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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发现的明清平和窑鹿纹盘文化内涵分析

2022-03-23

文化学刊 2022年10期
关键词:外销哈瓦那器物

吕 睿

一、中国瓷器外销拉丁美洲的航道

中华先民早在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期就发明和使用着陶器,这是与旧石器时代的明确分界之一,是人类社会进步的象征。进入两汉时期,瓷器成为中国物质文化传承的重要组成部分,[1]中国瓷器的外销从南北朝时期开始,随着唐五代海外交通、海洋贸易的发展兴盛,宋元时期就与丝绸、茶、铁等中国商品一起源源不断地输往世界各国。南宋时赵汝适所著的《诸蕃志》中记载的56个与刺桐港有贸易往来的国家和地区中就有15个的主要交易商品是青瓷、白瓷等各类型外销瓷。[2]一直以来对中国外销瓷的外国材料研究语言多集中在英文和日文之中,对法文和西班牙文等拉丁文材料研究较为不足;研究重点区域集中在从中国东南沿海出发,经东南亚和印度洋绕过非洲南部的好望角最终抵达欧洲的海上丝绸之路的标准航线,能扩展的就是在陆上丝绸之路、日、朝、韩、蒙等东北亚区域内、澳大利亚西部海域发现的一系列东印度公司沉船上的考古信息和红海区域就提前经陆路运抵欧洲的中东陆上遗址考古,对东欧、北欧、北美和拉丁美洲等不同区域的中国外销瓷情况关注较少。

我国古陶瓷研究学者自1994年对漳州平和县多个窑址的考古发掘以来就一直对荷兰、葡萄牙和西班牙殖民者在中欧贸易中的外销瓷进行系统性的调查研究。调查方法从海上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的遗迹出土和沉船出水的外销瓷按种类、年代、产地等分门别类地进行分析,同时也通过器物绘图制作和摄影资料拍摄来对各地区间的资料进行反复比较。2005年,借着碗礁一号带来的研究热潮,中国考古学者首次对位于菲律宾马尼拉的进出口渠道上的西班牙贸易据点进行了考古调查;从2008年开始,中国学者对以墨西哥为首的中美洲地区的西班牙贸易据点进行考古调查;2012年又对巴拿马进行调查,2016年开始与古巴哈瓦那的考古学者进行文化交流。最终确认了明朝中期开始的瓷器、丝绸等外销产品是从中国东南沿海出发,经马尼拉借助西班牙大帆船太平洋贸易网直抵位于现墨西哥西南的沿太平洋港口——阿卡普尔科,然后经陆路搬运到加勒比海沿岸又汇集在现古巴首都——哈瓦那,最后跨大西洋到达欧洲南部的贸易线路[3]。这条航运线路现在学界一般称为马尼拉大帆船贸易航线,因为该条航线带来了大量中国商品且有大量中国工区在马尼拉制造和维护航线上使用的大帆船,所以当时的墨西哥人更喜欢称其为“中国帆船”。可以说从这条横跨太平洋的贸易航线一开始,中国外销瓷上所承载的中国文化基因就开始融入了拉丁美洲当地文化。

二、古巴哈瓦那出土外销瓷情况

在拉丁美洲的中国外销瓷考古资料基本来自各城市的基建出土,墨西哥就主要是首都墨西哥城出土的中国外销瓷最多,其次就是马尼拉大帆船贸易航线的端点阿卡普尔科,两地出土的基本都是崇祯和康熙两朝的瓷器;另外在加勒比海墨西哥湾沿岸的维拉克鲁斯等港口也都有零星外销瓷发现。这些外销瓷出土或出水地点均为墨西哥各州首府和西班牙殖民时代的主要港口。这与在巴拿马运河开通之前,中国外销瓷抵达墨西哥后,往往是通过陆路搬运至加勒比海岸边再整批整船运回南欧伊比利亚半岛的情况相吻合。

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就是在古巴附近岛屿登陆的。1508年,西班牙探险家巴斯蒂安·德·奥坎波对古巴全岛进行了调查。1511年,时任总督迭戈·科隆决定殖民开发古巴岛。哈瓦那城就是在这一时期的西班牙殖民据点的基础上建立的。此后在古巴岛上又发现了金矿,哈瓦那城借着淘金热继续发展,随后哈瓦那作为全岛和加勒比海物资和伊比利亚半岛输送的集散地而成为了古巴首府。大量中国明清外销贸易瓷器出土于以世界文化遗产——哈瓦那旧城及其要塞体系为中心的哈瓦那历史城区各遗迹中。但是,因为当地的考古学家不清楚中国瓷器通过器型和纹饰等制作工艺可以明确断代,仅仅是简单记录出土地点等考古信息后就草草存放在当地博物馆库房内,甚少进行进一步的研究。直到2014年一位艺术史教师赴景德镇陶瓷大学读取古陶瓷考古硕士后,学界才得以了解这批藏于古巴国家装饰艺术博物馆的完整器就超过1200件的中国外销瓷。这位文博专家在毕业回到古巴后不久,就推出了古巴首个中国外销瓷专题展,并转化为东方陶瓷永久展厅。

