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行为批评视阈下的《阿Q正传》魏简法译本研究
2022-03-24李冬冬
李冬冬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国际商务外语学院,上海 201620)
0 引言
近年来,鲁迅作品的法译本逐渐引起中国法语界的关注,如高方、梁海军、郭彦娜对鲁迅作品在法国的译介进行了梳理;刘海清、张璐、吴泓缈、刘宁宁、何碧玉、周丹颖等介绍了法国汉学家对鲁迅作品的研究成果。《阿Q正传》是鲁迅的代表作,在法国被多次重译。最近两年,国内开始对其法译本进行研究,如金玉佩对鲁阿(Michelle Loi)译本中文化因素的翻译进行了赏析;张英伦、梁海军、李冬冬对敬隐渔的法译本进行了分析。2010年法国比较文学家塞巴斯蒂安·魏简重译、注解并出版了《呐喊》;2015年,魏简把《呐喊》《彷徨》和《野草》的复译本结集出版。维克多·伍勒米尔(Victor Vuilleumier) 和张寅德(Yinde Zhang)在法国学术期刊《中国视角》(PerspectivesChinoises)上高度评价了魏简的译本,但由于该译本较新,国内市场和图书馆引入不多,所以国内还未能对其进行细致研究。
魏简为何重译《阿Q正传》?他持怎样的翻译态度和策略?译者行为批评理论为解答这两个问题提供了理论框架。该理论是“兼顾‘翻译内’和‘翻译外’,‘语言人’和‘社会人’的以‘求真-务实’连续统为主要批评框架的动态批评理论”(李冬冬,2021:39)。 “求真-务实”连续统是衡量译者行为合理度的模型,具有较强的操作性。“求真”关照的是语言内的翻译行为,以“忠实”“等值”思想为指导对原著和译著进行文本细读可以考量译文相对于原著的“求真度”;“务实”既包括译者在翻译内照顾读者接受能力的务实,也包括译者社会行为的超务实。本文将以译者行为批评理论为依托,利用“求真-务实”连续统去探讨魏简重译《阿Q正传》的动因和翻译中“求真”与“务实”的实现途径。
1 译外务实:带给读者新的阅读体验
“译者行为指社会视域下译者的语言性翻译行为和社会性非译行为的总和。”(周领顺, 2014:25)后者属于翻译外部研究,“一般指的是在文本之外对于文本生成环境和务实度的研究”(周领顺, 2014:13)。译者对源文的选择、对受众的分析以及翻译动机都体现了译者翻译外的务实态度。
1.1 原著强大的生命力使重译成为可能
《阿Q正传》是被译介到法国的第一部鲁迅作品。1926年,留法勤工俭学生敬隐渔的译本经罗曼·罗兰推荐在《欧罗巴》杂志上连载。1931年,留法学生徐仲年在 《新法兰西杂志》上发表了 《呐喊》的法译本。19世纪40年代,传教士善秉仁(Joseph Schyns)评价《阿Q正传》是“关于大众心理的杰作,富有辛辣的讽刺”(曹文刚, 2016:102),法国索邦大学学者明兴礼(Jean Monsrerleet)在其专著《中国当代文学的顶峰》中指出,“阿Q,鲁迅这一不朽的创作,跟堂·吉诃德和达达兰一样,应当算得上是一个文学的普遍典型”(高方, 2011:114)。1953 年,保尔·雅玛蒂(Paul Jamati)重译《阿Q正传》,由法国联合出版社出版。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出现“原样派”,被毛主席称为“文化革命主将”和“左翼文化运动旗手”的鲁迅因此得到了法国知识分子的追捧。鲁阿创立了“鲁迅翻译研究小组”,鲁迅作品的译介从“个体翻译行为转向集体翻译行动,从单部小说单行本转向整本小说集的译介”(王姗姗, 2018:181)。1975年,玛蒂娜·瓦莱特-埃梅里(Martine Vallette-Hémery)、1989年鲁阿都再次翻译《阿Q正传》。21世纪以来,法国无为出版社出版了阿莱克西·布罗索莱(Alexis Brossolet)的译本,巴黎高师出版社出版了魏简的译本。
鲁迅被法国人视为“通往中国的最短途径”(梁海军, 2017:138),故其作品始终是法国汉学研究的热点,特别是《阿Q正传》。“纵观过去40年,在法国通过答辩的现代华文文学博士论文,不出意外的是,不论是注册在汉学所或是比较文学所,其中最热门的研究主题,依序乃是鲁迅、老舍、巴金。”(何碧玉 等,2015:43)“研究者们透过鲁迅的民族性去审视中国的社会问题,透过鲁迅文艺思想的深邃性去洞悉其如何与法国文化产生交集,探索鲁迅在世界文学殿堂中的地位。”(梁海军, 2020:48)
