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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视与仰望:论《崩溃》和《神箭》中的性别政治书写

2022-03-24俞曦霞

外国语文 2022年5期
关键词:男权女神

俞曦霞

(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093 )

0 引言

男女性别是构成人类社会的基本元素,因而性别书写自然就成了文学作品的重要内容。作为一个社会人类学范畴的重要概念,性别差异往往决定不同社会里的男女在社会政治和家庭婚姻生活中的劳动分工和社会角色,并且与种族、阶级和国家等概念交织在一起,构成不同社会政治建构的重要内容。齐泽克(Slavoj Zizek)认为“性别即政治”(2016:l),康内尔(R.W.Connell)指出“男性气概中包含着性别政治”(1995:32),麦克因斯(John Maclnnes)的《男性的终结》筚路蓝缕地爬梳男性气概发展史后指出现代性男性气概和父权制意识形态之间的紧密关系(1998:3)。事实上男性气概这种体现理性的性格结构早在18世纪初是以男权制的方式存在下来的,男权统治不仅在构建西方殖民帝国中起着主导作用,而且对经历从前现代到现代转型期的非洲原住民社会同样有着深远影响。

钦努阿·阿契贝(Chinua Achebe,1930—2013)是尼日利亚著名小说家、评论家,被誉为“非洲英语小说之父”(Innes,1992:19)。他的创作“不仅给他这一代,而且永久性地推进世界英语文学的进程……赋予非洲遗产、历史和传统一种全新的感觉”(Emenyonu,2004:xiv)。他的小说主要围绕伊博族(Igbo)真实完整地再现了尼日利亚从殖民时期到取得独立后民族时期的历史变迁。伊博族是尼日利亚第三大民族,人口占18%,操伊博语,传统实行小规模政治组织,民众大多信仰基督教。阿契贝的“尼日利亚四部曲”之二部《崩溃》(ThingsFallApart,1958)和《神箭》(ArrowofGod,1964)主要叙述由前现代到现代转型期处于与西方文明激烈冲撞中的伊博社会生活。迄今为止,学界对这两部小说的性别研究主要集中在男女性别问题单向梳理上。例如,加拿大批评家斯特拉特恩(Florence Stratton)批评作家早期小说展现女性带有“主观偏见”,她们基本上无权,被迫保持沉默(Stratton,1994:22);阿卓多(Ada Uoamaka Azodo)运用福柯理论分析《崩溃》的男性语言建构策略(Azodo,2011:247)。最新研究是2018年在美国诺福克州立大学召开的“庆祝阿契贝和跨越大洲的非洲语言、文学、艺术和文化:《崩溃》问世60周年”大会上,索特罗教授(Hilda Sotelo)利用宇宙女权主义分析《崩溃》中的性别迫害。比较研究方面,撒拉莫(Frank Salamone)的“尼日利亚经典文学中的男性气概叙述”比较了阿契贝、索因卡和图图拉后指出:“阿契贝处理两种文化(英殖民者和伊博)的矛盾是通过描述这两种文化的男性气概。”(2010:141)事实上,比较英殖民者和伊博族两种文化对待性别问题上的共性和差异,不仅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男权统治超越不同社会和文化的历时性特征,而且可以更深入领略阿契贝批判殖民艺术的丰富性和深刻度。

1 伊博女神崇拜、男权统治和女性顺从

阿契贝运用平行叙述和对比叙述相结合的手法展现伊博女性存在的两种状态:伊博世界从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女神崇拜和社会生活中女性是男性附属品的现状,“阿契贝以客观而不是理想或者主观的方式再现了伊博社会”(Jan Mohamed,1983:161)。作为一种伊博部落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偶像崇拜,女神崇拜是伊博社会政治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小说中以权力仪式加以展现。地母阿尼(Ani) 是伊博部落最尊贵的神祗,她代表一切丰产之源,是人们道德和行为至高无上的裁判,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尊严。地母还代表活着的人和氏族中已经入土的祖先们有着密切往来。伊博氏族用最大的节日新木薯节表达对地母阿尼的尊敬和感恩。

