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雪奔马(组诗)
2022-03-24张高峰
张高峰
冬月西行,于兰州至武威一带群山万壑间穿行,辽阔雄浑而光风澄澈,途经祁连山乌鞘岭,远眺苍山晴雪闪耀。到访天马故地凉州古城——武威,于博物馆有幸得见唐弘化公主墓志铭及其随葬古物,为其一生传奇而永为异乡人的流离迁徙和命运遭逢所感动。唐朝贞观十四年,她西出长安,肩负民族和睦使命,远上青海湖十五里外的吐谷浑伏俟城,与吐谷浑大可汗慕容诺曷钵成婚,并相濡以沫一生,成为唐代第一位和亲公主。贞观十五年文成公主和亲入藏,曾途经伏俟城及日月山,并与其相见。后因战事动荡累迁流离多地,由伏俟城、凉州、鄯州直至灵州,弘化公主贤淑端庄而操劳终生,始终激励慕容诺曷钵及其子慕容忠,所到之地励精图治,她的家国情怀,使得她的命运与部落民族的命运声息攸关。公元688年慕容诺曷钵离世,公元698年弘化公主离世,同一日其子慕容忠也离世。第二年三月十八日,遵从弘化公主遗愿,后人将母子二人灵柩运抵凉州,葬于神鸟县阳晖谷山冈。凉州城外祁连山脉,成为弘化公主弥留之际的惦念,这里成为她遥望伏俟城与长安的魂归之地,感其不凡而令人赞叹的生命历程,冬月二十日是以诗为记。
天雪奔马
山雪也似故人,长向远地,纷纷扬扬飘落
霓彩轩窗外,天马嘶鸣银蹄踏过飞花
鬃毛长扬,掠过北地风寒,一路遥遥地
从西极,紧紧追随了命运的千载不忘
向她奔来——奔来——,连那青色海苍之水
也在浪朵里涌动,七十六载繁霜堆积双鬓
也唯是此时,怆然泪水长流,也唯是此时
她永久地落入忆念千结之中,终是有一扇光之门
远远地向她缓缓敞开而来,迟疑眷恋的眸子
重影闪耀,她听到了一声召唤,茫茫穹苍中回响
当路安归之时,她又一次看见,光辉中
雪花奔涌天马飞腾,自明澈的天顶云端
辽阔的祁连山间,风与雪扑簌穿行,面影
渐次清晰显现,别离后的重逢,也仿佛将是永诀
那永在挥动的手臂,又一次打湿了她的眼眸
在晦暗中变亮的寻找,越过无尽山脊连绵
越过荒漠孤寒,那原野青草与上苍的恩泽
都在久远的消失里,又一次向她无垠地呈示
雪域青花
黄蜡花开了,雪山草甸
遥看飞燕南来,别过长安的行列
犹如云阵一般,缓缓移动,过了
肝肠寸断的汉水,过了九曲十八弯的黄河
一路向着北地而来,落日浮沉,风幡振响
无尽山冈,有人在余晖中落下影子
山色晚照中,被风咏歌,而她的泪线
也止不住地沿着三月掉落,别了,生地;
别了,乡音。今生将长久地向着西域问安
向着光的聚首之地,蒙受深深的福泽
在梦中谁的长泪垂落,宛若霓裳飞彩泫然而过
如是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如是迎着她一起起身而往
高天远风接纳了她,巨灵般的山脉
永有着谜一样的幽蓝,众神的土地巍峨
在古老的高原之上,人们放牧漫游,而劳作
跟从着太阳的脚步,遵从了昼与夜的赐福
她也许会于多年后忆起,天空盈满了花朵
她的爱将永驻于风摇曳的泪水里
长云依着音弦横来,日月山前
西海从梦里涌现,针茅穗草编织着
轻柔的恋歌,湟水也仿佛生生不息地
为着她而流淌,仿佛前世今生的等待漫长
映照千年的影子而行,初照着她,领向
生命的悲欢辗转,太久的欣然如同太久的悲哀
遥望祁连
远山青光而出,鸟影与日影相交织
皎洁浪花,也仿若自天空涌动,雪痕流水
