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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如何“走出去”
——以《三体》在德国的译介为例

2022-03-23杨欣文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刘慈欣译介三体

杨欣文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自中华文化“走出去”战略实施以来,中国文化的影响力和认可度日益提升,国外有越来越多的人想要了解中国文化以及当代中国的发展状况。作为文化传播的重要媒介,中国文学成为海外读者了解中国的重要窗口,因此,文学翻译的重要性越来越突出。那么,中国文学如何才能以更好的姿态融入国际社会,又如何在对外文化交流及推广中起到积极的作用?

实际上,“译什么”和“如何译”一直是中国文学“走出去”过程中的两个根本性命题。从现阶段的文学译介传播来看,中国文学“走出去”战略成果颇丰,但大多数集中在日语、法语、英语这几个主要语种的外译领域,相较而言,小语种的文学外译在海外的认同度并不高。然而,在2015 年刘慈欣凭借《三体》斩获“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亚裔作家后,中国科幻文学登上了世界舞台,并开始引领风潮。在德国,《三体》德译版自2016 年由海纳出版社出版以来[1],便掀起了一股中国科幻热潮,不仅总销量超过20 万册,而且于2017 年2 月登上德国《明镜》①《明镜》是在德国发行的周刊,每周的平均发行量近110 万册,在德国内外都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周刊畅销书榜并连续霸榜11 周。同年6 月,德国最具影响力的科幻大奖—库尔德·拉西茨奖—将最佳翻译长篇奖授予《三体》德译版。2018 年,《三体Ⅱ·黑暗森林》[2]德译版同样迅速登上《明镜》畅销书榜。可以说,《三体》在德国已经家喻户晓。

《三体》在德国的译介和接受,回答了“译什么”和“如何译”的双重之问,可视为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成功案例。诚然,科幻作品一旦斩获“雨果奖”,就如同获得了打开国际市场大门的钥匙,但刘慈欣作品在德国译介传播的广度、读者阅读的热度和评论家解读的深度,却远远超出了人们的预期。《三体》在拷问人类终极命题、触发命运共同体想象、彰显科学思维与人文精神张力的同时,在思想渊源谱系上契合了德国传统思想,由此获得了德国读者的深度认同。在翻译策略方面,“文化专有项”和文化负载词的精准传达,在完成语言符码转换和思想内容跨文化呈现的基础上,也满足了德国读者的阅读期待。从《三体》在德国的译介过程可以发现,原作的甄选标准和译者的翻译策略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关键所在,此问题的阐明,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译介模式建构和路径创新。

一、《三体》思想内核与德国读者文化心理的契合

《三体》的译介和传播在德国大获成功,原因是多方面的。刘慈欣的作品“‘科学性’‘叙事性’‘未来性’‘现实性’完美融合,使‘科幻世界’与‘当代中国’互动呈现,既深具国际眼光,亦彰显中国话语,实现从助力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阐释中国’到谋求以中国话语解释世界的‘中国阐释’,在德国刮起‘三体旋风’”[3]。但如果深入探究《三体》在德国引发的中国科幻热现象,可以发现德国读者对刘慈欣作品的追捧,很大程度上与作品中隐含的思想内核存在关联。

刘慈欣作品中的独特思想和宏大视野吸引着德国读者,“科学”“人性”与“生存”的辩证命题将哲学与严谨的方法论融为一体,同时不乏对人性的质疑,全新而大胆的思路使德国读者将刘慈欣视为宇宙社会学的先驱。《三体》中的星舰地球精神领袖章北海,为了独自完成“黑暗森林”中人类的终极反击,不惜牺牲部分人的生命以延续新的文明。虽然他最终以身殉道,但留下的功绩却永世长存。相较于道德光环映照下的英雄,章北海呈现了更为悲情的一面。严锋将刘慈欣笔下的此类英雄人物称为“超英雄”,“为了总体而牺牲个体,为了目标而不择手段,这依然可以视为过去的革命逻辑的极端展开。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英雄成为超英雄。他们必须具有超人的意志,超人的智商,超人的手腕。他们拯救的甚至不是一个国家,而是整个地球,甚至整个宇宙。如果说,狂人在中国文学中是从鲁迅那里开始出现的,那么,超人则是从刘慈欣那里开始的”[4]。“超英雄”将“牺牲部分”与“延续文明”合二为一,其前提正是对传统道德理性的超越,这种冷酷到底的理性也正是“超英雄”应该具有的德性。而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丁仪对世界和科学充满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为探索未知领域而不惜一切代价,被赋予了较强的意志力和执行力。刘慈欣描写英雄时饱含敬仰的笔触,唤起了德国读者有关传统英雄主义的文化记忆。刘慈欣对这些小说人物所展现的行动力和精神力量极为推崇和赞扬,而德国读者在其中依稀看到了德国传统文化中对“浮士德”式英雄人物的肯定和赞许,这种文化心理上的契合超越了国家界限、文化隔阂和文化异质性。