从这些出土器物可以统计出1650年至1750年,出土瓷器全部由中国生产,景德镇窑为大宗,夹杂着部分福建民窑,青花瓷器占到90%以上,还有部分可能是用来装酒或香料的磁灶窑褐釉罐。1750年以后开始出现日本有田窑瓷器、泰国陶器。1800年以后中国外销瓷又大量增加,特别是出土器物中有不少同类型和同纹饰的器物可以在2005年发现于福建平潭海域的碗礁一号上找到相同品。1850以后出土瓷器又几乎全部由中国烧造,但景德镇窑占据高端市场,大量福建民窑如德化窑白瓷和当地学者认为是景德镇窑的平和窑青花占据了中低端市场,只有德化白瓷观音像经圣克拉拉修道院等特定渠道占据了完全的瓷雕像市场[4]。哈瓦那的这种出土器物组合与整个中美洲的外销瓷出土情况相符合。

平和窑青花瓷器胎质细密,烧成温度较高;胎体以灰白色为主,杂质较多,釉水较浑浊,玻璃质感较差,呈灰白色或青白色,釉水中常有肉眼可见的气泡或空洞。青花呈色也不稳定,在浓淡中往返,即使是同窑所出同批器物,青花浓淡也不一,纹饰写意,处处体现出民窑全手工制烧的独特风韵。平和窑青花瓷器的最大特征就是因控制成本,直接使用匣钵烧制,瓷器特别是大盘类器物的底足或外壁上往往粘有砂粒,所以外商常称其为沙足器,并谐音为汕头器[5]。

哈瓦那出土的中国外销瓷上的纹饰主要分成三类:人物纹饰、山水植物与动物纹饰。人物和动物的组合其中就有人和祥瑞动物的组合,山水植物纹饰则有植物与花鸟虫鱼的组合类型,鹿纹是这三类纹饰的集大成者。鹿纹在明代万历年间的外销瓷上所占比例最大,这点除了在哈瓦那的出土数据统计中是这样,中国水下考古队在广东南澳岛水域发现的南澳一号上最为明显,在1600年沉没于菲律宾海域的圣迭戈号沉船和1625年沉没于马来西亚海岸的万历号的出水数据统计中也是同样[6]。进入清代,鹿纹开始被缠枝花草纹和湖石锦鸡纹等花鸟纹取代,占比逐渐下降。

哈瓦那出土的中国外销瓷上的鹿纹纹饰均为在林间或池边的动植物和风景的组合,这种被当时西班牙殖民者认定是最东方的纹饰组合,其可分为远、中、近三段元素。远景通常由远方的山体、较为抽象写意描绘的草木植被或天体组成,分布在中心点的左上方或右上方,占器物中心格面积不大;中景则是以较为具体的草木、山石为主,其中草木多半偏于画面右侧,以松树最常见,也有桃或竹。在盘心或者盘中左下部以写意快速的笔法勾勒绘制出固定样式的一只或多只鹿,并且在其周围装饰与其相关的祥瑞植物,如灵芝、葡萄、石榴、兰花等,或者一般的缠枝花草、蜜蜂、蝴蝶、蝙蝠等美好寓意图案。整体器物的纹饰多采用写意笔法,甚至以近似素描的线条成图,青花釉料的使用也多采用平涂,这样的构图编排可以让人的观察焦点都聚集在鹿纹的纹饰表现上,但在纹饰的构成上,又有别于东亚内部流行的纹饰编成。这种以鹿纹为主的林中风景的整体式构图在展示出鹿纹的主体性的同时又体现出空间立体感和场景真实性,在传承中华传统审美的基础上又受到西洋油画艺术的影响。

哈瓦那出土的平和窑青花鹿纹盘都为外层锦地开光样式,这种锦地和小开光面组合纹饰的器物甚少出现在国内的考古发现和传世器物中。锦地的构成呈现对角线成对的特征,例如鱼鳞纹、水波纹、卍字纹、网纹等等。哈瓦那出土鹿纹瓷器在锦地纹之中还以八等分划分绘制八个小开光窗,窗中再装饰白兔、石榴、暗八仙、法器等吉祥纹饰,纹饰与开光窗框之间保留空白,仅少数样本用网纹补满开光窗内部。之所以开八个小开光窗可能是方便窑工绘制纹饰,不致错漏,方便大量烧造。这种外层锦地开光样式虽然景德镇窑早在嘉靖年间就有生产,但似乎不太受到国内士大夫阶层的青睐,反而在漳州地区的民窑成为外销的主要装饰纹饰,连同时期同窑烧制的红绿彩瓷器也沿用相同的烧制模式和装饰纹饰。