进入21世纪后,《阿Q正传》仍然焕发着生命力。它不仅是让国民觉醒的呐喊,也是对人性的关注,德国汉学家顾彬认为《阿Q正传》具有世界性和现代性,可见阿Q精神已经超越了时空的限制,成为一部经典。经典小说在法国图书市场上一直高居榜首,经典重译有潜在的市场。正如鲁迅在《阿Q正传》中所说,历来“不朽之笔传不朽之人”,作为学者和译者的魏简,也愿意译不朽之经典,使自己的名字与不朽的作品捆绑在一起,这体现了译者作为社会人的务实。
1.2 读者期盼忠实的译本
从务实角度看,重译《阿Q正传》必须考虑受众的期待和审美情趣。译作如不能满足新一代读者的需求,重译就失去了意义。
“在法国丰富的外国文学译著中,中国文学尚属于小众。”(宋鸽, 2020:29)中国文学在法国的受众主要是学者。学者型读者对原作的社会价值和语言价值都有较高的鉴赏力,往往以研究为目的进行深度阅读。在中国,《鲁迅全集》已经重版印刷了五次,每次修订都会对注释进行大量的增补和修改。因此重译是把最新的研究成果传达给读者的契机。
第二类读者群是学汉语的学生和华人的后代,他们读译本是为了学习语言并了解中国文化,因此他们想看到高度求真的译本,以领会汉语小说的语言魅力和语言背后的文化。即使翻译腔浓重,亦可接受。
第三类读者群是中华文化爱好者,他们不懂汉语,一般爱读语言流畅、富有异国情调的作品。但是,由于《阿Q正传》已经在法国有90多年的传播历史,也曾以话剧形式被搬上舞台,所以这些读者对直译本也有一定的接受能力。新译本可以高出读者期待,让译作引领新一代读者。
另外,从20世纪80年代起,法国对鲁迅作品的解读已经出现了转变。而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对《阿Q正传》的研究与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密不可分,鲁阿认为“鲁迅的作品对当时的法国也十分有意义……他有关阶级斗争和不同类型敌人的分析对我们而言不是那么的陌生”(刘宇宁, 2015:72)。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法国对鲁迅的研究开始去意识形态化。弗朗索瓦·于连(François Jullien)认为:“如果有一个真实的鲁迅,那就是他的文字,并且我们是通过对他文字的研究来认识他的。”(刘宇宁,2015:73)魏简继承了于连的观点,希望通过新译本尽可能忠实地再现《阿Q正传》的文学价值。
1.3 译者希望通过翻译传递自己的研究成果
魏简是21世纪法国汉学家的重要代表。2000年毕业于法国高等师范学校,2004年获法国普罗旺斯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曾任法国现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中国视角》(ChinaPerspectives)主编,现任法国巴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和研究院主任。香港大学名誉教授,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访问学者。主要研究领域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的文学与政治论争等,也是鲁迅小说的法语译者。
魏简在鲁迅研究中有很多创新成果,发表过多篇论文和专著,如《政治与文学的岔路》《从〈红楼梦〉到〈阿Q正传〉,中国小说的形式与变异》《什么样的民主需要什么样的科学?论五四时期的鲁迅与小说的文学性》《鲁迅的新阐释:现代性的批评家和变异性的缔造者 》等。魏简在评价鲁迅作品时,非常关注作品的文学艺术价值,尤其是作品的语言特色。魏简认为鲁迅的神圣化为文本解读设置了障碍,当我们忽略他的政治光环时,读者可以从政治论争的话语里解放出来,更加清楚地看到鲁迅作为作家的“伟大”。