伊博传统规定一年中庄稼播种前的一周为和平周,这一周里人们不得对他们的邻居说一句重话,彼此和睦相处,以敬奉伟大的地母阿尼,没有她的保佑,庄稼就不会丰收。奥贡喀沃违反规定暴打小老婆,祭司埃齐阿里赶来后严厉训斥:“我们和我们的伙伴和平相处,以敬重我们伟大的地母,没有她的保佑,我们的庄稼是长不起来的。你犯了一件很严重的罪过……你的罪过可能会毁灭整个氏族”(Achebe, 1994:30),最后让奥贡喀沃带着棕榈酒和母羊等去地母神庙谢罪,乞求女神的宽恕。伊博男人们遵循旧俗杀死无辜少年伊克美弗纳①有关伊博氏族首领杀死伊克美弗纳一事,霍格伯格(David Hoegberg)认为属于“文化暴力”,参见 “Principle and Practice:The Logic of Cultural Violence in Achebe’s Things Fall Apart”, in Critical Insights:Things Fall Apart, M. Keith Booker, Hackensack:Salem Press,2011,pp. 145-159.,奥贡喀沃也参与了,他的好友奥比埃里卡没去,还指出奥贡喀沃亲手杀死养子的恶果“你干的这件事不会使地母高兴。地母会因为这种行为毁灭你的整个家族的”(67)。

对女神地母的无限敬仰并不能掩盖现实中女性的卑微和边缘境遇。L.W.布朗(Lloyd W. Brown)认为阿契贝小说有“一种重要区别在……至高无上的母性这一神话概念和女人有限的地位、被要求在日常生活中顺从她丈夫之间”(1981:8-9)。小说从伊博婚姻制度、家庭角色和分工等方面再现受到男权压迫的伊博妇女。伊博族实行一夫多妻制,丈夫对老婆及家庭生活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女人的职责是全心全意照顾和伺候好自己的丈夫。在男人眼里,女人是听话的机器,顺从的奴仆。《神箭》主人公埃泽乌鲁有三个老婆,一个去世,两位争执不休,但对丈夫绝对服从。埃泽乌鲁和朋友见面问候对方:“家里还好吗?”“他们都很安静。” “你的家人呢? ”朋友问埃泽乌鲁,“都还活着。”(Achebe, 1989:94)埃泽乌鲁对朋友说:“男人在家里永远都不会错。”(172)妻子作为丈夫的私人物品,遭受家暴是常事。女人的核心价值是生育能力,而不是她们的内在品质和能力,一个好妻子就是生儿子,生的儿子越多越好。埃泽乌鲁祷告时总要说一句“愿我们的老婆生男娃”。奥贡喀沃很喜欢女儿埃金玛,每次见她总禁不住想“她要是个男孩多好”。

小说功能性人物“叙述者”直接进行叙事干预是阿契贝运用的另一个重要手段。《崩溃》中男性叙事者这样审视一位待嫁女子:“她大约16岁,正是适婚的成熟年龄。她的求婚者和亲戚们以精到的眼光仔细端详她青春的体态,就像在确认她的美丽和成熟。”(71)就这样,这位少女第一次与求婚者见面,就被父亲一番讨价还价后以20袋玛瑙贝的价钱卖给了对方。女人婚前必须保持处女之身,否则会永远低人一等。女儿不能和儿子一样受教育,埃泽乌鲁的女儿提出为什么只送儿子去基督学校,他立刻呵斥她闭嘴,只送儿子去接受教育不仅是部落的约规,也是埃泽乌鲁长久观察他的对手英殖民者得出的结论,一个男牧师主持的教堂当然更欢迎伊博大祭司送的儿子来学习。“殖民规则引进本来就对男性倾斜的体系,使非洲男人如同19世纪中期之前欧洲白种男性那样接受教育,更加加重这一状况。”(Mezu,2006:211)