三、鹿纹的中华传统文化内涵

鹿是一种温顺的草食性哺乳动物,在瓷器纹样中一般表现为有角雄鹿和无角雌鹿,鹿又和福禄寿中的禄同音,鹿纹向来被士大夫阶层认为是具有祝福别人或者自我期许的代表纹样。鹿在中华传统文化中也一直带有祥瑞的吉祥寓意,可以延伸出不少的正面意义:丽(麗)、麒等。《诗经·小雅》开篇首诗《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和东汉末年曹操所著的《短歌行》又给鹿赋予了君子寻觅知音一起快乐集群生活的奇人隐士气质,而齐桓公等王侯也可以通过逐鹿行为来遇见奇人隐士获得人生感悟和政治心得。鹿还是财富的象征,“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为币,以发瑞应,造白金焉。”汉武帝就是借用了天子苑中祥瑞的白鹿形象来制造出含银货币,加强中央财政管制,通行天下。《汉律·皮币律》也载:“鹿皮方尺,直黄金一斤。”鹿还是天下安宁,政治清明的象征。《孝经》记:“德至鸟兽,则白鹿见。”《瑞应图》记载:“天鹿者,纯善之兽也。道备则白鹿见,王者明惠及下则见。”所以,唐代据此设立鹿鸣宴制度。宋代的文人雅士继承之前的观念,继续以鹿为仙灵,苏轼有《仙都山鹿》诗:“仙子去无踪,故山遗白鹿。”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和苏辙也有关于鹿的诗作流传千古。最终鹿的文化属性在明代发展到极致,浙江总督胡宗宪虽然不断被诬陷毁谤,但凭着两次向嘉靖皇帝进献白鹿和其幕僚徐渭的《代初进白牝鹿表》和《代再进白鹿表》两篇书意双绝的奏文,他获得了皇帝的支持,并最终平定了长期骚扰东南沿海的倭乱。从以上中华历代关于鹿的文化记载,可以发现鹿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已经不再是一种普通常见的草食性哺乳动物,它代表着好事即将降临的祥兆、道法自然的长寿、君子之交的快乐和学而优则仕的权利基础。

鹿纹也是一种传统的吉祥纹饰,早在旧石器时代的山顶洞人就有鹿角、鹿骨和鹿牙饰物。鹿纹与陶瓷器的结合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的陕西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彩陶鹿纹盆,该器物盆内用黑色天然矿物颜料绘出四只小鹿纹。殷墟的商代晚期王陵中有出土鹿方鼎和鹿形玉佩,瑞典斯德哥尔摩远东古物博物馆也藏有商周时期的青铜全鹿尊。春秋战国时期的大量鹿纹玉佩、铜饰、瓦当在全国各地出土,鹿纹是北方青铜文化的主要纹饰的同时也作为南方的楚人沟通天地的神兽——青铜鹿角立鹤而出现在曾侯乙墓中。两汉时期,鹿纹作为神兽和祥瑞的意义更加浓厚,江西海昏侯墓中也大量出土了鹿形青铜镇等带鹿纹的器物。闽南地区最早的鹿纹器物出现在泉州南安皇冠山南朝墓群中,考古工作者在其中一座发生《桃花源记》故事的东晋太元年间墓的青砖上发现了錾刻的鹿犬鸡组合纹饰,这种纹饰的出现既可能是表现墓主作为南迁的士大夫阶层在世时的弹阮敲鼓的生活场景,也可能是和同地出现的鱼龙纹类似,是祈求来世的逍遥自在。到了唐朝,鹿纹不断随着长沙窑的罐、壶、香盒盖和黑石号沉船的椭圆花形鹿狮纹盒等各类器物从中国外销海丝沿线国家。至南宋,越窑、龙泉窑、闽清义窑等各个外销瓷常见窑口都有相当比例的鹿纹器物被水下考古工作者在平潭大练岛一号、漳州半洋礁、平潭分流尾屿等重要沉船遗址中发现,[7]这说明鹿纹瓷器已经成为宋代时海外公认的中华意象之一,而且南宋时期,鹿纹也不再局限于单一鹿纹或者有鹿的生活场景本身,开始与松树、莲花或仙鹤一起表达复合型祈福。进入元代,鹿纹与青花瓷的相遇,使得器物更显仙家气韵。明代嘉靖年间,在国内崇道的氛围影响和国外对中华美好想象的帮助下,鹿纹青花器物终得大成,占据了全球化贸易体系的重要篇章,以独特的美学影响了拉丁美洲的织品、中东的低温釉陶装饰和欧洲静物画艺术。

四、结语

本文的实物依据都为古巴哈瓦那区域内通过考古工作出土、作为公共资源出现在学术视野中的瓷器和瓷片形式的文物,没有纳入民间收藏和传世精品。通过平和窑青花盘,学界可以确认明清易鼎前后流传到古巴的中国外销瓷材料是比较丰富和长期持续的。这一典型个案和学术研究可以还原中国外销瓷进入古巴日常生活的通道及应用,和在古巴民间树立起的良好的商业规范形象,以及由贸易带来的技术和艺术传播,外销瓷甚至影响了19 世纪末拉美文学界的文化价值观,兴起对远东华夏风情的现代主义潮流,为“一带一路”倡议与拉丁美洲的对接提供了历史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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