“译者的多重身份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且这些身份之间是相互作用、不可分割的,译者对自身的身份认同是将这些身份结合在一起的关键,并决定哪一种身份在翻译中占主导作用。”(钟毅, 2020:105)相对于译者身份,魏简首先是中法比较文学研究学者,他对原著深刻、独到的理解反过来激发了他重译的热情,因为重译为他提供了分享研究成果的途径。
魏简重视原著的语言特色,力求让读者感受到源文语言的简练、幽默和讽刺风格。魏简对原著的引经据典有深入的探究,翻译中他可以“显身”,向读者讲述典籍故事的来龙去脉、异域词汇的文化内涵以及小说产生的社会语境,把异域的文明告诉读者,从而让读者了解小说的思想深度和鲁迅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综上所述,重译要有新意,要“更新、突破读者的期待视野,引向新的接受视域”(鲍晓英, 2014:145),目前唯有高度“求真”的译本才能满足多方“务实”的需求。在“求真-务实”连续统中,“求真”和“务实”通常位于连续统的两个端点,但在魏简的译本中,由于读者和译者都高度重视源文本的价值,“求真”和“务实”两个端点不断靠近,几乎呈现出“双龙戏珠”之势。
2 译内求真:再现原著的修辞风格
翻译策略是译者基于自身学术素养、审美情趣等个人因素及其所处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语境,并结合原著特点和风格,对原著语言、文化和价值等所采取的总的态度和倾向。翻译策略的选择体现了译者的主体性。如译者愿意接纳他者文化,就会采用异化策略,在“求真-务实”连续统中偏向于“求真”一端;否则,译者就会采用归化策略,偏向“务实”一端。求真度高的译文会给阅读造成障碍,但往往也会给读者带来异域的体验。
张寅德(Zhang,2015:73)说:“鲁迅所使用的是‘正在酝酿形成时期’的现代汉语,其中夹杂文言文和白话文,同时还有引进的欧洲语法。词语和表达法虽然生硬,但具有建构意义。译者在翻译鲁迅‘新发明’的语言时应该保留这种风格。”魏简的教育经历及其所接受的学术训练使他感悟到了鲁迅作品的艺术价值,预见到了鲁迅研究的“文学性”转向,所以在翻译《阿Q正传》时采用了文化开放态度、异化策略。“他对鲁迅小说的语言叙述特征进行科学的分析,并注意在翻译过程中还原这些特征。”(刘海清, 2011:112)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仅从“反复”“仿词”和“移用”三种修辞手法的翻译中探究魏简是否忠实地再现了原著的语言风格。
2.1 “反复”修辞手法的翻译处理
《阿Q正传》多处使用“反复”的修辞手法。通常,“反复”可以起到渲染、强调、着重、夸张的效果。除此之外,鲁迅在《阿Q正传》中,还“赋予了它均衡之美”(许佳敏, 2018:107)。例如在第二章,三次出现“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三次出现“汗流满面的……”第三章的“十分得意的笑”与“九分得意的笑”;第四章五次出现“滑腻”;第五章三次出现“觉得有些古怪”;第六章的“听到的人都赧然了”“听到的人都凛然了”和“听到的人又都悚然且欣然了”;第九章两次出现“快意,而且恐慌”;全书九次出现“飘飘然”,六次出现“怒目而视”。
魏简(Veg, 2015:10)在《序言》中说:“我们力求尽可能地忠实原文,比如我们尝试在保证句法的前提下,同一个词在文中多种语境下出现时也尽可能使用同一个法语词汇进行翻译。”如九个“飘飘然”,七次出现在“摸了小尼姑的头”后(第三章和第四章),小尼姑唤起了阿Q的性意识,“精神胜利法”这剂百试百灵的“麻药”失去了功效,他飘飘然起来,感觉手指滑腻,夜不能寐。第七章,这个词出现两次:阿Q一向对革命是“深恶而痛绝之”,但看到举人老爷、未庄人都害怕革命党,他的态度转变了:“我也要投降革命党”,革命的念头使他再一次“飘飘然”起来。从词法分析上看,“飘飘然”可分为四类。
(1) 原文中,“飘飘然”作副词,修饰动词。魏简全部译为介词结构:dans son euphorie。
