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影像的怀旧记忆书写及其认同话语建构
——从“80后”童年动画片的怀旧现象说起

2022-03-24

关键词:代际动画片身份

杨 向 荣

(杭州师范大学 文艺批评研究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怀旧是一种记忆书写,它是个体在当下性的时空场域中通过记忆连接过去和指向未来的情感体验,是个体当下性生存的一种隐喻投射。在中国,“80后”(1)“80后”通常指出生在1980年至1989 年的群体。2008 年《南方周末》发表《李雷都这么牛X了,韩梅梅却不喜欢他》文章,首次提出“80后集体回忆”概念。2012 年1月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上演,2014年《同桌的你》上演,随即在国内掀起一股以“追忆青春”为主题的怀旧潮流。2020年,哔哩哔哩网站跨年晚会上满屏“爷青回”弹幕,一场以青春为名义的集体回忆呈现出狂欢的仪式感。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是伴随改革开放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经历了改革开放所带来的文化经验转型,有着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集体记忆和文化经验。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80后”群体童年时期的动画片以影像的视觉方式为他们提供了特殊的童年记忆,如《大闹天宫》《葫芦兄弟》《黑猫警长》《铁臂阿童木》《聪明的一休》《圣斗士星矢》《忍者神龟》《蓝精灵》等。对于“80后”群体来说,这批动画片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符号,承载着已消逝童年的精神印记。本文从“80后”群体对童年时期动画片的怀旧现象出发,对这一现象所承载的文化记忆书写和认同话语建构展开讨论。通过对影像怀旧记忆书写的剖析,我们发现,“80后”群体对童年影像的怀旧不再是单纯的个体情感和记忆的抒发,而是一种集体文化记忆的表征,是一种可识别的群体情感的记忆、标记和表达。“80后”群体的影像怀旧的文化记忆承载着特殊的认同话语建构,有着特殊的话语隐喻,是一种代际话语和审美救赎话语的隐喻。

一、 童年影像的怀旧情结与集体记忆书写

“80后”群体在童年时期直面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物质冲击和文化转型,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以及心理情感和文化体验的相似性。特定时期的国情使“80后”群体接受了大量新鲜事物和各种国外思潮,他们的生活经历相比父辈而言更为丰富,也更具有不确定性。“80后”群体的父辈无法提供相似的成长经验和文化记忆来引导他们,当他们置身于复杂而多元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时,只能以一种摸索和探索的姿态前行。他们与父辈和后辈的经验看似连接,但却断裂,因而衍生出无法弥合的代际鸿沟。因为这个原因,当“80后”群体追忆他们的童年生活时,更容易在共同的怀旧记忆中形成一种稳固的情感共鸣。

“80后”群体是中国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后的第一代人,很多“80后”尤其是城市中的“80后”大部分都是独生子女。这样的家庭环境使“80后”群体童年的孤独感倍增,而动画片则是他们缓解孤独以及陪伴他们成长的主要方式。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大量国产动画片出现在中国电视荧幕上,如《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三个和尚》《神笔马良》《哪吒闹海》《九色鹿》《葫芦兄弟》《阿凡提的故事》《舒克和贝塔》《黑猫警长》等;同时,大量国外优秀动画片也同时被引进国内,如日本动画片《铁臂阿童木》《机器猫》《聪明的一休》《花仙子》《哆啦A梦》《圣斗士星矢》,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变形金刚》《布雷斯塔警长》《蓝精灵》《百变雄狮》《忍者神龟》,英国动画片《怪鸭历险记》《神勇小白鼠》,等等。这批动画片为孩子们开阔了眼界,让他们拥有了一个和父辈截然不同的童年经验。这批动画片伴随着“80后”群体成长,参与了他们的人格、信念和价值观的塑造,不仅是他们童年时代的美好回忆,而且承载着他们童年的怀旧和记忆书写。今天,这批动画片仍然被反复重映,甚至在豆瓣、微博和论坛等新媒介社区中形成大规模的分享专区,成为“80后”群体影像怀旧的经典符号,也是中国现代性进程中文化多元化和文化集体记忆的表征。