长远地划动长远的风,只此迢远的行列
沿著起伏的年岁走来,青苍如羽,升起
悠久的歌谣,光象四照,谁在异域的云翳
听到马匹嘶鸣,远远地草色间驰来了信使
如同接引,光辉洒向广袤的草甸山地
美丽在沉醉,如同饮下仁慈的怜悯
古老的土地上,生者与死者分担着永望的祝佑
丁香穗朵,也仿佛发自琵琶纤弦,山峰晴耀如银雪
在通往命运未知的道路上,她望见了地平线上,虔诚的仪仗
他们在葱郁中,歌唱慈爱,风明媚而剔透
长风远逝里,谦恭地守候,吐谷浑的大可汗
犹如灵川般看着她,他命运中的女君,将自此
成为慕容诺曷钵一生的新娘。他需要用自己的一生
来倾心地凝视,无尽的空旷里,无尽的幸福围拢
一切也都仿佛安歇了下来,寂静里,唯有风
从马的眼睛里,闪耀着光泽而来,执子之手相见
云发垂落,水色云彩移行,献上不老的祝愿
她预感了神的恩启,在祁连雪山苍茫无尽之处
如同用尽了一生的等待,而要在寻索里,与所爱之光
欣然相逢,她领受了上苍的眷顾,远离了森严的城邑
来到众生浮海的另一故乡,而成为天地祝福的吹息
成为春风辉耀的光焰,自此飘舞游动在辽阔的山峦与草原
月下夜行
风吹花落,犹如霰雪般美丽
镜帘映照之中,她落入于月光的银纹
万物虚澄而出沧溟,已是二度秋风起
祭山大典翌日行将临近,繁劳后走出毡房
浮云远望,月光山峦,散落的灯火光斑闪烁
一切都在安详的祝辞之中,陡然间的天马长鸣传来
夜在袭来,黑暗逐着水流加重,她闻悉
宣王图谋不轨,肩膀微微抖动,脚边野花摇曳
也仿佛感到了溪谷而来的风寒,终是幽幽地
一声叹息,与月光一同跃上马鞍,向着伏俟城而去
马蹄振剑直上风天九万里,鸣响空山起伏
八月的草原,在星斗间倾斜,长望悄然落下泪来
仿佛世界都突然间,归于静止归于泡影
奔马在月光之地穿行,天河在肩,风吹动万古
而今沉沉地吹过世间中的两人,双影如翼
张开在神明的周侧,掠过苍茫大地,如同圣云之音
照看着时间的灵明,无畏地行进——行进——
一路沿着故道,直抵昔日故地鄯城,备陈变乱
夜在她的眉心退去,蒙福的草甸与劳作
在光芒中恢复着宁静的祥和,歌唱守护着命运
她愿似一只燕子,落在祁连山下,被云的花朵触及
被辽远的朝霞映亮额头,在慈爱的国度,永听着
水花溅落,马蹄飞扬,柔和如恩赐被赋予
玉山更远,草尖生长,而将一代代儿女抚育
白玉幽燕
云麓相望终相迎,四月的青海骢
低首嚼动黄昏。相思比泪长,她抱紧鞍辔
像又一次抱紧了故土,任由风声长逝
瀚海长河雄浑地向她涌来,山岭闪飞而过
天马生翅疾驰,尘埃落尽,渴念犹如亲人
直入落日浑圆的远地,一念一生的告别
日月山前鸿雁于飞,云之彼端,海风
轻盈地将怀乡的哀泣,远远地吹送
两姐妹终相见,在西去的遗失里,蓝色
流水,蓝色的眼泪垂落,伴随着近乎
一生的离别,两双迁徙之手紧紧相握
此时西海边的野花幽朵,无声地在她们身边盛放
春蕙用忧伤去盈满无尽的空荡
两人牵马,沿着飞浪,走了一程又一程
水面如镜映照天光千年,谁人祈求
愿为云暮绵绵不尽,将相送之路,永久地
一同走下去,笳声阵阵传来,天涯别情而
长向一轮山尖明月,无声而巨大地升起
两姐妹两座圣洁的雪山,春风拂面
她们有着讶异的月色,望尽长安雪瓦起伏
灯火万户人家,依向墟里孤烟,而至
雪明天月高悬,它久久地照向长安故人
玉笛响起,将离别带往何方,谁人不是
光阴而逝的过客,她们相互道着珍重——珍重
凉州相望
龙朔三年为吐蕃兵败,吐谷浑部北上
