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水(外二篇)
2022-03-24韩东
韩东
我终于住进了新房子。
房子是我用一生的积蓄买的,房产证上写的是我儿子的名字。也就是说,我寄住在儿子家里。我是儿子的租客,每月需要交房租。搬进新房子以前,每个月我都要给儿子零花钱,但现在不给了,零花钱变成了房租,儿子接受起来就更加心安理得。
别以为我是受儿子的逼迫,根本没有这回事。从小到大,他没有伸手向我要过任何东西。当然了,我也从没有短過我儿子。还没等他要呢,所有的东西都到了他面前。儿子也从不感谢。他来者不拒,不当回事儿。说实话,我很欣赏儿子的这种态度。
这次买房也一样,原以为儿子会拒绝(我送他房子),但是没有。后来我觉得儿子总归会说点好听的,他也没有说。儿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顺手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于是我就放心了。
现在,他好歹有了自己的房产,可以在里面结婚,也可以不结婚就过一辈子。房子也足够大,就算以后我死了,我住的那间也可以租给其他房客。也就是说租金是不会断的,我儿子从此有了固定收入,就像拿工资一样。
买房、赠房,包括充当第一任租客,是我对儿子今后生活的安排。从此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死的时候也能安心地闭上眼睛了。
还有一点值得一说,我儿子是真心实意把这房子当成自己的了。从装修到买家具都是他拿主意,我跑腿。房间是按他的要求布置的,家里的一切都由他做主。虽然两代人的审美有差异,我还是成功地管住了自己,没有多插嘴。并且由于是新房子,儿子开始施行“新政”(儿子说,以前那是没条件,也不值当),比如进门之前不仅要换鞋,还得换全套衣服。带进家里的东西的外包装需要经过酒精消毒。睡觉之前还要再换一套睡衣,否则就不能往床沿上坐。这是对我的规定,已经很宽松了。我儿子的房间则房门终日紧闭,自从搬进新家我只误入过一次,当时真的被惊到了。里面纤尘不染,一切都在放光,同时我闻到了一股让人心慌的香味,简直不像是凡间……我儿子承认他有一点点洁癖,我却觉得自己过上了高尚生活。
如果你觉得我儿子过分脱俗,或者有一点女性化,那就错了。新家里的所有电器都是他在捣鼓,安装插座、调试电视……由于我们住的是高档住宅,家里有锅炉、地暖,大门上装的是电子锁,这些也都是我儿子负责。我在家的任务就是每天晚上做一顿儿子喜欢的饭菜,每天两到三次去楼下扔一下垃圾(我们家里不会长时间存放垃圾)。大概正因为如此,那天早上停水了我没有及时发觉。
天没亮我就起床了,去水池边洗漱。水龙头没有流出热水,但冷水是有的。我用冰冷刺骨的冷水洗了脸,刷了牙,当时我儿子正在睡觉,总不能把他叫醒问热水的事吧?我非但没有叫儿子,连房子里的灯都没有开。我轻手蹑脚地拾掇了一番,提上电动车的蓄电池就下楼去了。临出门前,我向儿子房间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这也是惯例了,看上一眼我就安心了。
到了街上,感觉奇冷,想起来天气预报上说,今天大降温。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把降温和家里没有热水的情况联系起来。龟缩在电动车的围挡后,我一路骑到了单位。如果是平时,我会去途中一个固定的早餐摊子上吃早餐,但真的太冷了,经过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停车。我觉得鼻子都快要被冻掉了,灌满冷风的口腔已经麻木,哪能喝得下热粥呀。
到了单位我就没事了。办公室里有中央空调,甚至比我的新家还舒服。我烧开水泡茶,拉开写字台抽屉,找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谁送的一包喜糖。打开花里胡哨的包装,里面有几块糖果、巧克力、饼干。我就着热茶,把这些零嘴全吃了,权当早餐。随后,我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工作,就是填写那些永远也填不完的表格。自从我二十四岁走上工作岗位,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几十年如一日,由手写填到一本大簿子上到敲击键盘在电脑上制表,我也从六七个人一间的办公室混成了一人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我虽然有职称,但手下并无兵……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儿子。他竟然一大早给我打电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还没等我开口,儿子劈头盖脸就问:“是不是停水了?”