“80后”群体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初以来的社会变革,体验了情感记忆的不断重构。“80后”群体如今已由青年转入中年行列,他们经历了文化转型所带来的岁月洗礼,同时肩负着孝敬老人和养育儿女的现实压力,因而更容易流露出对逝去的美好童年的追忆和怀旧。今天,新媒介技术的发展为“80后”群体提供了通往“过去”的契机和诸种媒介,童年的影像正是通过视觉方式将过去的场景和历史瞬间保存下来,以读图方式唤醒了这一群体的童年记忆,让他们的怀旧情愫得以安放。在那个资讯相对匮乏、媒体形式相对单一的年代里,这批动画片尽管制作比较粗糙,但依然在“80后”群体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成为那一代人的集体文化记忆。笔者以为,动画片作为承载“80后”群体童年情感经验的媒介和载体,既是考察他们怀旧情结和文化记忆的影像文献,也是反思作为个体与代际群体的“80后”关于当下生存体验的参照物。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传播媒介和怀旧符号的童年影像成为塑造“80后”群体文化记忆的意义框架和连接工具。

从词源学角度来说,怀旧(nostalgia)源于两个希腊词根nostos和algia的组合。nostos是回家、返乡的意思,algia指一种痛苦状态,是因为渴望回家的思念而带来的焦灼感。瑞士医生霍弗尔(Johannes Hofer)把这两个词根连接起来,首创nostalgia一词,意指一种众所周知的、痛苦而强烈的思乡病。在这里,“怀旧”的词源内涵指向家园感,这里的“家园”不仅仅是指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同时也是存在于过去时空中理想化的精神寄托之所,是个体立足于当下所重构的精神层面上的归属地。桑蒂索(Aaron Santesso)认为,“理想化”和“对过去的向往”是怀旧构成的两大因素,其中理想化是唯一和必需的,只有当那个“过去”是经过理想化处理的过去时,才可以称为怀旧。[1]16霍华德(Scott Alexander Howard)也认为:“在想象的帮助下,怀旧将理想化的特征投射到‘过去’,而不是再现‘过去’的特征。”[2]643在这个意义上,怀旧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时间意识,即通过对自身历史体验的线性滑动去重新体验过去,进而在过去、现在的时空碰撞中,克服现实的异己感,寻找某种协调统一的情感归属和认同,这也正如邓桂英所指出那样:“通过对过去感知的声音的描摹和再现,激发记忆、引发想象、带动情感,在深层的隐喻维度上,达到连接历史与现实、认识自我与世界的目的”[3]62。

19世纪至20世纪,现代社会的秩序是“集体化社会”,人的社会化被纳入集体化的范畴。但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伴随着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媒介化生存成为现实图景,个体面对的是一个持续深化的“个体化社会”。“80后”群体在心理和情感认同上不可避免地生成无法弥合的距离,衍生作为“精神异乡人”的思乡病。他们无法找到自我认同归属的标记,也较难和父辈和晚辈形成有效沟通。戴维斯(Fred Davis)认为,怀旧是“一种适应社会变革的方式以及对身份断裂的回应”[4]368。根据戴维斯的观点,社会文化和传统价值观念的转变构成了现代性的特定情境,由此导致现代人“甜蜜的忧伤感”。对“80后”群体来说,怀旧更是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

