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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当代小说中的超现实空间叙事

2022-03-23

文化学刊 2022年10期
关键词:超现实梦境时空

陈 宸

一、引言

中西方文学界在20世纪下半叶相继迎来了研究视野的“空间转向”,文学、艺术学、社会学等人文学科开始关注研究对象的“空间性”。在小说领域,一些有先见卓识的作家产生了突破文学自身桎梏的愿望,尝试在作品中用空间构筑时间,用时间讲述空间。可以说,当代小说中的空间叙事特征被凸显到了不容忽视的位置。而以小说文本为研究对象之一的叙事学也乘着这股转向之风开启了空间叙事学研究,致力于将叙事学的第三维度打开在世人眼前。遗憾的是,中国空间叙事学研究从起步至今仅二十余载,许多叙事中的空间特征仍待做分析与总结,当代小说中的超现实空间叙事特征便是其中之一。本文以当代小说文本为基础,分析超现实空间的建构方式及其对当代小说整体性叙事的影响。

二、空间与文学

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爱德华·苏贾在其著作中说过,“无视空间向度紧迫性的任何当代叙事,都是不完整的。”[1]可见作为叙事媒介之一的文学与空间之间是有着本质上的紧密联系性和不可分割性的。在进行具体的分析和探讨前,笔者认为有必要先对空间、文学以及二者的关系做出适当阐释。

空间,作为一个外显的客观存在,更多被归纳在物理学的范畴内。自近代物理学起,空间虽在物理学家的研究下不断揭开覆盖其上的面纱——从绝对时空发展到相对时空,但仍未脱离物理学的范畴。究其本质,空间自人类文明伊始便是一个哲学问题,中西方对于空间的哲学关照早于对于物理学的考察。

先秦时期,在一片混沌的世界中,中国先民将对时空的意识凝结成“宇宙”这一概念。这一概念发端于《管子》:“天地万物之橐,宙合有橐天地。”[2]管子所言的“宙合”可以说是“宇宙”的前身,它是一个无所不包的整体,天地万物皆纳于内,边界之外尽收于此。

宇宙既包罗万象,人在其中自然也占据一席之地。而人是一个有心、有识的特殊存在,有了人的空间,才真正脱离了广袤的虚无。正如《摩诃止观》中所说的 “一念三千”,当人有了“一念”,那么三千世界的三千不同俱生。佛教认为宇宙是由比恒河沙数还要多的世界组成的,所谓“三千大千世界”便是佛教对宇宙万世万物的总称,其意义同先秦时期的宇宙概念非常接近。诚然,这一直接将宇宙空间归因于人的主观意识的说法忽视了空间的客观实在性,但却揭示出人与空间的紧密相关性,即空间只有被人所认识后其存在才被确立,这一倾向似乎与西方有相合之处。

在古代西方,空间作为一种无法直接感知的现实存在,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看来,“乃是某种很强大又很难把捉的东西。”[3]这种现实性与神秘性的矛盾,促使古希腊哲人将“空间”视作一个认知对象。当人在试图认知空间的时候,人与空间的互为关照的关系就生成了。人的存在与行为都伴随着空间,到了近代,经由海德格尔、列斐伏尔等哲学家的发展,这种人与空间存在的相关性被提到了更重要的位置。

可见,中西方均存在一种思想认为,当客观存在的物理空间为人所认识后,人在其中的活动,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将给原始空间刻上人类文明的印记。而文学空间因由人的创作活动而产生,便更是一种“人性空间”了。关于文学空间与其外部世界的关系,麦克·克朗(Mike Crang)在《文化地理学》(CulturalGeography, 1998)中指出:“文本并不是单纯反映外部世界。指望文学如何‘准确’地和怎样地应和着世界,是将人引入歧途。这样一种天真的方法错过了文学景观大多数有用的和有趣的成分。文学景观最好是看作文学和景观的两相结合,而不是视文学为孤立的镜子,反映或者歪曲外部世界……相反文学提供观照世界的方式,显示一系列趣味的、经验的和知识的景观。称此种观点是主观论,实是错失要领。文学是一种社会产品——它的观念流通过程,委实也是一种社会的指意过程。”[4]文学的实质是作者精心织就的意义之网,其间有景观、有情感、有观念的生产也有深远的意义。文学空间是在上述元素的交织中,方才确立了自己观照、解读世界的方式。能以上述观点看待文学空间对于文学作品的空间叙事分析极为重要。