我说:“没有……”
儿子问:“你走的时候水龙头里有水吗?”
我照实回答:“没有热水,但有冷水,我用冷水洗的脸……”
“没有热水,也就是说你用的水是水管里残存的,你用它洗了脸,我怎么办啊?”
“啥、啥意思?”
“啥意思,家里的水管被冻住啦!”
儿子的电话大概有三层意思。一是向我求证,家里是不是停水了。二是通知我家里的确停水了,水管被冻住了。三是责备我,为什么不及时告诉他,而且还把水管里残存的水全用光了。
“这怎么可能,”我说,“我们买的是高档楼盘的房子。又不是几十年前。那会儿寒潮一来水管就会被冻住,要预先存水,或者晚上临睡前松开一点水龙头,让水龙头滴水,这样水管就不会被冻,水表还不会转。以前很多人家都是这么偷水的,三伏天也这么干……”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冻住了就是冻住了。”
儿子的话让我回到现实中,意识到现在不是忆旧的最佳时机。水管一旦冻住不像水管坏了,可以马上找人修。要等到天气自然回暖、冰雪消融,至少也需要三五天吧,这期间我儿子怎么生活?
我首先想到的是从楼下提水。以前,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可现在我已经快六十岁了,明年或最多后年就面临退休,再也没有从楼下往上一趟趟提水的体力。何况我们住二十八楼。当然了,有电梯,从一楼上到二十八楼一分钟不到,就像做梦一样一恍惚就到家了。但,即使能找到愿意借水给我们的邻居,家里也没有备提水的塑料大桶呀。我儿子又是一个用水大户,一两桶甚至三四桶水不够他用半天的……于是,这一方案就被我否决了。
我想到的第二个方案是让儿子来我办公室住。反正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还有一张我平时睡午觉用的折叠床。但我估计儿子不会愿意。三十多年了(我儿子三十四岁),他从来没来过我们单位。况且,办公室的条件以及卫生状况儿子肯定接受不了。第二方案和第一个方案一样,只是在我的脑子里转了转,我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第三个方案是去酒店里开房间,住三五天到一个星期。酒店差了还不行,我同样说不出口,至少也得是四星级以上吧。
“那就找一家好点的酒店过渡一下,”我说,“费用我来出。”
贵是贵了一点,但毕竟是非常时期。我暗自盘算了一番,这笔钱我还是出得起的。再说了,我的钱就是我儿子的钱,花在他身上也不算浪费。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宽大、方正、厚实的床垫,以及一天一换的雪白的床单,满心以为儿子会欣然接受。没想到他回答说:“酒店哪能住啊?我不去!”
儿子的意思是酒店不如我们的新家,这让我感到非常欣慰。可问题没法解决,新家没水怎么住人呀?
其实我儿子早有安排,打电话来并不是问我怎么办的。儿子告诉我,他已经在附近的超市里网购了六大桶桶装水,而且水已经送到了。本来他想多买几桶,由于停水并非只有我们一家,超市的大桶水已经售罄。那些小瓶装的水又没有人送。我儿子说,六大桶水勉强够他几天的饮用、洗漱、浇花和冲马桶了,但是没法做饭。他让我吃完晚饭再回家。
我儿子也不是没有考虑我,他说:“晚上回家你可以喝水,但不能上厕所,尤其是不能大便,不然没有水冲马桶。”
我问:“那你怎么吃饭?”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叫外卖。”儿子说,“吃饭事小,最重要的是排泄,你在单位里解决了再回来,千万记住!”
我说我记住了,于是我兒子准备挂电话。“等一下,”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今天你怎么会起这么早呢?”
“我哪天不起这么早,你不知道而已。”
“没有必要呀,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不起这么早,家里谁收拾,怎么保持卫生清洁?”