值得注意的是,“80后”群体情感归属和认同建构需要借助特定的符号象征物,以此实现现实与精神层面的连接。这些动画片正是这种怀旧精神旨归的符号象征物,因而成为“80后”群体连接童年集体记忆的载体。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认为,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当下”,并对“过去”经验的一种重建,这种重建是通过一群人的“过去”记忆而实现的。这种记忆并不会表现在他们对物与人的直接回忆中,而是通过某种讲述、某种象征符号、某种纪念活动或某种仪式。当人们聚集在一起,共同回忆曾经的人与物,这种记忆才能被间接激发出来。[5]59根据哈布瓦赫的观点,对“80后”群体来说,童年动画片是能够引发他们集体记忆的激发物。这些由童年影像所唤起的集体记忆活动,能够将有着共同怀旧情感的群体通过影像符号连接在一起,让它们成为触发童年怀旧记忆的开关,在高呼“爷青回”的仪式体验中共享“过去”的经验或经历。

埃尔(Astrid Erll)和瑞格妮(Ann Rigney)认为,文化记忆本质上是一种动态的存在,是一个不断回忆和遗忘的过程,个体和群体在这个过程中不断重构他们与“过去”的关系,根据已有的或新出现的记忆场域来重新定位自己。[6]在“80后”群体那里,童年动画片作为“过去”的表征物和符号象征物,是建构记忆场域的诱发条件。“80后”群体通过童年动画片不断重构自我与过去的关系,他们追忆童年的故事,并以此作为参照物来审视与反思当下。在卡普勒(Kapler)看来,“人们所回忆的往日的当今和人们所记忆时立足的现在的当今一样,都是关于一个有意义的经历和行为世界的社会构造物”[7]87。根据卡普勒的观点,笔者以为,与其说“80后”群体在怀念童年时期的动画片,不如说是在怀念消逝的童年时光,怀念陪伴他们度过童年生活的精神表征以及承载他们儿时梦想的“远托邦”。随着视觉文化时代的到来,为什么“80后”群体仍然会眷恋童年时期那些画质并不佳、音效并不强的动画片?因为这些影片建构了这个群体的集体文化记忆,可以帮助他们重建历史感,塑造远离当下的乌托邦,弥合当下性带来的历史断裂感,进而在当下的现实生存中寻觅精神的审美栖居之地。

塞迪基德斯(Constantine Sedikides)认为,作为个体身份的重要一环,自我连续性对个体心理健康和自我认同至关重要,否则便会产生一种“当下自我”与“过去自我”断裂的感觉。[8]54“80后”群体的童年时期遭遇了文化转型和文化断裂所带来的认同危机。文化转型必然带来断裂的历史意识,历史意识断层的深刻结果导致了不确定性和无限可能性的现实生存。当断裂的时间意识阻断过去与当下的绵延,这很容易使“80后”群体在悬浮的无根现存中无所适从。“80后”群体不再能跟随上时代步伐,反而成为努力追赶时代的个体。尤其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和消费社会的盛行以及全球化浪潮的影响,“80后”群体在现实中的生存压力加剧,他们急需通过建构一个理想化的“远托邦”客体来弥补心理上的缺失和落差。这些客体远离现实的空间与经验,它们在“过去”的某个地方,或是某个乌托邦之地。作为怀旧的主体,“80后”群体始终将“过去”与现实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以保证怀旧客体相对于当下的异质性。历史由“过去”层层叠加而成,但“过去”只能给“当下”提供指向性,而不会取代“当下”。在某种意义上怀旧更趋向对历史的重建,而怀旧客体就是这种重建的历史感的最好载体。显然,童年的影像记忆正是“80后”群体的怀旧客体,他们从对怀旧客体的文化记忆中获取想象性力量,进而弥合被现实割裂的当下自我。

对动画片的影像怀旧是“80后”群体对童年美好生活的珍惜和怀念,更是他们立足于当下时间意识,置身于自身历史体验的线性滑动中向逝去历史和经验的回归。作为一个“代际”群体,“80后”群体通过集体记忆而产生共鸣,这种共鸣最终指向“远托邦”的家园建构。在这个意义上,作为陪伴一代人共同成长的文化符号,这批动画片也为在当下遭遇精神危机的“80后”群体营造了一个远离当下生存困境的理想化文化家园。影像记忆在诱发“80后”群体怀旧体验的同时,也通过记忆符码将“过去”与“当下”串连起来,自我和时间的断裂感和历史感因而被解构和重构。童年时期的影像内容对“80后”群体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关注的是这些影像回忆中的感情寄托。而且,“80后”群体对这些动画片有着共同的深刻记忆,因而更容易产生群体共鸣。怀旧主体对想象的记忆时空的认知建构,暗含着对已然消逝的某种价值观念的追忆以及对现实缺失的间接补偿。