逃离的深渊张开,黑色的太阳眩目
四十个春秋的轮回,她又将未知地去
迎向危难迁徙的命途,安抚着凄惶的夫君与儿子
花朵触摸她眼泪的承受,凝视着满目山河
是怎样的又一次告别,在天地穹庐的无限沉重之中
是光洁的祁连山,又一次将她相迎相怀抱
是古老的凉州城,将她与家人领入抚慰的栖留
雪山之水化瘀着流离的怆痛与悲苦,她常坐
一棵核桃树光芒里,闪灼水晶的光泽
而当她仰首,瞳孔里的哀戚,时时涌现
铜铃风音,自高高的城楼上,清泠地传来
九年的时光停留,九年的云山遥望
天马之城,她也曾深深地许下了
祈愿,以盼重生的救赎,来昭示神迹
回到那最初的相逢的草甸故都,寒霜转春花
她仿佛知悉了,自身的命运,注定着去承接
尘世动荡的离别,这不会是她最后的行程
凉州城外的山花,在仲春里如同歌吟
浮动着馥郁的芬芳,清冽的空气,也在呼唤着她
那马背上的晴空幽盏,那飞动的幽燕,丝丝鸣啾
投向北方更远,也唯有策马飞扬,她也方才忘记了
一切忧伤,纯净地一次次脱离了凡尘,成为自由的火焰
跳动奔跑在天地无垠的寂静之中,犹如风之琴弦吹动
灵州怀远
远迁鄯善,而后又北走灵州,逆旅长向
群山万壑之间,月相随,长天朗照异乡之人
秋华光皎洁中走过,知天命之年,她与慕容诺曷钵
殚精竭虑,长灯不绝,悉心于安乐州的民生
贺兰山夕光残照,常入卷帷,云锦九叠
儿孙永在枝叶结新蕾,言说着永逝的流岚光影
耳顺之年又五载,伴随了四十八年的夫君,终是
先她而去,肝脏里马蹄重又踏飞雪花,她独步而行
眼泪就顺着脸庞滚落,银丝如云,风中兀自伫立
仿佛西海幽花,連同祁连山脉,浩瀚地向它涌来——涌来
无法承受之重的人,趔趄着,终是坚定地站稳
她拭去泪水,拭去如许久远的长思不绝,在天的至哀里
谁人可再分担她的苦楚,在日日光照的灿烂
黄河之水不息流淌,在她的伤痛里奔涌
谁人长久地望向,不忍告别的追忆,那是
盛开的草原,长袖在舞,天马振响,茫茫山石
那是沉静的光,落入青冥之水巨蓝,泛起音朵
指引着她朝前走——朝前走,直至梦中天马奔来
永恒之手,无穷地承接,仿佛永有恒在的容颜
恒在的执着,她听从了命运的召唤,独自忍受着悲凉
与在世的欢乐,长子慕容忠继位,引领着吐谷浑部
一代女帝武则天册封她为大周西平大长公主
暮年是如此迅疾,风空荡地刮过,吹遍茫茫山冈
她遥望高天之上的赐予,遥望着雪山草甸的相聚
山寒耀石洁白,月光隐去,祁连山上雪花落下
那束光返回来了,连同着一阵轻盈的铜铃声
天马踢踏,灵息终将回归到天之怀抱,她嘱人
远远地取回一捧雪,累生累世的永爱,有着无名的乡愁
此刻皆化为了一捧泪水的雪,她呢喃着,呼唤着
在冰凉的五月北地,饮下一生的雪水,泪水淌下
要走了,要走了,她迟疑地抬起手,向那光亮处
试图挥动手臂,承受着一生之重地挥动,那里
她看到有人向她微笑,挥动着厚实的手掌
是慕容诺曷钵,她为着自己认出了他,而感到
一阵欢喜,金光中的天马长嘶,长鸣着永久的相聚
在她起身上马时,她诧异地看到了,跟随了一生的儿子慕容忠
欢欣与悲泣相交织,山雪无言,而肩负着
古老的生死寂灭,她沉沉地饮下雪水,嗫喏地
吞咽一生的苦楚,她听到了丈夫与儿子的呼唤
也仿佛看见了长安的灯火,流云与皎月,看见了
连绵祁连山上雪花飘落,向着她,向着她
三个身影,渐次越来越近,清晰地飞奔,向着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