例1 原文: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译文:Dans son euphorie il aurait presque pu voler. (Veg, 2015:112, 113)
例2 原文: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
译文:Après avoir plané dans l’euphorie pendant un long moment. (Veg, 2015:114)
例3 原文: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
译文:Dans son euphorie,a-Q continua de planer(Veg, 2015:134)
(2)原文中的“飘飘然”作动词,译文为“动词+euphorie”的动宾结构,或者euphorie作被动句中的施动者。
例4 原文: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
译文:Il conserva toujours une certaine euphorie.(Veg, 2015:115)
例5 原文: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
译文:Il n’avait pas ressenti d’euphorie.(Veg, 2015:116)
例6 译文:便又飘飘然起来。
译文: Il fut de nouveau saisi par l’euphorie.(Veg, 2015:132)
(3)“飘飘然”作“精神”的定语,译文翻译为抽象名词Cette euphorie。
例7 原文: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
译文:Cette euphorie est pourtant interdite par les rites.(Veg, 2015:115)
(4)“飘飘然”作动词补语,译文译为介词短语
例8 原文: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
译文:Il serait transporté dans l’euphorie par une jeune nonne.(Veg, 2015:115)
九个“飘飘然”无一例外地被译为“l’euphorie”,译者根据法文句法使之恰当地融入译文当中,语言形式忠实于原著,此为“求真”。但法语忌讳用词重复,文章中反复使用euphorie,虽会有“词穷”之嫌,但这陌生的阅读体验正是译者的追求,奇怪的感受可以引起读者的质疑和好奇心,读者会悟到“精神胜利法”无法抑制“性意识的觉醒”和“革命思想的萌芽”,这无疑在语义上加深了小说的内涵,在形式上使小说结构完整精致,这是“小说文体上的一个闪光点”(许佳敏,2018:107)。
2.2 “仿词”的翻译处理
仿词是根据表达的需要,更换词语的某个语素或词,临时仿造出新词,改变原来词义,创造出新词义的修辞手法。鲁迅是白话文写作的先锋,他常常借助外文语法对常态语言进行变革,表现出诙谐、风趣,也增强了小说的讽刺性。
小说开篇表明,与历史上只为名人作传的正统文学不同,作者要给无名小辈作传,故推测这样的文章估计不能被正统接受,“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paroles impérissables )的人”,“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ce texte périssable ),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une plume immortelle se doit de transmettre la mémoire d’un personnage immorte)(Veg, 2015:99)。这显然是对正统文学的讽刺。