二、 童年影像怀旧中的双重身份认同建构

作为一种社会心理和记忆书写,重回“过往”从来都不可能实现,也不可能成为怀旧的根本动机。怀旧的根本动机源于主体当下生存的焦虑、恐慌和缺失体验,渴望通过在理想化“远托邦”的想象建构中寻求当下生存的诗性意义。笔者以为,以此来看“80后”群体童年动画片的影像怀旧现象,“80后”群体将这些影像记忆视为实现认同的集体文化记忆符号和标签,实际上是希望在现实生存中实现自我认同建构。这种通过影像的怀旧记忆实现的自我认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通过对童年影像的个体怀旧记忆,“80后”群体建构自我的身份认同;二是通过对这些影片的集体怀旧记忆,“80后”群体建构代际的群体身份认同。

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写道:“当真实不再是以前的样子,怀旧便展现出充分的意义。”[9]171从“80后”群体的现实生存境况来看,当下生存充满了各种震惊感和各种不确定感,竞速时代不断刷新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体验,他们经历了社会转型所带来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现实的急速变化。在这种情况下,怀旧对于“80后”群体个体自我身份确证的意义因而凸显出来。对于个体而言,怀旧是实现自我认同的普遍途径。怀旧通过回溯和追忆,拾掇起个体童年生活的成长碎片,通过一种对过去和传统的想象性建构把“美好”进行还原,进而抵制“异质性”的当下生存对个体信念的冲击。怀旧作为一种个体对消逝童年的文化情结,是一种重新认识和找回自我以及建构个体自我认同的途径。在“80后”群体那里,生活实存总是以各种出其不意的方式打击和挫败他们的信心和需求,他们需要借助怀旧记忆的想象机制补偿现实的缺憾。怀旧中的感性体验能让个体暂时脱离当下性和现时性,是现代个体在无根漂浮状态下的一种诗意家园回归。

“80后”群体在生活经历上与父辈迥然相异,他们的工作不再是国家分配,而是需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竞争和打拼,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自我价值。成年后的“80后”群体往往会选择远离故土,去远方和他乡追逐自己的梦想,成为今天世人眼中的“漂”族。“漂”这个字很好地道出了“80后”群体的生存状态:在地理空间上,他们是异乡人,在他乡拼搏奋斗;在心理层面上,他们也是“异乡人”,无法在“脱域”的时空场域中获得心理认同。更尴尬的是,当他们回归故土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在家乡人面前同样是来自外地的“异乡人”。“80后”群体发现自己始终在外漂泊,他们不知自己该身归何处,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发现自己是“异乡人”。陌生的空间、对未来的茫然无措以及因漂泊而产生的孤独感和游离感,都会促使“80后”群体回望和怀念“过去”的美好。他们怀念能让自我获得确定性和安全感的“过去”,试图将“远托邦”的童年建构为“精神原乡”,以此安放自己当下孤独而脆弱的灵魂。