艾德丽安·里奇(Adrienne Rich)这样描述非洲男权制:“父亲们的权力体现在:家庭、社会、思想和政治体系通过直接施压或者通过传统、法律、语言、 习俗、礼仪、教育和劳动分工——男人决定女人发挥或者不发挥作用,女人到处被归于男人之下。”(1976:57-58)男权制在伊博文明发展进程中形成了一整套维系其整体存在的超稳定结构形态,建构了一系列男权制社会规则、秩序和价值准则。伊博男人拥有高高凌驾于女人之上的权力之神——伊肯伽(Ikenga),这是伊博族掌控成功、胜利与财富之神。伊博父权夫权是家庭的核心权力体系,拥有几个老婆、多少谷仓和多大头衔是衡量男人的最重要标准。氏族首领全部由男性组成,祭司、占卜师和王这些头衔都只给男性设立。《神箭》客观呈现男权统治造成男人之间为了争夺权力你死我活的后果。主人公埃泽乌鲁担任六个村子最高神乌鲁(Ulu)的大祭司,他的对手恩瓦卡身世显赫,但一直忌恨对方大祭司的高位①围绕《神箭》中埃泽乌鲁与权力之间关系的论述,参见“Achebe’s Arrow of God:Ezeulu and the Limits of Power”, Chinua Achebe:The Man and His Works by Rose UreMezu, London:Lightning Source UK Ltd. 2006, pp. 37-64.。埃泽乌鲁为胜出对手,置英殖民者入侵不顾:“比起与自己人的矛盾, 跟白人的争吵根本就不重要。”(Achebe, 1989:161)“我要先跟自己人搏斗……我要回家去,向所有那些曾经用手指指过我脸的人宣战……”(179)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六村最有权力的男人,埃泽乌鲁不顾众人多次请求,不宣布新甘薯节的到来,盲视成熟的甘薯在地里晒干烂掉、村民活活饿死的惨剧。唯一的朋友阿库尔布尔非常了解他的性格,清楚他为了折磨族里的敌人会不惜客死他乡。 埃泽乌鲁对权力的痴迷和陶醉使他丧失起码的男性自省态度和男权自审意识,本质上是一种男权自恋。

维护男权统治的重要仪式是对男性祖先丰功伟绩的追忆,奥贡喀沃最喜欢给儿子们讲述祖先富有男子气概的暴力流血故事,希望通过这些氏族战争的故事激发他们的男权统治意识。男人们竭力维护权威和祖先留下的一切陈规陋俗,哪怕已经成了日常生活的绊脚石乃至是罪恶。村里一个男人的老婆被邻村杀害,按照习俗对方交出一个男孩和一个处女,无辜聪明的男孩伊克美弗纳在三年后被处以死刑。女人只要生下双胞胎就被丢弃到森林里。氏族法律规定禁止有头衔的男人攀爬棕榈树,这个活只得让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干,他们不能把全部棕榈汁都收割上来,年年造成很大浪费。

对女性他者的设定与想象是伊博男人面临人生危机与困惑时的首选途径。奥贡喀沃的父亲乌诺卡一辈子债台高筑,是个失败的男人,被别人称为“阿格巴拉”, 这个称呼是对女人的别称。奥贡喀沃对男人否定评价的参照系都是女人。他在亲手杀死养子后不满意自己脆弱,问自己:“你在九个村子里是以勇敢善战闻名的,什么时候竟变成一个爱打哆嗦的老太婆了?……奥贡喀沃,你真的变成一个娘儿们了。”( Achebe,1994:65)他不满意儿子恩沃依埃,认为太像他妈妈和他女人气的祖父,这是一个女人似的儿子。当最后他痛心地看到部落土崩瓦解的命运后“他为乌姆奥菲亚一向勇敢善战的男人们感到难过,他们莫名其妙地变得像女人一样软弱了”(183)。