鲁迅根据“不朽”之笔、“不朽”之人,创造出新词“速朽”的文章,语言油滑、风趣,讽刺意味浓厚。译者在处理的时候,第三句的两个“不朽”均使用“immortel”形成对仗,和原文异曲同工。“Plume immortelle”这里的“plume”利用了借代手法,代指“以笔为工具”的作家。因为“immortel”只可修饰人,不可修饰物,所以第二句“速朽的文章”不宜用“mortel ”,故译者使用修饰物的形容词“périssable”。到此为止,翻译采用直译,忠实原文,但未能体现原文的修辞特点。巧妙的是译者在翻译第一句的“立言”时做了补偿:译者采用了意译加注的方法。注释指明“立言”出自《左传》,是 “三不朽”之一,位于“立德”“立功”之后。 译文中把“立言的人”意译为“能写下不朽文章的人”,这与下文“速朽的文章”形成对照。“速朽”是“不朽”的仿词,译文以 périssable为词根,加否定前缀im 的方法译出了“仿词”的效果。
可见,“求真”也不只拘泥于文字层面,如果译者欣赏原著的修辞风格,可以超越语言上的禁锢,在前后词语的翻译中进行创译,从而使译文在不同于原文的地方使用原文特色修辞手法。从读者阅读体验来讲,汉语读者和译语读者的感受是相同的。此处魏简的翻译,从再现修辞手法方面做到了“求真”。
再如“怒目/怒目主义”,被直译为“regard noir / regard-noirisme”(Veg, 2015:105) 。20世纪初,中国学者引进了大量西方政治、科学、经济等方面的词汇,其中包括各种“主义”,鲁迅把“主义”作为“后缀”放在“怒目”这样的小词上,极具讽刺性。译者也仿照鲁迅,把原来的“名词(regard)+形容词(noir)”的表达形式通过加“-”构成专有名词,然后在词尾加“isme”,即regard-noirisme,法语读者也能体会到该新造词汇的好笑和讽刺意味。译文在形式上“求真”,在阅读感受方面 “务实”。
“闺中/深闺/浅闺”被直译为“gynécées / gynécées profonds / gynécées peu profonds”(Veg, 2015:127)。可见魏简通过词对词的直译实现了修辞上的“求真”;同时通过加注解释了中国大家闺秀深居简出,不能抛头露面,而贫民家女子为了维持生计才会与外界社会有更多交往。注释介绍了小说的社会背景,可以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原文,这是译外的“务实”。
以上三个例子对中国读者来说,是在旧词基础上仿造的新词,一看便懂,同时会觉得鲁迅语言的风趣诙谐。译者把鲁迅从西方借去的语言又还给了西方,法语读者对这样的构词法比较容易接受。同时译者通过加注来指导读者更深入地理解中国文化,这是务实之举。
2.3 “移用”的翻译处理
某些词语有固定的意义和用法,具有一定的词性,但临时改变它的用法和词性,从而收到一定的修辞效果,叫移用。“移用”在口语中比较常见,如出现在书面语中,就一下子让语言鲜活起来,制造出了某种新奇的修辞效果。
如“妈妈的”,本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话,但在小说中,这句话不仅符合人物身份,而且还以多种词性的形式反复使用。
例9 原文:你的妈妈的!
译文:Espèce de canaille! (Veg, 2015:119)
例10 原文:妈妈的!
译文:Canailles… ! (Veg, 2015:120)
例11 原文: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译文:une affaire de « canailles ». (Veg, 2015:121)
例12 原文: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
译文:Monsieur Lauréat Provincial était vraiment trop «canaille».(Veg, 2015:126)
例13 原文:革这伙妈妈的命!
译文:Révolutionnons cette bande de canailles!(Veg, 2015:132)
例14 原文:妈妈的假洋鬼子!
