal,Narratology: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p.5.。也就是说,素材可以理解为编入故事中的材料或内容,它是按照事件逻辑规则构成的一系列事件。素材中的各种成分以一定的方式组织进故事中,它们相互间的安排方式可以使它们产生不同的效果,其结果就是出现一个不同于其他故事的独特故事。

大体上,巴尔的“文本”层次与叙述学传统的文本与故事二元区分中的文本层次相对应。但是,她将“故事”视为叙事的中间层次,以与素材相区分。在她看来,“大部分叙事文本的素材显示出某种形式的同源关系,既与句子结构、也与‘真实生活’相对应”。相应地,大多数素材可说是根据人类的事件逻辑的要求而构成的。这一出发点表明,关于素材结构所说到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也与文学以外的事实相关。因而,它有助于注意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素材诸成分的理论,比起故事诸方面的理论来,甚至能更为一般地描述一个真实层面,一个比叙事文本本身更为宽泛的真实层面”(17)Mieke Bal,Narratology: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p.154.。这一“宽泛的真实层面”,无疑包含着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真实世界。在摆脱陷入形式与内容的二项对立的陷阱之后,巴尔认为,通过区分二者之间的一个层次,使得更微妙、更复杂的读取成为可能。她以自己组织制作的、以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为蓝本的电影《B夫人》为例,谈到了文本、故事、素材三者之间的关系:“在对实际的表演、动作和场景确定的反复思考过程中,我意识到小说叙事的中间层次,即故事,是多么强烈地决定了文本的效果和影响。分开来看,其素材毕竟是相当平庸的。而文本,却修饰得如此之著名,以至于福楼拜需要五年的时间来撰写,它能够非常恰当地以引文的形式融入我们的电影中——除了已经给出的我们如何转化或‘调节’小说的例子而外。”(18)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99.巴尔的文本、故事、素材三个层次的区分,相对于传统的二分法,提出了一个新的、有益的选择。三分法不仅可以使我们更好地深入文本,也可以扩大研究的范围,关注“宽泛的真实层面”,更大范围地切入实践的领域之中,这对于文学和艺术研究来说无疑都是富于价值的。

无论这两部姊妹卷著作中的哪一部,都有大量叙事文本的例证,只不过这些例证在《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主要是以文字媒介为主,而在《叙述学实践》中则呈现出更为丰富的来自各类不同媒介的文本例证。两者互为补充,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层面展开了丰富而有意义的探讨。以《叙述学实践》为例,巴尔将该书“视为在理论上反馈的马赛克(mosaic),与作为文化分析(cultural analysis)形式的叙述学分析相关的种种实例”(19)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x.。这些分析对象涵盖不同媒介、不同文类,跨越文学艺术的诸多领域,包括如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电影(故事片、纪录片、动画片、散文电影)、摄影、绘画、雕塑、装置艺术,以及来自圣经的文本,等等。如此广泛的不同领域、不同媒介的文学艺术作品,以及诸多“‘讲述故事’的文化产品”(20)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第三版),谭君强,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页。,为叙述学的跨学科分析与跨学科对话提供了更大的舞台。

在大量的分析例证中,有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作品,而以现代作品为主,包括作者自己所组织拍摄的影片,所有这些都显示出作者对时代和现实的关注,以及她所崇尚的实践性。就电影而言,进行叙述学分析的包括帕维尔·帕夫利科夫斯基执导的波兰影片《艾达》(Ida,又译《修女艾达》),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单》,巴尔和加梅克一起参与制作的故事片《B夫人》,还有她参与制作的实验性纪录片《一千零一日》,以及美国实验电影制作人玛雅·黛伦的《变形时代的仪式》(RitualinTransfiguredTime),汤姆·维赫尔的获奖纪录片《否认》(Denial),英国新锐导演史蒂夫·麦奎因的五集系列电影《小斧子》(SmallAxe),贝塔·塔尔和阿格尼斯·赫兰尼茨基的《鲸鱼马戏团》(WerckmeisterHarmonies),伊朗裔法国图画小说家兼电影制片人玛赞·莎塔碧的“传记片”《放射性物质》(Radiotic)等。

作者将这些丰富多样的电影置于文本、故事、素材的不同层次,以及相应的过渡部分来进行分析,探讨它们各自在不同方面所具有的特征。有时,又将同一作品贯穿在不同的部分,通过对这些作品在整体上的阐释,以及富于特征的细节上的剖析,展现出它们令人印象深刻的独特之处,使之在文本、故事、素材之间相互呼应。这样,我们就能够在对作品赏析、理解、作出自己判断的基础上,随着作者理论上的导引,进一步把握作品的叙事特色。作者对众多作品不同层面不同特征的展示和分析,汇集在一起,使我们能够透过各个部分在整体上对叙述学理论有更为完整的理解和把握。