我还有一个问题,但是没敢问。就是,既然儿子每天都起这么早,为什么不和我一齐起床呢?这样我也可以在家里做一顿早饭,爷儿俩一块儿吃。看来他是不想见到我,见我的时间越少越好。我前脚一出门,他后脚马上就爬起来……
我的生活很有规律,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时间都是固定的。大解也不例外,不仅时间固定,地点也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单位的厕所,甚至蹲坑的坑位也从无变化。换一个坑位我是无论如何也办不成事的。因此儿子的要求对我来说毫无问题。
放下电话,我便往单位公厕踱去,因为恰好到了我大解的时间。到了地方,摆好姿势,这才发现我竟然没有便意。我并不着急,心里想,八成是今天早上没吃早饭嘛(那几块糖果、巧克力、饼干不能算),肚子里没货。要不是冷风从蹲坑的坑洞里往上直冒,光腚被冻得受不了,我还会再坚持一会儿的。我提上裤子回到办公室,自忖有的是时间。
中午我去食堂吃了饭,回办公室后打开折叠床睡了一会儿。起来后我又去了厕所,仍然没有便意,无功而返。至此,我有点担心了。
我从来都是饭后大解,当然了,午饭不同于早饭。我开始后悔今天没有吃早饭,或者上午在厕所里应该多蹲一会儿的。我的心思已乱,整个下午不停地往厕所跑。几次都碰见隔壁办公室的一个同事,此人前列腺不好,也不停地上厕所,自然都是小解。
前列腺和我打招呼:“闹肚子啊?”
我说:“是是,天气太冷,可能是受凉了。”
他说:“您老多保重,千万不要转成慢性病。”
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想到了一句话,叫“欲速则不达”。也许我太紧张了,越是想解决问题就越是解决不了。下午四点以后,我就不再往厕所跑了,想小解也不去,就那么憋着。
傍晚六点下班,按原计划我得在食堂里吃完晚饭再回家,但吃还是不吃呢?这的确是一道天大的难题。如果我去吃晚饭,有可能饭后大解(似乎有这样的规律),但如果吃了还是不见动静,囤在肚子里回去就更危险了。权衡再三后我决定不吃,就这么在办公室里待着。窗外这时已经黑透,我能感觉到渣土车驶过立交桥时传过来的震动。
晚上十点三十分,我仍然毫无便意。我想起,以前参加单位组织的旅游,在湖光山色间也有过几天便秘的经历,换个环境生理规律就有可能被打破。不论今天气温陡降算不算换环境,规律被打破确是有可能的。
我问自己:“你真的不想大解吗?”
我回答:“真的不想。”
我又问:“不是问你思想上想不想,思想上你当然是想的,还巴不得呢——我是说身体,身体有没有大解的想法、意思、愿望?”
我回答:“的确是身体不想,一点那样的愿望都没有。”
“真的一点都没有?”
“真的一点都没有。”
“今天晚上你都不会有那样的愿望吗?”
“应该不会有。”
“你确定?”
“我确定。”
追问再三以后,我这才离开了办公室,骑着我的电动车,一路冒着严寒回了我儿子家。
家里一切如常。儿子给我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以前他从没有这么干过。我想,这是他给我的今晚用水的定额吧?但我还是很高兴,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喝了那杯水我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问自己:“你真的不想大解吗?真的没有便意吗?”每次的回答都很肯定:“我真的不想大解,真没有那个意思。”
我脱了睡衣短裤(我有裸睡的习惯),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躺下了。我一心以为,这个夜晚就此可以安然度过了。等于说,我已经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你想呀,如果我没有脱睡衣,或者像刚进门那会儿那样没换鞋子,万一有了便意即可以迅速下楼找厕所,实在找不到也可以在没人的地方解决。当然了,现在我脱得精光也可以再穿上衣服,但毕竟不是小伙子了,行动起来没那么方便。我一面这么想一面把脱下的衣服尽量放得离自己近一点……
下面的事你肯定猜到了,它还是来了。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就像发生在梦里,就像在梦里我找不到厕所……我全身赤裸着窜出房间,奔进对面的厕所,直到降落在踏实的马桶上,我都还在怀疑这是一个梦。随后我听见了喷溅声,真是畅快啊。我一边感受着排泄的畅意一边意识到并非是在做梦,但这比噩梦还令人绝望……
当我从房间里奔出来的时候,儿子还在客厅里拾掇。他肯定看见了我光腚鼠窜的丑态,这已经无所谓了。这会儿我听见脚步声走到了厕所门口,隔着厕所门我儿子说:“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的吗?”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气味已经出来了。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太龌龊了!”