2 英殖民者的女神崇拜、男权政治和女性顺从

与非洲女神崇拜相似,西方的女神崇拜也有着悠久的历史,这体现在西方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最早的女神盖亚(Gaia)被认为是万事万物的母亲,西方人至今还常以“盖亚”代称地球。希腊时期古塞浦路斯岛盛行阿芙洛狄忒(Aphrodite)女神崇拜,她的职司分别为生育女神、海洋女神、天空女神及战争女神。在《圣经》所述的时代,女神崇拜在整个圣地风行。当代考古在确凿的物器层面把西方女神崇拜推进到遥远的石器时代。20世纪初在希腊发现存在于公元前3300—2000年的“基克拉底文明”,墓葬群里发现大批女性雕像,反映女性崇拜已植根该文明的深层内核。在人类学和艺术等领域,人类学家金芭塔丝(Marija Gimbutas)的《女神的语言:西方文明早期象征符号解读》考察在欧洲父权文化建立以前既已存在的女神文明,提出了“女神宗教”和“女神文明”的理论。文学领域中有关西方女神崇拜的叙述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后的拉丁文小说中。公元二世纪古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Apuleius)的《变形记》是西方最古老描绘女神崇拜的长篇小说,描述了伊西丝女神把不小心变成驴子的主人公恢复人形的故事,赞美她对人类广博仁慈的普遍之爱。奈保尔认为女神崇拜是《变形记》得以流传至今的主要原因:“作为伊西丝女王……她把地球变成一个神圣之地。这是个美丽的宗教概念。尽管阿普列尤斯的拉丁文写得奇怪,但是他的叙事风格或者文体仍然易于为人接受,足以在1200年后,几乎原封不动地出现在薄伽丘的作品中,然后是在乔叟的作品中。”(奈保尔,2009:149)然而西方的女神崇拜并不能掩盖随之而来的男权时代及其权力话语,在公元431年召开的以弗所会议上,基督教会的主教们确认圣母玛利亚应当写成“Theotokos”,或者“上帝的母亲”, 自此确定了她的女神身份,但在天主教教会里玛利亚只是被当作一个顺从、温柔的母亲。基督教会直到近年来才开始选举女性牧师。

英殖民者表面宣扬男女平等,但事实并非如此,反映在社会制度和文化上体现出男权等级制、沙文主义和男性中心主义,小说通过嵌套式结构加以展现。在《崩溃》的结尾,小说的叙述者、英殖民者乔治·爱伦处置奥贡喀沃上吊自杀事件后,考虑创作一部小说,取名为“尼日尔河下游原始氏族的平定”,该小说后来被《神箭》中他的同僚们争相拜读,小说中殖民者“我”讴歌远在英伦的母亲,反映英帝国在家庭分工上和伊博族一样,女人负责家务和养育子女,是男人的附属品,实行男权统治。阿契贝还运用反语的叙述策略讽刺英殖民统治对外执行野蛮的沙文主义:“诺曼人在撒克逊人的领地上厮杀,是为了英格兰本土主义吗?……克伦威尔训练他的士兵,难道也是为了这个吗?……不,不,绝对不是!大英民族会发挥它的作用,英国人的血会证明一切。”(Achebe,1989:33)这一经典男性独白充分体现出男权统治和殖民霸权的巨大威慑力。

阿契贝还更多地运用第三人称视角展现英殖民体系森严的男权等级制和殖民者言行不一的虚伪本质。一律由英国男性组成的殖民官僚机构层级分明,下级严格执行上级命令,哪怕是错误的。殖民者温特伯顿统治乌姆阿诺15年,他抗拒来自帝国的命令但又不得不服从,把不满毫无顾忌地对刚到的下属克拉克发泄:“我们英国人很奇怪,做事情总是三心二意,他们让我恶心。我其实并不介意拉各斯的老朽们也这样三心二意、犹豫不决,但当年轻的政府官员也受到影响,我就放弃了。如果有人积极一点,我们就会说他自以为是。” (Achebe,1989:36) 在现实中,下级要乖乖看上级脸色说话,唯恐说错一句。克拉克第一次去他家赴宴的主要任务是揣摩上司的心思:“凭感觉,克拉克觉得他表现得越无知越好。”(37)

英殖民者竭力宣扬上帝博爱精神和人与人之间兄弟友爱互助的平等关系,但在具体实践中反其道而行之,彻底暴露了殖民者的本相。他们肆意侮辱伊博人最敬仰的氏族祖先灵魂,激起群愤后,假借谈判的名义骗奥贡喀沃等部落首领去见教区行政长官,到了后就把他们戴上手铐关进监狱。他们以最低廉的工资雇佣非洲男人为他们修公路,甚至让他们白干,在他们眼里,非洲男人都是些懒鬼,像宠物狗一样忠诚。当有的工人偶然迟到,他们就肆意殴打,有人想上去询问,被无理地告知没有权力问主人问题。殖民本性使英国男性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是伊博男人的主宰。