巴尔对所分析作品的选择颇富匠心。前面曾提到,她十分反对形式和内容的分离。在她看来,“形式塑造内容,反之亦然,难解难分”(21)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3.。她是一位时刻关注身边现实、将眼光投向当下的学者。在当代世界,移民问题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在作者生活的欧洲,这一问题尤为突出。在她从“文化分析”的角度选择的叙述学分析的作品中,就包括多部包含移民生活的作品,比如,孟加拉裔美国当代作家拉希莉的小说《同名者》是一部有关移民的小说,讲述了那些因自己的意志或父母早期的决定,而被扔进一个在文化上与他们格格不入的世界的种种人物的困厄(22)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 p.4.。她参与制作的实验性纪录片《一千零一日》更是一部直接讲述生活在欧洲的移民生活的作品,作者将其称为一部“移民文化”的电影,它讲述了“无任何证件”的阿拉伯移民为争取政治、法律和社会认可而挣扎的许多艰难时日。作者将一部阿拉伯经典《一千零一夜》转化为一种灵感,促成了其试图展示的一种跨文化联系(23)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76.——将一部丰富多样的阿拉伯古代传奇故事与一部表现当代阿拉伯人迁徙生活的电影联系了起来。

在这些作品中,对形式的关注与对内容的关注融为一体。比如,在谈到叙事作品的时间节奏时,巴尔以移民的生活感受来印证不同的时间展示。她指出,时间是繁复与复杂的,从来都不是线性和单向的。只要想象一下一个没有证件的移民的生活,便可意识到时间的这种繁复性。穿越国界的那一刻出现在长久的行程之后。高强度的危险加剧了这一时刻,即使可能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真正跨越边界。一旦跨过边界,进入一个新的国家,这个移民的生物钟便开始大声地滴答作响。但是,只要像居留权与工作许可证这样的文件尚未到手,移民的大部分时间就将耗费在等待之中。这将产生一种时间和社会精神分裂症,使移民总是处在奔波状况的同时却又总是停滞不前。之后,即使等待已久的文件最终到来,人们所盼望的宽慰也还要很慢才会来到。处于这种状况的人注定要活在当下,活在一种无限延伸的时间中。随之而来的,支撑他们的对过去的记忆实际上完全被冰封了(24)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100-101.。这种人人可以体会到的心理时间,与对时间更为精细的叙述学分析一起,可以让我们对叙述时间有更为透彻的理解。

除电影之外,来自其他不同媒介的例证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作品包括如玛丽·龙曼的雕塑《相互依赖》(Co-Dependents),印度艺术家纳里尼·玛拉尼的影像皮影戏(video-shadow-play),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绘画《红色弗吉尼亚爬山虎》,当代雕塑家、画家路易丝·布尔茹瓦的《密室》《蜘蛛》系列,比利时艺术家安·维罗妮卡·詹森斯的抽象雕塑《黑体》,美国艺术家肯·阿普提卡尔的巨幅画作《我六岁,藏在我的手后面》,荷兰17世纪画家伦勃朗的《沐浴的拔示巴》,等等。在对种种不同媒介作品的分析中,作者展示了叙述学分析所具有的魅力。这种分析往往能发前人之未发,给人以新的启示。

以对视觉作品的分析为例,作者指出,最常见的叙事模式可以通过将其定位为“先行故事”(anteriority stories)来加以描述。因此,视觉作品被认为是对它之前及其所从属的叙事的一种说明,它的成功是根据它与这一先行故事的匹配程度来衡量的。这种先行叙事的要害在于它“削弱了被研究作品的原创性”(25)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50.。巴尔对视觉作品的分析中摆脱了这种以“先行故事”为圭臬的状况,而以对作品本身的分析作为关注的核心。在这种跨学科的研究中,这样的处理表明,“无论是单一学科还是交叉学科,两者间没有谁更理所当然、更无不证自明之说”(26)米克·巴尔:《中文版序》,孙颖,译,段炼:《绘画中的符号叙述:艺术研究与视觉分析》,第2页。。

