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形象学视域下的天津形象研究
2022-03-23程宝乐
程宝乐
一、引言
巴柔指出形象是:“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过程中得到对异国认识的总和”“形象即为对两种类型文化现实间的差距所作的文学或非文学的,且能说明符指关系的表述[1]。”巴柔的定义突出了以下三点:一是“形象”与文化和社会的关联,形象是特定社会文化的产物;二是“形象”产生于“注视者”的自觉意识;三是“形象”具有一定指向性,体现了“注视”与“被注视”的二元对立关系。因此,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异域”形象是基于“注视者”的立场、观念,掺杂了注视主体主观想象的文学形象,是融合注视主体社会、文化背景的集体想象物。
自13世纪起,中国就是西方探险家、旅行家的梦想之地。他们的旅行手记、回忆录、信件等,为了解西方文化中的“中国(城市)形象” 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参考。无论褒贬,这样的描绘“不是在推崇他者,而是在批判自我;不是在描述现实,而是在勾画理想[2]。”“注视者”们在言说“形象”的同时,也言说了“自我”。
二、比较文学形象学国内理论研究与实践
中国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目前,研究热点集中在四个方面:I.理论阐及其中国化研究;II.异国文学中的中国(人)形象研究;III.异国文学中的中国城市形象研究;IV.中国文学中的异国形象研究。本文着重梳理比较文学形象学本土化、英语文学中的中国(人)和中国城市形象研究。
(一)比较文学形象学理论阐释及其中国化研究
进入新世纪,我国学者探索建立中国特色比较文学形象学理论体系。孟华提出“形象场”的概念,以建立总体、综合的意识。当代欧洲学者对形象学研究偏重于“言说自我”功能,对此,孟华提出应该同时注重对形象“言说他者”和“言说自我”的互动性,及其功能的研究[3]。刘雅琼在此基础上提出建构“他者”与“自我”间的深层对话模式,在审视他者的同时也要审视“镜像化自我”[4]。这是对巴柔“形象”具有指向性理论的进一步延伸。“他者”与“自我”不仅仅是单向的符指关系,更是一种双向的互动和对话。在探究“形象”的同时,也揭示了二者互为“他者”,互指互鉴的特征。杨叶响应了这一理论,并提出研究比较文学形象学时,要“注重建构者与被建构者之间的相互影响,建构者、被建构者和第三方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形象与社会集体想象物之间的互动关系[5]。”这些理论观点的提出无疑是对欧洲形象学理论的丰富和发展。周宁、宋炳辉探讨了形象学的归属问题,认为形象学研究涉及比较文化与比较文学两个学科领域。尹德翔认为应“从中国文学的实际出发把握它的一般性特点和特殊形态[6]。”国内的形象学理论研究还有很多问题有待进一步探讨,需要学者不断整合文学、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符号学等其他学科理论,开拓形象学理论空间,构建具有我国特色的比较文学形象学理论体系。
(二)英语文学中的中国(人)形象研究
异域文学中的中国形象研究是该领域的研究热点之一。较有代表性的是周宁先生的系列研究成果:《天朝遥远——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异想天开——西洋镜里看中国》等。周宁较为全面地总结了在西方中国形象的逻辑起点和历史进程,阐明西方研究中国形象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即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如何在西方话语体系中构建、发展并参与其构筑文化霸权的。张清以孟华提出的“自塑形象”为基础,探讨了华裔作家严歌苓小说中作为集体想象物的中国人形象[7]。李明月探讨了鸦片战争时期英国人眼中的中国人形象,指出该形象反映的西方意识形态和政治思维[8]。
(三)英语文学中的中国城市形象研究