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提出“脱域”概念,认为“随着现代社会的出现与现代性的展开,通过对‘缺场’的各种其他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间从地点分离了出来,从而导致‘脱域’现象的产生”[10]16。现代社会日益成为一张大网,个体对外在世界的感知发生异化,陌生和疏离感使现代个体之间不再有曾经的亲密感和信任感。社会中的人已经分化成零散的个体,看似忙碌的现代个体在这个自由世界中独自行走,人们之间的关系变成由专业和理智而发生的联系。以此来看“80后”群体,精神的异化体验在他们身上尤为明显,他们彼此在情感上无法产生认同,因而导致作为“精神异乡人”的思乡病的蔓延。“80后”群体很难在现实生存中找到“归属的标记”,因而希望通过怀旧来寻求自我归属和实现认同建构。对于“80后”群体来说,借由动画片怀旧不仅仅是回忆,也是一种寻求逃避现实世界的机制。在怀旧所引发的审美活动中,他们重塑过去,为自己建构了一个永恒不变的理想化的“过去”,并在这个异时空中寻找记忆中失去的乐园。通过童年的影像怀旧,“80后”群体将“过去”与“当下”统一起来,重新审视在现代社会中所丧失的自我,进而寻求自我身份的认同。

不管“80后”群体在故乡还是在异乡,他们都渴望获得精神层面的认同和归属,而童年的动画片及其影像记忆,无疑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思乡”的文化怀旧符号。通过对童年动画片的影像怀旧,可以为“80后”群体建构出一种理想化的精神原乡,以此寄放他们无法安放的情感,进而帮助他们在现代社会获得自我归属感。当现实中渴望的亲情、友情和爱情被现代社会无处不在的“脱域”现象所阻断时,他们只能通过想象性的补偿机制在“远托邦”的怀旧想象中建构单纯而美好的精神原乡。童年动画片有着“80后”群体童年时期对世界单纯而美好的认知和想象,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对记忆进行重塑,重构出一种理想的时空环境来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认知的加工策略,因为当个体在现实语境中潜意识感受到自我缺失,便试图依靠一些像童年动画片这样的社会纽带来提升自我认知,以补偿自身在现实中缺失的“归属感”。笔者以为,童年影像折射出来的“80后”群体对正义、善良、温情和勇敢等伦理和社会秩序的期待,是他们建构自我理想价值观的社会纽带。“80后”群体童年时所观看的动画片里的经典台词,如《圣斗士星矢》里的“爆发吧,小宇宙”、《美少女战士》中的“代表月亮消灭你们”、《聪明的一休》的“休息,休息一下”等等,就经常挂在他们嘴边,成为“80后”群体社会认知和身份认同的语言符号。

通过童年的影像怀旧,一方面,“80后”群体试图实现自我的身份认同建构;另一方面,他们的这种身份认同建构也是一种“代际”身份认同的表征。作为在中国特殊语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80后”既与自己父辈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世界观,又与自己的后辈“90后”“00后”有着深刻的代际隔阂。对于父辈而言,“80后”无疑是先锋者和前行者,他们也许并不会在意与父辈之间的代际更迭,但是他们非常在意自己与后辈之间的代际鸿沟,因为后辈往往代表着整个社会最具生命力的前进趋势,是能够最快适应现代社会变化的一批人。“80后”群体与后辈的代际鸿沟潜意识地暗示着他们可能与时代脱节,极易陷入代际断裂的危机、恐慌和不自信之中。这种状态加深了他们对生存的焦虑与疏离感,因而也更渴望通过寻求属于自我群体的精神符号来实现自我认同。

普伦斯基(Marc Prensky)曾以“数字化土著”(Digital Natives)和“数字化移民”(Digital Immigrants)定义随着媒介的兴起而出现的完全不同的两代人形象。[11]1米德(Margaret Mead)在讨论代际鸿沟时指出,代际关系是社会关系的基础,是代际话语在代际间的对立冲突与差异。在二元对立的话语结构中,“整个世界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之中,青少年和所有比他们年长的人——隔着一条深沟在互相望着”[12]86。从代际关系的角度来看,现代社会的发展加剧了代际之间的鸿沟。在前现代社会,时空的紧密粘连使人们的社会生活空间受到“在场”的支配,社会维持着相对稳定的结构和文化传统,代际之间具有相似的、可复制的生活经验和生命历程。但是随着现代社会数字化媒介的全球普及和广泛应用,各种“缺场”要素涌现,“脱域”成为现代社会的常见现象,代际之间相对稳定和密切的历史状态被打破,因而导致代际鸿沟的加剧。