三、当代小说中的超现实空间叙事分析

文学作为一种用语词进行历时性展开事件、讲述因果关系的叙事媒介,往往被看作是时间性的,但世界的多维与复杂性不容忽视,现当代小说开始拓展空间向度,以更好地讲述世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就在其获奖演说中提出过当代叙事的挑战:“我们该如何写作?我们该如何构建我们的故事,才能使其撑起世界这伟大的星丛一般的形式?……如今的故事必须得更加多维和复杂;毕竟,我们的确了解得更多,我们也意识到看似天差地别的事物之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联系。”[5]她认为:“当下的我们,需要重新定义今天我们用现实主义理解的东西,并寻求一个新的定义,这个定义可以让我们超越自我限制,穿透我们观看世界的玻璃屏幕……或许现在摆在我们面前不可避免的是某种类似超现实主义的存在、一些被重新布局的观点,这些观点不惧悖论,在因果的简单顺序面前背道而行。的确啊,我们的现实已经变成了超现实。”[5]诚如其言,正是在不受因果和时序约束的超现实空间里,当代小说找到了一种整体性叙事的可能,实现了从语词到超现实图像的跨越。当自然时空的限定被打破,文本便能带领读者以全新的视角来想象和体验世界,哪怕这个世界不完全符合如实存在的自然时空面貌,但却是忠于人类情感、意义和观念的时空情境。

其实,中西方的古代小说已存在超现实空间书写,例如但丁的《神曲》,以及中国大量的志怪、神魔类小说。古代小说中的超现实空间,例如《红楼梦》中的青埂峰、太虚幻境等,一般都与现实空间差别迥然,普通人很难自由出入,需得机缘才可一窥其境。《神曲》中的主人公也是误入罪恶森林,才得以游历地狱、天堂等空间。可以说,超现实空间在古代小说中,是同现实空间相互独立、泾渭分明的,作者刻意做了时空维度的区隔。

当代小说则超越了这种局限,超现实空间与现实空间在同一个时空中被构筑出来,二者或平行或交叉,甚至时而平行时而交叉。其形式和内容相较古代也更加自由灵活:可以是梦境与幻觉空间,也可以是人心理意识凝结成的空间……这些时空同现实时空有时甚至混为一体,例如《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构建的那座位于宇宙中心的虚构小镇“太古”,它便是超现实与现实合一的世界,在这里,人、上帝、守护天使、房屋、草木河川、咖啡磨等均身处同一个时空里,它们都可以向读者描述自己眼中的世界、内心的感想、甚至幻想与梦境,它们彼此之间可能有联系、也可能没有联系,这些不同视角的空间碎片,映照着人类经验、生存境况和记忆,像星丛一样形成一个完整的宇宙。

在当代小说中,较为常见的超现实空间有梦境空间、心理意识空间等,下文将结合具体小说文本分析这些超现实空间的构建方式与特殊的叙事效果:

(一)梦境空间:以川端康成小说为例

梦是人类一生中最常见并相伴终身的精神现象,古往今来,哲学家、心理学家、艺术家纷纷提出对梦的定义,情感折射论、欲望论、保护机制论、补偿论等学说此起彼伏。

在文学世界中,梦似乎可以满足上面的所有定义并在作品中发挥广泛的作用。因为梦境与幻觉有其特殊的属性与存在形式,允许超越现实图景,抛开逻辑性与必然性去构筑超现实时空。现当代文学不再局限于直接通过叙述展现人物内心,因为一个事实逐渐显明,即现代人出于各自的原因伪装自我,也许是基于自我保护、社会生存需要或是受到超我的制约,下意识地隐藏和封存内心最真实的感受。这些被隐藏的意识慢慢成为潜意识或无意识,需通过梦境来触发。于是作家纷纷把人物的梦铺陈纸上,借此向读者展示人物的真实想法、隐秘欲望。

在川端康成晚期作品《睡美人》中,梦境空间就发挥了重要的潜意识揭示作用。小说描写了七旬老人江口数次光顾名为“睡美人”之家的客栈的经历,当夜晚来临,江口总难以入睡、噩梦连连,但面对客栈里“绝不会醒来”的年轻鲜活的“睡美人”,江口似乎找回了生之喜悦,回忆、梦魇却也更加清晰……在首次拜访客栈的夜晚,他梦见自己被一个四条腿的女人紧紧抱住,梦中的他虽觉奇怪但并不害怕,甚至觉得四条腿的魅惑力比两条腿的更大。这场写在开篇的隐喻着“两性结合”的短梦,寥寥数语便呈现出江口心底的欲望图像,那些缠绕着他的腿与手臂仿佛是他内心的欲望之花,也是其性功能尚未完全丧失的信号。惊醒后,江口又再度入梦,他梦见女儿生下了畸形儿,并立即藏起了婴儿、将其剁碎后丢弃。醒来后他觉得是因为他正在客栈里“寻求畸形的快乐,才做了畸形快乐的梦。”[6]20这揭示出他的自我认知:他躺在熟睡无知的少女身旁,以追忆青春的行为是一种畸形的寻欢的做法。内心的良知和邪念交相辉映,致使畸形的梦境产生。同时,畸形的孙辈也是江口羸弱身躯和旺盛欲念不相协调的产物。