“我、我……”
我儿子走开了,我听见他开门开窗的声音。儿子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他说:“你把厕所的窗户也打开。”
我打开了厕所窗户,窄小的空间立刻就变成了冰库。儿子再一次踱到厕所外面:“你看怎么办,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我颤抖着说(不是故意的,因为冷得上下牙齿打架):“我、我、我能不能,向你、你借一点水,冲、冲马桶?”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水只够我一个用的。”
最后,我儿子说:“你把事情处理好了再出来。”
厕所门下面的灯光熄灭了,我儿子回了他的房间。他的房间是主卧,里面另有一个厕所。我颤抖着想,还好,我亲爱的儿子不用和我共用一个厕所。
我哭了。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一点伤心,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被冻得受不了。你要知道,眼泪水不仅是咸的,而且是热的,不那么冰冷。后来我发现,那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太过流畅了。我的两只眼睛就像温泉泉眼一样,汩汩地向外冒热水,就像早上没有热水的水龙头里突然有了热水。甚至也没有水龙头,直接就是水管往外面喷水。我将双眼对准马桶里面的排泄物,眼瞅着它就被冲下去了。接下来我的伤心就有些故意了,我故意去想一些伤心的往事。我儿子他妈弃我而去,当年跟了一个大老板。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子拉扯大,供他上大学,没有工作我就养着他……越想越伤心,泪水犹如瀑布,难以遏止。
我试着把一双光脚踩进马桶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马桶随之变大,现在就像一个浴缸。下水口又粗又黑,变成了一个大洞。我赤裸着身子坐进去,就这么地,我用眼泪把自己给冲走了。
“现在,我没有朋友了,他们已经死了。就在一周之前,我们还聚这儿喝酒,一共是六个人。我有五个朋友,他们彼此也都是朋友。我们每个人都有五个朋友,只有朋友。我们六人是一伙,已经十几年了。现在他们死了,死了四个,还有一个至今没有苏醒。就算醒过来估计也得坐轮椅,不可能来这儿陪我喝酒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我干吗要让他们陪我喝酒呢?干吗要让他们五个都来,来一个也就行了。现在至少我还有四个朋友。我是真没想到,说什么一个都不能少。我还说,不来就是瞧不起我。你们成家立业,哥们儿孤家寡人。我说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喝酒就是我的事业。于是他们全都赶过来了。老赵已经睡下了,从老婆身边爬起来,进来的时候穿着睡衣睡裤。唉,这些朋友对我真是没话说。
“老钱说,我们来的目的就是把你送回家去。这叫什么话!我反驳他道,这儿就是我的家,我没有另外的家了。我没说假话吧,哪天我不是喝到你们关门的?就在这张沙发上睡到天亮那也有好几回。再说了,既然来了,就由不得他们了。我又要了多少啤酒?”
“两箱。”
“我记不清了,反正让你全开了,排在这张桌子上。说话的时候隔着那些瓶子,我都看不清他们的脸。虽然看不清,但我知道他们绝对是好兄弟。我听见老孙说,那就坐下来喝吧。
“啤酒不醉人,他们大概着急回家,喝得有点快。还有一个原因,因为说好了是我买单,他们不敢不喝。我是穷人嘛,买回单不容易。如果是他们买单喝得就没那么爽快了。你说我干吗非要买单呢,这不是找事情做吗?”