英传教士大力推广基督教男女平等思想,但伊博女人在教堂里压根享受不到与男人平等的权力,干的都是低等活儿,起衬托男性权威的作用而已。在复活节来临前,负责教堂日常事务的传教士基阿嘉命令女人去取红土、石灰粉和水,用来刷洗教堂。传教士史密斯接替前任牧师布朗来到村子里,他公开反对布朗的妥协政策,把他看不顺眼的人逐出教堂,第一个被逐的就是女人,罪名是她允许异教徒丈夫剖开她死去孩子的尸体。殖民者温特伯顿负责管辖六村,在他眼里,非洲男人原始野蛮落后,女人更是次等。他恼怒他的属下、欧洲人赖特居然有个黑人情妇,认为这是自降身份的表现。

英殖民者表里不一的言行严重误导了伊博族人,使处于现代转型期的伊博族面临更加巨大的性别问题上的张力,大大加剧了他们在应对殖民入侵时面临自身困境的挑战力度。丹尼尔·笛福、乔治·奥威尔和弗吉尼亚·伍尔夫等英国本土作家都强烈谴责和批判英男权制下的殖民侵略史,尤其是弗吉尼亚·伍尔夫,作为英国后维多利亚时期的重要作家,她的作品精确诠释了英帝国统治文化与男权意识形态之间的互动关系,对于父权压迫与帝国战争之关联进行深刻地分析和批判。

3 阿契贝的矛盾叙事与民族认同

两部小说如实展现伊博族性别上的严重问题,悲剧结局体现阿契贝对伊博男权必然命运的直接洞察,然而阿契贝对伊博男权的批判意识隐匿其中,不勇于批评是出于对自己历史和文化的自信和傲气。在阿契贝眼里埃泽乌鲁虽败犹荣,是一个真正体现非洲男子气概的英雄,他说: “对于像埃泽乌鲁这样的人来说,重要的不是他是否真正成功而是他的失败是如何发生的,那比任何成功都重要得多……在那种极端情况下,重要的是埃泽乌鲁能够起来,尽他全部之力与环境作抗争。即便他失败了,你们都看到了,像个男人那样地失败,这在我们的文化中相当重要……”(Fabre,1979:8-9)厄普代克给阿契贝的信中赞扬这是“很少西方小说家敢构思的结尾”,阿契贝回复说这表明在非洲文学中个人主义英雄植根于个人“屈服于宇宙中的非人类力量的传统”(Ohaeto,1997:105-106)。梅祖认为:“《神箭》符合亚里士多德对于一部伟大成功悲剧的要求,是一部严肃、完整而又庄严的戏剧。” (Mezu,2006:59) 但是阿契贝不只是停留在热情的赞美,他客观分析埃泽乌鲁身上的傲慢和自负: “有时候,大祭司倾向于自己的想法和神的旨意相混淆,他不懂得如何区分神与人。但这对祭司来说不是自然的吗?所有类型的祭司,或者,政治领导人,都会面临这种危险。” (Fabre,1979:9) 无疑,阿契贝对非洲男权政治的思考体现他超越性别范畴、延伸到对权力边界问题的质疑,在这一意义上,阿契贝不仅重新审视了自己的非洲文化,而且在更普遍的意义上重估了人类社会权力文化的局限性。

小说中阿契贝还自信展现伊博男女平等和家庭和美的优秀传统。伊利村最年长的老人恩杜鲁和他的第一个妻子从年轻时候就一直互敬互爱,有首歌赞扬他俩,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告诉她,两个人一条心。伊博族在英殖民入侵前世世代代过着安详宁静的日子:“在乌姆奥菲亚无数的茅屋中,家家户户的孩子们都坐在妈妈的灶旁讲故事,或是在爸爸的茅屋里,坐在柴堆边烤火、烘玉米吃。”(Achebe,1994:34)乌姆阿诺六村一直以来和睦相处,小规模的宴会和庆典活动不断举行,有些由六村一起庆祝,有些一个村子举办,有少女摔跤节,有纪念伊德米里——圣蟒之主的庆祝会,有默哀会,还有寡妇节,等等。在六村每年最重要的庆典甘薯节,六村结盟仪式每次都会隆重上演。布斯指出《崩溃》“如同盖博里尔·奥卡拉(Gabriel Okara)的作品,进行‘文化追忆’,目的在于拯救被殖民主义神话扭曲的传统文化”(Booth,1981:79)。