进入21世纪,国内形象学研究呈现区域化研究与总体研究并存的态势。研究多集中在北京和上海。北京由于其独特的政治、文化地位历来受到西方学者、旅行家、政治家、冒险家的关注。田俊武以欧洲中世纪三部著名游记:《马可·波罗行纪》《鄂多立克东游录》《曼德维尔游记》为研究文本,探讨了彼时北京在欧洲旅行文学中的形象,认为中世纪欧洲游记中对北京的美化,体现了西方对于异域东方的“集体欲望”。此一时期的北京形象是结合西方人幻象的东方乌托邦[9]。吕超从比较文学形象学的视角,借助福柯的异托邦理论,建构城市异托邦的生成机制和研究范畴,并在此基础上分析了三部英语长篇小说中的老北京和老上海形象。吕超认为,比较文学视域下的“异域”城市形象是真实的所在,并非想象的地理空间,属于异托邦范畴[10]。陈晓兰对左拉和茅盾文学作品中的巴黎和上海形象,进行了对比研究[11]。吴依然以德国当代著名女作家西尔克·朔伊尔曼的小说《上海表演》为研究文本,从比较文学形象学角度出发分析小说中的上海形象及其成因。吴依然认为当代中西文化交汇的上海是“现代化都市与城市化危机、东西文化的融合与对立、转折与终点的有机结合体[12]。”
刘志峰研究了韩国汉诗中的长安,提出了东亚文明圈范围内“长安形象”的概念,并比较中国唐诗、韩国汉诗中的“长安形象”,得出韩国汉诗长安形象具有受容性与偏离性的特征[13]。李强探讨了《朝天录》中的明代辽东人文景观、人物形象和负面表述,力图准确地构建明代辽东形象[14]。
这些研究或探明异域文学中城市形象真伪,或梳理城市形象流变,极大地丰富了国内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的实证空间,充分说明异国文学中的地域或城市形象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伴随着“注视者”的世界观念的改变而呈现出美好或丑陋的不同样态。这正折射出“注视者”在“表述他者”的同时,也进行着自我审视和反思。
(四)国内关于英语文学中的天津形象研究
国内有关英语文学中的天津形象研究乏善可陈。吕超最早关注英语文学中的天津形象,并简要概括了从马可波罗至近代西方旅行家、使节及文学家笔下的天津形象[15]。刘睿琦以近代英国来华使者旅行笔记为基础,探讨了彼时英人眼中天津呈现的不同形象,并指出造成形象差异的原因为写作者的阶层属性和创作体裁[16]。天津自古以来就是联接中外、融汇南北的交通重地,在英语文学中所呈现的形象还有待进一步挖掘。
三、英语文化视野里的天津形象
本研究运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相关理论,选取18世纪末英国使者乔治·斯当东的访华游记《英使谒见乾隆纪实》、美国女子格蕾丝(1934年至1974年生活于天津)的人物传记《格蕾丝:一个美国女人在中国》、英国商人、冒险家立德的夫人阿绮波德·立德(19世纪80年代起在中国生活长达20年)的《穿蓝色长袍的国度》为主要研究对象,从地理、人文、政治三个方面,探讨彼时西方视野中的天津形象。
(一)地理:从交通重镇到文化杂糅
19世纪之前的城市形象偏重想象的地理空间,东方是西方冒险家、商人、文人等构筑的精神乌托邦。而在进入19世纪之后则转变为现实的地理空间,逐步转变为真实的东方异托邦。据史料记载,天津建城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隋朝大运河的开通。天津最早发祥于南运河和北运河的交汇处,史称“三会海口”。唐代以后天津成为南北水运枢纽;自元代起,天津在军事、商贸等方面更加发挥着重要作用。此一时期天津在西方视野中是富庶、繁荣之地。1793年,英国人乔治·马格尼尔率使团访华,由海河登陆天津,再前往北京拜访乾隆皇帝。从他们的记述中,可以看出天津在元、明、清时期的重要地理位置。马格尼尔的副使乔治·斯当东在《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描述道,“大沽镇是在这段中国东北边界的第一处比较知名的地方。这里守候着大批花舫游艇和载重船只,准备载运使节团员和物资通过白河浅滩向首都行进[17]285。”斯当东提到的大沽镇隶属当时的天津府,是海河入海口。清代官修地方志《畿辅通志》中称天津“地当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车”。这与斯当东的描述不谋而合。
1860年天津被迫开埠,成为西方列强设立租界、武力打开中国大门的前沿;同时天津也成为近代中国“洋务”运动的中心。教育、军事、交通、司法等方面均开全国之先河,天津成为当时北方最大的金融商贸中心和中国第二大工商业城市。在天津建立租界地的国家最多的时候达到九个。20世纪30年代,英、法、意等国租界已在天津建成。美国女子格蕾丝初到天津时,住在当时的法租界里。租界内完全西式的生活方式,让它成为了“城中之国”。在她看来“天津只是个巨大的商业城市……没有典型的中国性的东西可言……要不是有那些人力车夫和中国人,你会忘记你是在中国。”而租界以外的“中国城”则“街道特别狭窄,非常拥挤[18]。”这一时期租界与华界呈现空间杂糅,繁华、舒适的租界空间与落后、破败的“中国城”形成鲜明对比,两种地理文化空间在天津犬牙交错,形成独具特色的空间关系和场景。这时的天津是“洋务运动”、租界文化和城市化等地理运动的空间表征。