在《三体》中,警察在维持社会秩序、打击犯罪行为时,依靠的是国家力量;战时计划经济时代,人们的生活依靠国家的物资分配,而非黑市交易。这一点与19 世纪德国国家主义的政治理念相吻合,即认为国家的存在就是国民发展的终极目的,排斥游离于宏观政治秩序之外的“秘密组织”。此外,《三体》中执剑人的专制跋扈,表明人类在与自然和宇宙展开残酷的生存竞争时,可以采用超越道德、违背人道主义的方式。刘慈欣在《三体》中提出,一切文明成果都归结于生存,文明的真正意义在于生存本身;为了生存,可以使用一些非人道的手段。由此,德国读者在《三体》中参悟到了拉采尔“生存空间”的思想影踪。“生存空间”理论将国家视为有机体,将生存视为文明发展的目标,认为战争和侵略是生存的重要方式,这种思想在德国曾经烜赫一时,而希特勒为其披上种族主义的外衣后,其影响更为深远。无怪乎有一些德国读者在评价《三体》时认为,刘慈欣要用中国的方式恢复世界秩序。从另一角度来说,“《三体》把对科学的反思糅合进对历史和人性的反思之中,其后来进入到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既迎合了西方多数科幻读者一直以来的哲学阅读诉求,又给西方读者带来了从宇宙角度看人类终极意义的思考”[5]。刘慈欣通过精湛的写作技巧将民族性与世界性融会贯通,跨越文化与意识形态的差异,探微共通的人性奥秘。“刘慈欣在这部小说中架构的是整个宇宙本身。中国和全世界的当下、过去和未来相互交织叠合,呈现出一幅崭新模样。当许多人的想象力还拘囿于自身国界时,刘慈欣已理所当然放眼世界、纵观全局。”[6]正因如此,《三体》既满足了德国读者期待视域融合的需求,同时也使这些读者与作品中深刻的思想内核产生了共鸣。

二、“归化”为主的翻译策略与“文化专有项”的转换

在翻译和推广文学作品时,除了需要结合海外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心理期待选择外译作品,科学的翻译策略和方法也是极为重要的。文学作品的翻译因为文化差异的存在而极为复杂,“无论对于译者而言,还是对西方的普通读者而言,文化的差异,是造成中国文学作品理解、阐释与接受困难的重要因素之一。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造成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文学性难以被真正把握的因素”[7]。因此,翻译在文学作品“走出去”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三体》的一大特色就是将中国历史、文化与人类及宇宙的未来相结合,小说中含有大量与中国传统文化相关的语言类、宗教类和政治类的“文化专有项”。若不能有效翻译这些内容,将会导致海外读者因为看不懂而直接放弃阅读。然而,《三体》在德国的现象级传播足以说明这一假设的失效。依据西班牙学者艾克西拉的文化专有项翻译策略,对照《三体》的原文与译文,可以发现译者—汉学家郝慕天—大体采用了转换拼写、文外解释、文内解释等方法来处理“文化专有项”的翻译问题。

语言类的文化专有项主要涉及人名、地名、谚语、成语、熟语等,当译出语人名的发音与译入语存在差异时,郝慕天主要采用了转换拼写的策略,例如将“墨子”译为“Моаtzu”。一些历史人物的名字隐藏了众多的文化信息,而德国读者并不具备相关背景知识,郝慕天就会采用文内解释的方式进行翻译,如将“纣王”译为“König Zhоu Xin, gеnаnnt Dixin vоn Shаng”,其中既包含了纣王的正式名“帝辛”,也明确了其所属的朝代—商朝。刘慈欣科幻作品中的人物名字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在译文中,大多数的人名为音译,个别名字以文外解释的方式作了注解。如“叶文洁”这个名字,译文中以文外解释的方式让读者知道了“文”字辈的概念,又告诉读者中国女人在婚后依然可以保留父姓,再结合第一章中文化大革命的背景以及叶家整个家族命运的相关描述,叶家人的关系脉络自然清晰浮现。

地名的翻译与人名的翻译有所不同,地名的翻译除了转换拼写外,大多采用了直译的方式,如“dеr Gеlbе Fluss”(黄色的河流,即黄河),“diе Vеrbоtеnnе Stаdt”(被禁止的城,即紫禁城)等。采用这种翻译策略的原因在于:这些地名本身就很有名,哪怕对于译入语读者来说也并不陌生;同时又具有历史意义,译者按约定俗成的习惯用法翻译,自然顺理成章。