“80后”群体与后辈的代际差异主要在于数字化生存所引发的“数字代际鸿沟”。20世纪是数字化生存的时代,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提出电子媒介的发展带来了人类的数字化生存,并表现出对“数字代际鸿沟”现象的担忧:“有些人担心,社会将因此分裂为不同的阵营:信息富裕者和信息匮乏者、富人和穷人,以及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但真正的文化差距其实会出现在世代之间”[13]15。根据尼葛洛庞帝的表述,笔者以为,“80后”群体与青年一代作为现代社会的中坚力量与新生力量主体,他们之间的代际鸿沟正是“数字代际鸿沟”的体现。青年一代以“数字土著”的姿态迅速形成现象级的青年亚文化圈,诸如御宅文化、二次元文化等,并仰仗数字媒介强大的传播力将各种小众文化圈层积极扩张,其行为观念及衍生文化与“80后”群体所代表的文化形成了难以逾越的文化壁垒。“80后”群体与他们的后辈各自坚守着自身的群体风格和文化标签,彼此表现出较强的抵触感。“80后”群体一方面承受着与青年一代由数字化鸿沟所带来的疏离感,另一方面也承受着时代发展所带来的现实生存压力。在双重压力之下,“80后”群体迫切需要寻求一种集体文化记忆,通过群体的身份共鸣让自己摆脱孤独和疲惫,实现“80后”的代际身份认同。

戴维斯(Fred Davis)写道:“集体记忆作为怀旧的建构素材,成为保持和重申身份认同的一种手段。”[4]113对于“80后”群体而言,童年动画片所建构的是他们整个群体共同追忆的童年时光,是一种集体怀旧记忆,也是他们确证群体代际身份认同的重要手段。不管是“80后”呼朋唤友去看修复重映的童年动画片,还是在各种论坛中对童年动画片经典台词和经典剧情的回忆讨论,当他们在重温这些动画片,与同龄人分享过去记忆之时,他们实际上是在寻找和回忆自己的成长轨迹,借以实现自我群体的身份认同。童年动画片在这里成为一种集体符号,是“80后”群体构筑想象共同体的重要载体。“80后”群体在共同记忆的基础上不仅形成了趋于一致的共识性认知和体验,同时也建构出了一个理想化的想象共同体。基于此,“80后”群体的归依感得到显著提升,自我身份认同与群体身份认同得到同步实现。他们在现代社会中的无依感和疏离感会被部分消弭,心理空间和情感认同之间的缺失也会被怀旧情结和文化记忆所弥合,继而在当下生存中重获诗意和审美体验。

三、 身份认同建构中的话语隐喻及其反思

对童年动画片的影像怀旧,可以视为“80后”群体基于身份认同所寻求的一条精神救赎之路,即在日趋多元的当下现实生存中寻求精神庇护的原乡之路。在这个意义上,“80后”群体对童年时期陪伴自己成长的动画片的影像怀旧情结,就不能只视为一种无法承担现实的怯懦退避表现,同时也可以视为对过去美好生活的眷念和对理想化诗性家园的向往,视为基于当下性生存的精神救赎策略。笔者以为,“80后”群体影像怀旧中的双重身份认同建构有着更深刻的话语隐喻,它是代际身份认同建构中断裂话语的隐喻表征,同时也是身份认同建构中反思性救赎话语的隐喻表征。