但是,阿契贝对伊博历史文化传统的敬仰并不能掩盖他对民族前途的忧患意识,他对伊博被殖民后何去何从,充满疑虑和担忧,两本小说里处处可见,在叙述上阿契贝将这份凝重的思索通过小说人物传达出来。奥贡喀沃先遵循恶俗杀死养子,后由于猎枪意外走火杀人,接受处罚远走他乡,家产被全部焚毁。他的朋友奥比埃里卡始终在质疑:“‘为什么一个人在无意之中犯了一次罪,就该受到如此严苛的处罚呢?’……他妻子生的双胞胎,他把他们遗弃了。他们犯了什么罪呢? ”(Achebe,1994:125 )奥贡喀沃的儿子恩沃依埃一直痛苦于情同手足的伊克美弗纳被无辜杀害,处于精神迷茫无助状态的他被福音歌宣扬普遍之爱的歌词感化了:“圣歌浇在他苦旱的灵魂上,卸去了他心头的重负。圣歌里的话像是一颗颗冰雹,落在喘息着的大地干渴的嘴里,融化了。”(147)英殖民者就这样不太困难地在他的家乡设立了教堂和政府机构,流放七年后回来的奥贡喀沃惊异于这些巨变,他痛心地问奥比埃里卡为什么会这样,后者无奈地回答:“我们自己的兄弟背叛了我们,你想,我们怎么还能作战呢?……他在那些使我们团结一致的东西上面割了一刀,我们已经瓦解了。”(176)

通过这两部小说,阿契贝凸显了伊博族男权主义和女性遭受男性压迫的边缘化境遇,女性权力仅局限于宗教领域,并将这一叙述平行并置于英殖民者宣扬男女平等,但实际奉行男权等级制的双重标准之下。两种叙事一明一暗,矛头直指形成这一架构的殖民体系。两部作品一箭双雕,性别书写不仅是作品内容,更是作为民族主义作家的阿契贝的重要创作策略,他同时也客观叙述了困于男权制和恶俗旧弊的伊博族无可奈何地接受分崩离析和被宰割的命运。

阿契贝后期小说塑造了一批尼日利亚独立后的女性形象,她们彻底颠覆了 《崩溃》和《神箭》中沉默顺从的奴仆角色。《动荡》(NoLongeratEase,1963) 中出身贱民的女主人公克拉拉是受过良好教育、经济和精神独立的护士;《人民公仆》(ManofthePeople,1966)中的系列女性形象是克拉拉形象的延续,其中律师恩尼丝更成为未婚夫马克斯革命事业的忠实助手。后期创作的长篇小说《荒原蚁丘》 (Anthillsof theSavannah1987)的女主人公比阿特丽斯充分展现出非洲新女性的魅力,她代表当代非洲知识女性的博学、尊严和智慧。这些新时代的女性群像体现阿契贝性别政治书写的重要转向,他开始侧重于构架尼日利亚男女彼此平等和相互尊重这一和谐关系。与阿契贝同时代的非洲女作家弗罗拉·恩瓦帕 (Flora Nwapa)、阿玛·阿塔·艾多(Ama Ata Aidoo)和稍晚些的布彻·爱默卡塔(Buchi Emecheta)的创作也都把女性形象从幕后拉到了前台,女性不再是沉默顺从的他者,她们既有母性的快乐、也有受到男权压制后直率的宣泄,最重要的是她们懂得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抗争,并以此改变命运。恩古吉笔下的女性形象更是在肯尼亚民族独立前后的历史中起到积极的作用。无疑以阿契贝为代表的非洲作家们的性别书写嬗变过程深刻反映非洲民族性与现代性之间的巨大张力,对独立非洲女性的新叙述既是对殖民时代非洲男权制的内在反抗和消解, 更是作家们对摆脱殖民统治、赢得解放的非洲国家构建独立民族身份的贡献。

3 结语

阿契贝的性别叙事成为构筑非洲民族传统和现代性之间张力的一道风景线。作家对伊博族性别悖论的叙述不仅出于批判英殖民统治的考量,更重要的是希望引起尼日利亚民族疗救的注意。在阿契贝看来,独立的非洲必须建构属于自己的性别政治观和民族认同意识,才能迎接西方文明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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