在谚语、成语、熟语等的翻译问题上,译者主要采取归化、绝对世界化等翻译策略。如“滔滔不绝”翻译为“еin Wаssеrfаll Sсhаdrоniеrеn”(一瀑布的胡言乱语),“鸡毛蒜皮的事儿”译为“hаrmlоsе Entwiсklungеn”(无关紧要的事情),“心急如焚”译为“dаs Wаssеr stеht mir bis zum Hаls”(德语谚语,意为“水已经没过我的脖子”)等。之所以改变语言修辞,是因为译者为了避免因德语文化中缺失对应表达而给德国读者带来阅读和理解上的困难,从而转换成易于德国读者理解、符合其语言习惯的表达,这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选择。因此,译者郝慕天主要采用了改变语言修辞以及归化的翻译方式。

中国与德国在宗教观念方面存在较大差异,有些概念在不同语境中,其含义往往大相径庭,如“天”“鬼”等。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灵活地将几种策略相结合,并且采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对应不同的语境,从而实现了宗教类的“文化专有项”的恰切转换。对于政治类的“文化专有项”,译者采取了详细的文内解释、文外解释,或是删除部分概念的翻译方式。

总体而言,郝慕天采用归化为主和灵活处理的翻译策略,最大限度地避免了相关“文化信息”的流失,尽力做到了既展示中国特色文化,又符合德国读者的阅读习惯,这也是《三体》在德国大获成功的关键因素。

三、中国文学如何“走出去”

在《三体》的波及效应影响下,刘慈欣其他作品如《吞食者》《镜子》《流浪地球》也陆续推出德译本。总体而言,虽然《三体》掀起了中国文学的翻译热潮,但此后每年译介至德国的中国文学作品也只有十余部。由此看来,《三体》作为跨文化传播的典范,对当今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路径创新不无启发。

中国文学“走出去”所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原作文本的选择,即“译什么”。纵观中国文学的外译情况,可以发现并非所有的译本都能得到海外读者的认可。因此,文本选择是外译的首要环节,应该结合译入语国家的文化背景和受众的阅读需求,选择契合目标读者文化心理的文本。《三体》之所以在德国广受欢迎,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德国读者从作品思想内核中看到了与本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契合点。超越科幻文学的外在形式,洞悉文本内部所隐藏的思想内涵,才能够真正实现文学作品的异域接受。《三体》中隐含的国家主义和“生存空间”理论,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德国读者的文化心理,达到了深层次的思想共鸣。另外,许钧教授在谈及当代文学在法国的译介情况时指出,要特别关注“海外汉学家的一些观点”,因为汉学家作为真正阅读文本的读者,是关心中国文学发展的,“只有真正的阅读,才可能真正谈得上理解和欣赏”,因此,“汉学家们提出来的意见值得我们参考”。[8]通过与汉学家的交流,可以深入了解译入语国家读者对中国文学的理解和期待。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毫无原则地迎合海外读者的喜好,而是说在思想深度交流的机制下促进文学译介与传播的良性循环。

关于“如何译”的问题,《三体》译者郝慕天也呈现了近乎完美的模板。如对中国“文化专有项”的恰切转换,对文化负载词的准确转达,实现了作品思想内容的跨文化呈现。郝慕天并未从英译本转译,而是直接由中文翻译为德文,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转译带来的文本信息流失,从而能够最大限度地还原原作的思想内涵和文化表达。“如果说,翻译不仅是历史的奇遇,更是一种有温度的相遇,那么,对作品发自内心的喜爱无疑是对这温度最好注解。”[9]郝慕天曾坦言对《三体》的欣赏,因此也尽可能地在保持原著风貌的前提下进行翻译,没有让读者产生文化陌生感而影响阅读的流畅度。由此可见,在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过程中,译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应构建以海外汉学家和学者为主、国内译者为辅的合作翻译机制,通过取长补短,提升异国读者对译本的阅读接受效果。

四、结语

近年来,以“三体系列”为代表的中国科幻文学在国际文坛上表现优秀,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态势良好,这意味着中国文化影响力的提升,也意味着世界文坛欧洲中心主义立场的松动。借着这股东风,中国当代文学不仅要“走出去”,还应努力做到“走进去”,走入外国读者的内心深处。在译介文本选择方面,应兼顾普适性和异质性。在译介模式和翻译策略方面,应构建海外汉学家和中国译者的合译模式,并辅以灵活变通的翻译策略,以完美呈现中国文化。只有这样,才能涌现一批既彰显中国文化自信、又契合外国读者心理需求的文学精品,使中国文学真正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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