数字代际鸿沟虽然直接关系到代际间微观的生命历程差异,但也正如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研究所呈现的那样,代际鸿沟问题不仅是代际间的关系问题,同时也表征了现代性的文化症候。在一代人当中,有着共同命运且经历了相同社会历史过程的个体会形成一个特定的代群,他们对某些事件产生相同的反应,彼此之间所具有的亲和性源于相似的过去和经历。“80后”群体作为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一代,经历了国家和民族的历史变革,他们曾经的文化空间逐渐消失,但童年时代所观看过的那些动画片却成为留存在记忆中不可磨灭的标识,成为积淀下来的文化记忆。对自我文化体验中的历史断裂与不确定性,“80后”群体需要通过某种方式进行弥合,怀旧因而成为弥合这种断裂感的最佳媒介和载体。虽然这种弥合与重建并不可能完全还原记忆的本来面目,如哈布瓦赫所言:“如果我们还没有忘记,连在重现我们过去的时刻,我们的想象也都仍会受到当前环境的影响,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这种重塑机制的性质”[5]87。但当今天与昨天的历史在这种形式下被连亘起来,各种文化记忆一同被唤醒,代际的历史感也因而得到重构,断裂感得以弥合。

在“80后”群体的记忆中,童年动画片象征着美好和不可能再回去的“过去”。这是一种美好生活的文化记忆,也是现代社会所缺失和现代人所亟须的精神归宿。笔者以为,这些曾经的文化记忆体现了“当下”与“过去”的文化断裂,是代际身份认同建构中断裂话语的隐喻表征。怀旧并非是激励主体来积极改变当下性生存,而是希望通过怀旧暂时地回避现实;或者仅仅只是为了享受这种文化现象,以及表达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现代性焦虑。这种对过去的追忆,一方面体现了“80后”对当下现实的不满,是“过去”与“当下”审美想象冲突的体现;另一方面,这种回避现实的怀旧,也是一种审美乌托邦精神的体现。今天,“80后”群体对自身的物质欲望和需求可能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强烈,但却时刻被一种强大的空洞感或空虚感所笼罩。他们拼命追逐的或许并不是他们内心想要的,而是社会所强加于他们身上的,如罗洛·梅(Rollo May)所言:“我不过是许多面镜子的集合物,我反映的都是他人期待于我的东西”[14]4。对生活价值的怀疑和对当下生活的不确定性,使“80后”群体企图通过对童年动画片的怀旧记忆来寻求作为群体的类身份认同。在这个意义上,怀旧一方面是群体身份认同的建构,另一方面也是“80后”群体与父辈及后辈审美代沟的话语隐喻表现。

进一步深入下去,这种代际间的断裂话语隐喻,表征和强调了不同代际间文化的“他者性”和“异质性”。传统与现代的断裂意识在不同代际群体身上得到彰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认为,代际间的抗拒性认同导致了共同体的形成以及断裂话语的出现,其表达的是“被排斥者对排斥者的排斥”[15]6-7。网络社会是以地方性和全球性的系统分裂以及权力和经验在不同时空架构中的分离为基础的,数字时代极大地改变了社会化的历程,由此产生的无法弥合的数字代际鸿沟,导致代际间断裂话语的出现。米德(Margaret Mead)认为,现代社会已经进入“后喻文化”时代,青年对于长辈的文化反哺已经成为正常现象,并与“前喻文化”呈现完全相反的文化传送模式。[16]93在这个意义上,代际鸿沟不能简单归结为青年群体与父辈文化之间的观念差异,由于媒介的参与,代际鸿沟极有可能演变为媒体的奇观和符号的狂欢,最终建构了一种代际间的身份认同幻象。虽然这种身份认同幻象极有可能成为网络社会中的“海市蜃楼”,但是也不能完全将其视为指涉“虚假意识”的产物,它是现实世界的投影,也是代际鸿沟的表征,更是晚期现代性代际文化的症候表现。