“因为您请客。”
“你这是废话,谁买单谁请客,他们是给我一个面子。尤其是老赵,喝得太急了,两箱啤酒他喝了有一半。放下瓶子,老赵说,我真的得走了,不然老婆睡不着觉。其他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他们都有老婆,明天都要上班。老赵见状,这才坦白说他和老婆做爱做到一半,不比别人。
“老钱、老孙、老李自然不能再用这个理由。天下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我请哥们喝酒,他们都在和老婆做爱,都只做到一半。但老钱、老孙、老李还是走了,一个明天有会议,一个大清早的航班,要出差。老李说他家顺路,老赵正好可以捎他一段。
“最关键的是,他们经过讨论,一致决定让老周留下来陪我,负责最后送我。他们是在‘安顿’了我以后才撤离的。平时一向谨慎的老赵竟然没有找代驾,大概的确是老婆催得急了,或者他要表现出很急的样子。老赵的老婆也确实一直在给他发微信。
“‘再上两箱啤酒!’我是这么对你说的吧。是老周不让,我和他才改喝威士忌的。老周说,威士忌来得快,我不就是图个一醉方休吗?他还说我请客已经请过了,现在轮到他请我,这样他才要了你们店里最贵的那瓶酒。”
“是两瓶。”
“对对,是两瓶,我们一人一瓶,就像喝啤酒一样地喝威士忌。这两瓶酒放在酒架上我已经觊觎多时,边吹喇叭我边想,老周真是太有钱了,舍得花钱请我,不愧是好兄弟!然后他接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老周对我说,出大事了,老赵的车从立交桥上栽了下去。两个,两个……老周说,我还以为他在说两箱或者是两瓶。大概过了有一分钟,我终于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两个死了,两个受伤。打电话给老周的是其中一个受伤的,是老赵?老钱?老孙?还是老李?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當然了,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我真的很后悔,不该让老周去救人的。如果我不逼老周去,现在我至少还有三个好朋友,两个受伤的,加上老周。老周当时说,他们已经打了110,再说自己也不能酒驾。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做人不能这么不讲义气呵!老周一仰脖子干了他那瓶威士忌,放下酒瓶就冲出了酒吧。唉!”
“您如果太难过,就别说了。后面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当时你在吧台后面玩手机。老周走到门边突然又回来了,他让我跟他一起去,说是好搭把手。我说,搭什么手?他说,往车上抬人送医院呀。我就说,你看我喝成这样,你先把我抬上车吧,让吧台后面的小吴和你一起抬。
“老周没有喊上你,是你的造化。没有喊你抬我,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如果你们把我抬上了他的车,那就一了百了了。如果你也上了那辆车过去帮着抬人,就对不住你爹妈了。当然也有一种可能,老周只是让你过来抬我,不会请你上他的车……我说到哪儿了?对对,这一次,他真的走了,出门开车去了。”
“后来呢?”
“后来?就像你说的你们已经知道了,全中国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老周先于110一步赶到,和受伤较轻的那个一起,把受伤较重的那个抬上车,全速开往医院。再一次出了车祸,两个受伤的终于摔死了,没有受伤的那个摔成了重伤。我知道是老周,网上到处是他的名字。如果老周去的时候已经受伤,估计再摔一下也会被摔死。”
“太不幸了。”
“最不幸的是我不在那辆车上。我干吗要喊他们过来聚啊,干吗要逼老周去救人啊!我他妈的就是一傻逼,一酒鬼,一事无成,死的怎么不是我!我他妈的能干成什么?昨天我下了决心,去公安机关自首,你猜人家怎么说?他们说,这是两起有关联的因醉驾而起的严重交通事故,肇事者无一逃逸。我说是我让他们喝的酒,接待我的那人说,您就别蹭热度了。”
“的确和您没啥关系,这是他们的命。死的四个人都是前一辆车上的,可见已经命中注定。”
“你真会安慰人,网上也这么说。这他妈的不就成笑话了?我那些苦命的兄弟不仅全都死了,而且成了笑话,我、我、我还在这儿喝酒。”
“您哭了。”
“不,我没哭。你看清楚了,这是酒。”
“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
“做点什么……那你能不能做我的朋友?”
“没问题,我做您朋友。”
“太好了,我又有一个朋友了。小吴,我干了,祝你长命百岁!”