到了文末,梦境再一次出现,他梦见新婚旅行结束后回到家中的情景,但梦中家门外开着红艳的西番莲,他清楚地知道“家里从来就没有这种花”,“他望着花丛中最大的一朵,看见有一滴红色的东西从一片花瓣中滴落下来。”[6]80-81这个梦看似与回忆相关,但最重要的意象“西番莲”却是不曾出现在现实中的,这朵梦中之花似乎熟透、坠落了,正与梦醒后江口发现黑姑娘死了的情节相呼应。黑姑娘就像最大的一朵西番莲一样生理上刚刚成熟、告别少女阶段,她的死与滴落的红色东西,不是实指,是虚指,暗喻江口潜意识里的人生观——人生理上成熟以后,在某种程度上精神世界就已死亡。

无论是梦境空间所构建的大腿缠绕图像(欲望)还是熟透的西番莲图像(精神之死)都使得小说获得了图像的艺术效果,且图像与语词的互相作用绝妙地揭露出人物深埋于冰山之下的潜意识世界,促进了叙事的深入。

(二)心理意识空间:以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为例

心理意识是人内心世界的运作产物,并且成为现当代作家关注的重要对象,从心理小说到意识流小说的出现,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等作家慢慢将心理意识空间作为其成功叙事的利器。而“意识流”这一概念系由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最先提出,他主张人的意识就像河流一样源源不断、永不停歇,且超越时空的限制,不断与感知到的事情联系、整合。在意识流小说中,作者为如实展现意识的流动,需放弃正常的时空顺序与因果关系,转而根据心理意识时空进行叙事。于是时间颠倒、空间重叠就成为该类作品的常见情形,其所要叙述的事件从时间顺序中解放出来,文本自然而然呈现出一种叙事的空间化倾向。

在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中,我们总能看到她对客观外在物的声、光、色、影、形在顷刻间引发人的意识流动的精妙描写。她根据天马行空的意识流动,使不同的心理时空被自然地穿插起来。所以在其篇幅并不宏大的作品里,可以经历较大的时间跨度,同时可以直观且真实地展现出人物头脑里的思绪和意识所构成的纷繁复杂、恍惚迷离的心理意识空间。

《到灯塔去》便是其中的代表,小说故事主线非常简单,围绕明天能否顺利到灯塔去的讨论展开,但作者却通过构筑人物波涛汹涌的心理意识空间把简单的故事情节构思得非常充实,且时空跨度极大。在第一部分中,拉姆齐夫人所处的物理时空是单一的,即海滨度假别墅的一个下午,而作者为夫人构建出的心理意识空间却在朝不同方向延伸、扩展。例如,拉姆齐夫人凭借着意识流动,从现实中她的身躯脱离回到了二十年前在泰晤士河畔玛罗的曼宁家呆过的客厅中。在她的心理意识空间里,时空的切换是浑然天成的。

在第十一章中,伍尔夫还绝妙地记叙了拉姆齐夫人哄孩子入睡后自由时间的一段意识流动:她先是“退缩返回她的自我——一个楔形的黑暗的内核”,而后感知到“她内心的领域似乎是广阔无边的。有很多她从未见识过的地方;其中有印度的平原;她觉得她正在掀开罗马一所教堂厚厚的皮革门帘。这个黑色的内核可以到任何地方去。”[7]拉姆齐夫人经由个人独处的时光,向内窥见自由的自我,并由此超脱物理空间,向着纷繁多彩的心理空间遨游——这个空间是她对自我与外界关系的理解的象征。

四、结语

超现实空间往往凝聚着人们超越现实的梦想,与摆脱现实时空限制的欲望,是人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异度空间、彼岸世界。当代小说家通过构筑梦境空间、心理意识空间等不同内容与形式的超现实空间,突破文学时间性的桎梏,实现了将时间空间化,将叙事立体化的整体性叙事。可以说,灵活奇异的超现实空间书写,提升了叙事内容与结构上的艺术性,在给小说文本赋予超现实图像的审美效果的同时,也进一步将人类真实境遇、经验与记忆等深层次内涵解放出来,成为当代小说叙事寻求突破与超越的重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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