“80后”群体独特的成长经历,使他们形成了与前人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80后”群体普遍拥有较高的文化知识和素养,比父辈们更见多识广,接触过许多父辈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他们看卡通和漫画、欣赏动画片,成为中国第一批接触互联网的孩子,可以聊QQ,也可以进行网络搜索和泡论坛。在“80后”的影像怀旧记忆中,童年时光已经成为过去,成为他们历史的组成部分。当他们在“当下”回望“过去”,过去早已不再只是事件的组合,而由于时空距离的存在被蒙上了一层面纱,具有朦胧的美感,从而被赋予了文化意义和审美意义。如今,“80后”群体都已成年,经过多元文化的形塑之后,他们却发现无法为自我找寻到“归属标记”,传统与现代的断裂意识在他们身上得到极度彰显。“80后”群体最终遭遇身份认同的困境,这也正如哈维(David Harvey)所言:“在内聚于我们身上的附加于各种空间形象之上的这种拼贴画之中,场所的认同成了一个重要问题,因为每个人都占据着一个个性化的空间(一个身体,一个房屋,一个价,一个正在形成的社群,一个国家),以及我们如何使自己个体化而塑造认同”[17]379。

笔者以为,“80后”群体通过影像怀旧实现身份认同建构,也是一种反思性救赎话语的表征。 “80后”群体将童年的集体记忆视为理想化的情感寄托之所,但童年动画片影像怀旧的最根本目的是对立足于当下性的反思与批判。“过去”虽然尽可能被还原为原初的真实样子,但事实上“过去”并没有遮蔽“当下”,更不可能替代“现在”。因此,通过怀旧回忆和身份认同建构,“80后”群体在潜意识中试图脱离客观社会历史框架为他们搭建的记忆结构,尽可能走出“活在过去”的理想化桎梏,实现当下生存的审美救赎。在这个意义上,“过去”不再是怀旧主体的纯粹情感寄托,而成为主体反思和批判当下的符号媒介和象征载体。通过集体记忆的怀旧,主体反思自我与当下生存,进而展望和想象未来。因此,“80后”群体对动画片的影像怀旧是对现实存在“合法化”危机的反思,也是对个体遭遇现实困境而力图实现审美救赎的反思。在“80后”群体眼中,正是由于传统的“美好”在当下的消逝,才引发个体留恋和怀念那已经逝去的物与人,才会将影像作为“过去”的象征,试图通过动画片这种符号象征物与“过去”保持历史的连续性。当“80后”群体选择童年动画片进行怀旧表达,看似是选择想回归传统和过去,但实际上是希望在历史化的重构中实现对当下文化困境的回应和反思,可以视为个体现代性审美救赎思想的体现。

韦伯(Max Weber)曾用“脱魅”形容现代社会的基本质态,意味着“所有意趣、思想和诉求之此岸性的超常高涨”[18]313。今天,我们生活的世界逐步理性化和此岸化,为了使个体在失去彼岸支撑之后得到此岸的支撑,审美性获得了合理性支撑。“80后”群体对童年动画片的影像怀旧所生成的与现实世界的距离,使他们萌生出对现实世界客观文化的抗拒感,从而回归纯粹的、创造性的审美体验本身。在这里,距离是个体面对强大客观物质世界的一种审美策略。当“80后”群体的审美经验和观念通过动画片的影像怀旧记忆而重建,生存也因而传达出不一样的经验与感知。在怀旧记忆中获得新感性,这是对异化生存的揭露与抵制,它可以重新恢复个体的鲜活感受,使现代人摆脱物化社会的奴役与控制,进而实现反思和审美功能。需要指出的是,“80后”群体虽然通过怀旧记忆书写实现了身份的认同建构和审美救赎,但这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审美救赎策略,它极可能成为一种审美救赎的乌托邦想象,而这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和反思。

猜你喜欢

代际动画片身份
动画片是怎样播放的
推荐一部动画片
看,动画片开演啦!
——介绍一部你喜欢的动画片
教育扶贫: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重要途径
“这里为什么叫1933?”——铜川“红色基因”代际传承
推荐一部动画片
跟踪导练(三)(5)
论人权的代际划分
身份案(下)
家族企业代际传承中的权力过渡与绩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