我想说一下我的诞生。是诞生而不是出生。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时的场面太宏大了,我们碰见了海啸。海啸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海滨度假,穿着游泳短裤、披着浴巾站在沙滩上。海上似乎出现了点什么,但你知道,没很少有人见识过这种事。有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停止在各自的动作上,只是看向大海。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许是看见别人看大家才去看的,看见别人停下不动大家才停下不动的。也许,那不过是我的一个幻觉,并不存在海啸发生前的这种静止和凝固,就像是一幅气氛诡异的油画一样。
我是一个艺术家,具有超出常人的特殊敏感。我是说对色彩、体积和比例的那种敏感。我本能地向岸上撤去,实际上比其他人也就多跑了十几步。我看见那些和我相向的面孔,表情从好奇变成惊奇,从惊奇变成了惊恐,以至完全扭曲了。我还看见了一个小家庭,非常完整、标准的小家庭,有男人、女人和一个孩子。那孩子在他妈妈的大肚子里,实际上我看见的是一个大肚子,那么白净、耀眼、硕大,在我眼前一晃而过。这是我在被巨浪击倒前看见的最后一幕。
在那个特定的时刻,由于这偶然的目睹,一个荒谬的想法在我脑海里闪过:那是一只气球,法力无边的气球,抱住它就能幸免于难!
也许因此我才会向那女人靠近的吧?也许因此,我真的曾主动接近过那个大肚子……
海啸引起的巨浪卷走了沙滩上所有的人。我屏住呼吸,努力下蹲,肺疼得几乎要炸掉。当海水退去,我发现那女人正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她的大肚子并没有使我们漂起来,因为太沉了。那大肚子以及女人,加上我,我们三人一体(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人),被锚定在了湿滑的沙滩上。海水退到了很远的地方,但还会再回来。
我开始掰女人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女人两眼无光,说:“求求你,求你……”声音极轻。也许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像离开水的鱼那样吐了几个气泡。也许当时她已经死了。我没有时间深究,对她说:“你认错人了。”
女人仰面跌倒在沙地上,再也没有声息。她的大肚子高过了脑袋、乳房和脚尖。我看了一眼就开始往岸上跑,拼命地跑,脑子里再也没有想气球的事,也没有想孩子。我觉得那肚子里净是海水,是被海水撑大的。我哭了,眼泪就像海水一样咸。刚这么一想,就像一个信号一样,成千上万吨海水低鸣着从身后涌来,几乎将我掀翻。
这一次我有了经验,预先将双手的整条小臂都插进了沙子里。我感觉自己到了大海深处,海水继续在下面撕扯我。我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扯开了。还好,当海水又一次退去,我失去的只是一条游泳短裤。我浑身赤裸、一丝不挂地伏在沙滩上很久。当我喘息着抬起头来,看见整片海滩和我一样,就像是赤裸的,上面没有一个人(除了我),什么都没有。那海滩纯色、蜿蜒,一望无际,画风明净。
艺术家的直觉告诉我,海水不会再回来了。海啸似乎已完成了“全歼”的任务,我不过是冥冥之中的主宰伪装成自然而故意表现出的遗漏。我是一条“漏网之鱼”。
我爬起来向大海方向走去。为什么是向着大海而不是向岸上走,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因为一丝不挂吧,碰见人不好意思。总之我选择了离开“文明”,向“自然”挺近,就像具有一条鱼的本能一样。我在想,人也许真是鱼变的……这是我第几次想到鱼了?
走了很久很久,天清地宁,只有天空和无垠的沙滩。它们属于我,或者只有我是属于它们的。我的身后出现了一串很浅但十分明显的脚印,就像我在世界右下角上的签名。
一直走到了黄昏,沙地上才出现了一点什么(凸起物),有大有小。贝壳、海星、石头、人造物品。一只鞋子、一只酒瓶、遮阳伞的金属骨架以及一些衣物,像被洗干净了展开在沙滩上晾晒。然后我看见了尸体,但不是很多。
我又看见了那個女人,不是凭她的大肚子认出来的,而是凭着那张脸。我们虽然只见过一面,不,是两面,但毕竟印象深刻。女人的大肚子没有了,和我一样也是裸体,海水卷走了她的衣服,吸走了她体内的胎儿。我体会过那种撕扯,觉得事情肯定是这样的,但还是难以置信。有一瞬间我想,这具尸体并不是她,马上又被自己否定了。
她的孩子被卷走了。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蓦然升起:我就是那个孩子。我诞生了。
我诞生了,但立刻就蹲下身去,抚尸痛哭。
夕阳将沙滩映照成一片金红色,红光照射进她张开的口腔以及其他孔洞中。金色被过滤掉,只剩下一块死板的赤红。
诞生和出生不同,因为自那以后,我出生后的记忆大多被抹掉了,或者已经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