在对伦勃朗的绘画名作《沐浴的拔示巴》的分析中,她没有过多陷入这幅画的“先行故事”,即圣经中有关大卫王与拔示巴的故事,而只是将故事作为背景,直接切入绘画。巴尔认为,这幅画所显示的是“一个性虐待的故事”。可是,“你怎样才能使一个性虐待的故事,让观众在他们的当下不是模仿性虐待,而是反思这种虐待,从而获得它,并从而欣赏到美呢?”(27)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158.这才是巴尔所关注的。她从欣赏聚焦的故事出发,从画中所呈现的拔示巴两腿放置的位置失真入手,指出生活在当下的旁观者,看到这个裸露的胴体,可以对它产生欣赏或移情的反应。但是,正是通过你的观察行为,你也被迫承认另一个故事,一个性虐待的故事。至少,如果你真正看到这个人物并意识到其中的怪异之处时,你会情不自禁地看到这个故事。然后你可以得出结论,拔示巴基本上被困在了那个让人讨厌的叙事中。这样,在这幅画中就有了两个故事。至于“你是要虐待拔示巴,占有她,剥削她,还是保护她免遭即将发生的危险,这取决于你”(28)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158.。这是一个对历史绘画富于现实意义的新的阐释,一个立足于绘画本身的解释,一个考虑“先行故事”与其后续作品之间对话的解释,也是一个关注作者、读者与作品之间相互关系的阐释,后者正是修辞叙事所十分注重的。费伦在谈到这种相互关系时指出:“修辞诗学试图在对单个叙事文本的实践探究和对(不同层面的)作者-读者关系和/或叙事资源的理论探究之间建立起双向的交流。”(29)James Phelan,Somebody Telling Somebody Else: A Rhetorical Poetics of Narrative.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7,p.xi.巴尔无疑在这幅17世纪的绘画面前,在文本、作者、读者之间建立起了密切的双向交流。这种双向交流在该书对诸多文本的分析中都可以看到。

这种以马赛克形式呈现的一个个分析例证,表明巴尔将叙述学理论向各个不同领域的渗透,以及她在理论与实践结合过程中的努力,同时也是巴尔长期以来所注重的细读这种有益方式的明显体现。2011年,巴尔在接受云南大学陈芳博士的访谈时曾说:“叙事学自诞生以来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发展。如果说有一个什么趋势的话,叙事学会回归到对一些小主题的探讨,回归对细读的重视。细读似乎已经为人们所遗忘,人们不再依据细读法研读文本。……而叙事学将是帮助人们重拾文本细读的途径之一。”(30)谭君强,王进,段炼,王振军,陈芳:《米克·巴尔叙述学理论研究》,《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细读,可以说是巴尔在理论研究和多学科、跨学科研究中屡试不爽的重要方式,它始终贯穿在巴尔的大量研究中,不论是以何种媒介构成的叙事文本,她都十分注重对作品的文字或其他媒介符号,以及修辞成分间复杂的相互关系和多种含义进行细致的分析。在巴尔《绘画中的符号叙述:艺术研究与视觉分析》一书中,编者段炼就注意到,巴尔的这部视觉叙事符号学的译文集“通篇都是新批评式的细读,以及后结构主义的解构分析,若无这样的细读和分析,便不会有巴尔的符号学”(31)段炼:《编者的话》,段炼:《绘画中的符号叙述:艺术研究与视觉分析》,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8页。。值得注意的是,巴尔对细读的关注,超越了传统细读的那种关注,那种仿佛拿着放大镜,试图在文本的字里行间寻觅某些新的不一般的东西的细读。她指出:“细读的支持者提出一种老看法,即文本为它自身说话,这并不是我想要找回的。相反,我希望在语言哲学的对话中保持意义呈现的程序和责任,这种语言哲学坚持任何话语来源的多样性(巴赫金)和歧义性(德里达)。”(32)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15.也就是说,她所崇尚的细读,并非那种囿于文本自身范围之内的细读,而是要通过细读,寻求一种超越文本范围的多样性和歧义性,也即文本所呈现的各种成分之间的关系及其多种含义的探究。如巴尔的研究所显示的,这样的探究绝非在限于纯粹的文本范围之内可以实现的。这两部姊妹卷著作中所提供的大量不同媒介的文本例证,实际上就是巴尔运用叙述学理论细读的结果,也是理论与文本实践相结合的结果。它以自己的实践给人们带来重要的启示,一切扎实可靠的研究,都不应摒弃科学合理的文本细读。

《叙述学实践》在提供大量例证的情况下,有着自己的理论导向,只不过相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来说,在这里更多的是“把理论简化为主要概念的简单定义”,作者的目标是“提供更广泛的具有分析性、解释性的细节。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表明,在各种叙事文本或叙事方面采用连贯的理论和一整套从中衍生出来的工具所具有的价值”(33)Mieke Bal,Narratology in Practice.p.ix.。这正与作者一直以来对细读和对各种各样主题的关注是联系在一起的。例证本身具有丰富的意义,各种主题也不例外,而对这些不同媒介的例证的分析,对不同主题的关注,又提供了一种理论分析的示范意义,我们可以从中受到很多启发和教益,对于我们理解叙事理论和对各种叙事作品进行分析无疑可以提供一种有益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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