译文:Canaille de faux diable étranger!(Veg, 2015:143)
例9和例10是骂人的粗话;例11和例15中“妈妈的”为形容词,在句中作定语;例13中的为形容词作表语;例14中的为名词。魏简以法语单词“canaille ”为核心词汇来翻译“妈妈的”,同时按照鲁迅的修辞手法,相应的转变此法语单词的词性。从修辞翻译角度上做到了“求真”,相信法语读者看到这样的词性转换也会觉得趣味十足,这便是“务实”。
3 魏简译本兼顾“求真”与“务实”
在魏简的译作中,读者看到的不仅仅是小说正文,还有译者序、注释、小说导读等副文本。魏简在复译本中扮演了多重角色,时而像译者在转述原著,时而像老师在解释词汇、介绍文化知识,时而像研究学者在剖析原文的文学价值。
魏简在正文的翻译中,高度求真,甚至追求字对字的高度直译,句式尽可能尊重源文。本雅明认为“译者的任务就是要在译语中发现原文的回声”,受其影响,西方译者认为“文学翻译应该尽可能保留文学的神秘性,因此在翻译时应尽可能通过对等的方式表达原文,让读者去理解和揣摩作品的含义,把阐释和解构的任务留给读者”(曹迎春, 2017:44)。
本文第二部分所举各例表明尽管中国和西方文化差异巨大,达到等值很难,但魏简还是在尽力还原鲁迅的语体风格,让译文语言也圆滑、幽默起来。伍勒米尔(Vuilleumier,2011:100)评价说:“这个翻译版本忠实并富有想象力地捕捉了鲁迅的风格多样性,知道如何交替使用俗语,他似乎意识到鲁迅语言的杂糅、简洁、反讽,每次他都能找到正确的语调。”这是翻译内的求真。
对于法国读者来说,直译本虽然迎合了“猎奇”的心理或者学者型读者的研究需要,但阅读的困难却增加了。为此,魏简给出了一部注释详尽的译本。魏简并没有满足于翻译原著中的注释:原著共有注释53条,魏简提供注释82条。伍勒米尔(Vuilleumier,2011:99)评论说:“该版本提供了大量的注释和按语,使任何读者都可以进行阅读,并理解文章的弦外之音和引文出处。”这样的深度翻译能使读者回到原著产生的时代,理解文本生成的社会文化背景,从而尊重并理解作品内容的深刻。译作后还附有译者导读,展示了魏简对原著的解读。曹迎春(2017:117)认为:“深度翻译为跨文化的翻译提供了新的思路,是减小跨文化误读和翻译难度的有效方法之一。”从译者角度来看,“‘厚译’是实现译者学者化的一个有效路径。成功的‘厚译’,是深度传播文化、满足特定读者需求的物质基础”(周领顺 等,2016:103)。周领顺(2020:152)认为,注释和导读都是“译者社会性极度膨胀的行为表现和结果”,是超务实的行为。
英国翻译理论家西奥·赫曼斯(Theo Hermans)认为,“跨文化理解是一个复杂的、无止境的产生过程,理解和翻译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曹迎春,2017:117)。魏简之所以能提供如此详实的注释,是因为他对《阿Q正传》有深入的研究;他之所以选择尽可能地向读者展示作品风趣而杂糅的语言,是因为他能够捕捉到鲁迅语言的特色。学者型译者因为喜欢并了解中国文学和文化,才决定翻译中国作品,承担起中华文化传播使者的角色。翻译过程中,他们往往通过字面对等的翻译保持原文的神秘性,而这种神秘性也是市场所需要的。因此也更容易成就“求真-务实”高度统一的作品。
4 结语
《阿Q正传》自20世纪20年代起就始终吸引着法国汉学家的关注,进入21世纪后,鲁迅作品的阅读出现了新的转折,学者呼吁打破历史的窠臼,重新审视鲁迅作品的文学价值。鲁迅的语言是鲁迅文学最为亮眼的标志和独特的精神符号。魏简重译《阿Q正传》,采用异化翻译策略,就是要让译文忠实于原著的语言风格,同时也让读者在译著的引领下打破惯常的阅读习惯,实现对作品阅读的突破。魏简通过注释让自己的研究成果成了小说的一部分,也帮助读者扫清了阅读上的障碍。译者译内“求真”的追求和译外“务实”的追求实现了统一。
《阿Q正传》在法国的译介表明,中华文化走出去,可以对在国外有一定知名度的经典作品进行重译。由于异国读者对文本已有认知基础,同时有进一步认识的期待,所以更适合采用异化翻译策略,忠实地向外输出我国经典文学的异域文学风格和文化要素。严谨务实的研究型学者能够从整体上把握原著风格,尊重源文本的艺术审美价值,重视语言细节,从词汇翻译入手高度忠实地重建译文文本,保留他者的语言特质,用陌生化、异质化的译文带给读者新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