(二)人文:百年天津府,芸芸众生像
18世纪末,斯当东在《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详细描述了遇到的天津当地各色人物形象,体现了天津人谦虚、儒雅、勤劳、好客的性格特征。“(当地)总督是位高龄老人,威严庄重,举止文雅,在接见特使的时候态度却非常恭敬谦虚,没有一点儿骄傲自大的样子[17]290。”英使团的日常所需,清政府给予了丰富的资助。“大量丰富的日用品不但供给到全体团员,而且普遍供应到使节团的所有技匠、卫队和仆人。”参与接待的官员、仆役和船只也让英使颇感震惊。“中国方面不惜任何花费,以求尽到对于使节团的豪华供应[17]288。”工人们的劳动能力得到认可。英使带来的礼物共计600多件,“绝大多数既重又大,一船一船地搬运,在两三天内全部完成工作,没有一点儿损坏[17]287。”可以看出,此一时期的清政府国力尚可,人民生活较为安定。
到19世纪末,清政府统治已经风雨飘零,民不聊生。英国的立德夫人在游览天津大沽口及附近的小镇时,谈到当地的“精神生活很贫乏,社会生活也非常庸俗,”百姓尽是“麻木的面庞”[19]。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内政局混乱,各方势力汇聚天津。人民生活水深火热,军阀、政客们大多只求自保。格蕾丝在寄给家人的信中指责道:“(军阀)的家里一片混乱,……仆人们都坐在走廊上的古董椅子上抽鸦片烟。”“信口雌黄、背信弃义,最糟糕的中国政客。”“(官僚)无所事事、空谈[20]。”特别指出的是,《格蕾丝:一个美国女人在中国》一书从侧面描写了格蕾丝的中国丈夫——时任天津自来水公司总工程师的刘茀祺,在日本侵华的动荡年代不畏权势、不向侵略势力低头妥协的民族气概和爱国精神。他代表了彼时天津爱国知识分子、仁人志士的形象。
(三)政治:隐于市井中的没落王权
18世纪前,天津的政治形象基本依附于北京。天津开埠后,在政治体制上逐渐显露出与其他城市的不同之处。各方势力汇聚,“新旧、朝野、中外势力盘根错节[21]。”“天津是中国第一个拥有西方模式的市政府的[22]。” 即便如此,此时的清政府在西方人眼里却是软弱、落后、腐败、无能的负面形象。在谈到大沽口沦陷时,立德夫人不无鄙视地写道:“英法联军曾在圆明园给了中国人警示,可中国人并没有记住教训。……英国人从背后辗转进攻,这种做法令中国人不齿。在中国人看来……不够正大光明。”而炮台上的士兵则是“衣帽歪斜、毫无士气,军官们穿着褪了色的蓝紫色长衫、面露愁色,完全没有军人的气势[23]。”这一形象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更加恶化为傀儡和亡国奴。格蕾丝在这一时期的家书中描述最多的就是政权瓦解、经济崩溃、民不聊生。1949年1月天津解放后,格蕾丝一家开始了全新生活,并且对于新的政权充满信心。她在看到国际上对新中国的恶意诽谤后,愤而致信美国《星期六晚邮报》。就是这样一封信被用英语、法语、汉语传至新加坡、旧金山及任何有华侨的地方。信中格蕾丝不无讽刺地写道:“千里之外的人好像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在对中国共产党有了三个月近距离的观察之后,如果不看美国杂志中的那些胡言乱语,我连一丁点儿都不会担心[24]。”
四、结语
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曾从心理经验的层面上,分析了他者构成自我存在的意识过程,“通过他人的显现本身,我才能像对一个对象做判断那样对我本身作判断。因为我正是作为对象对他人显现的[25]。”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研究对象是一国或区域文学中所映射的“他国”或“他者”形象,而这一形象作为“注视者”的集体想象物,又在很大程度上隐含了“注视者”的立场、观点,从而揭示“注视者”即“自我”与“被注视者”即“他者”间的权利-话语关系。17世纪之前,作为交通及贸易重镇的天津在西方是富饶、繁华的象征。然而随着封建王朝的没落,特别是1860年开埠以后,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完全处于一个以西方为中心的秩序体系中,天津完全失去话语权和表述能力,表现为落后、无能、孱弱的文化“他者”形象。而这一形象正体现了西方社会的自我中心主义和种族偏见。研究作为“他者”的西方视野中的天津形象发展和演变的历程,对于我们反观自身文化及重新构建对西方文化的观念和态度,无疑有着积极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