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飞去
2022-03-23·东西
·东 西
一
深夜,熟睡中的姚简被手机的铃声吵醒,同时被吵醒的还有他的夫人。他带着不祥的预感接听,果然,听到的是一串哭泣。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仿佛在他的意料之外,心里紧张悲伤之余竟然还夹杂着一丝丝不那么体面的解脱。他需要确认,哪怕是明知故问,于是,便在姚久久一时半会儿尚不能中断的哭泣中很不礼貌地插了一句,“到底怎么了?”似乎还抱着出现奇迹的幻想。“叔,奶奶上呼吸机了。”姚久久一边哭泣一边说。不是最坏的消息,他想,但愿没那么糟糕。他详细地询问母亲的症状后挂断电话。夫人问:“怎么办?我们一起回去吧。”姚简说:“疫情这么严重,回国的航班几乎熔断了,去哪里搞机票?”夫人说:“再难搞也得搞,你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孩子。”
姚简在网上查询航班,找到一趟从纽约直飞广州的,立刻就订了三张。但第二天航空公司来电,说:“疫情原因,航班取消,要不要订一周后的?”姚简在网上又搜了一遍,没找到直飞的,便续订。可第三天,航空公司又来电,说:“一周后的航班也取消了,要不要续订半个月后的?”姚简想你这是在开玩笑吗?半个月后回去,加上二十来天的隔离,我还能见到活着的母亲吗?他拒绝了续订,开始托熟人找关系,高价求购飞回中国的机票,但不限于直飞。
等机票期间,他每天都跟姚久久视频通话,每次通话他都让她把手机摄像头凑到母亲的面前。“妈妈……”他在视频里呼唤。不戴呼吸机的时候,母亲的眼睛会努力地睁开一道缝,吃力地盯住视频,一点一点地舒展面肌,试图给他一个好脸色,但舒展着舒展着,眼看一丝笑容就要浮现却又突然一动不动,仿佛静止一般,虽然还有舒展的企图却已经没有了舒展的力气。而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昏睡,无论他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反应,就像地面呼唤发射到外太空的失灵的探测器。
一周后,母亲的病情略有好转,能对着手机视频说话了,但每说几个字便停顿一会儿,仿佛挑重担的人需要歇气。她说:“仔呀,妈想让你赶紧回来,但又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每次我病重你都回来,可每次你回来我都没死,你飞来飞去的都飞累了。要不再观察几天?看看病情走向,如果实在挺不住,我再让久久通知你,你再回来不迟。”其实,她何尝不想让他马上回来,而他又何尝不想立即回去。
又过了十天,他买到一套高价票,该票先由纽约飞伦敦,再从伦敦转机飞上海,然后从上海转机飞N市。他把这套机票打印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一家三口像饥饿时盯着面包渣那样盯着,谁也不吱声。夫人想她是第一个必须放弃回去的,因为她跟婆婆既无血缘关系又无共同的文化背景。儿子想他出生于美国新泽西州,不是奶奶带大的,即使他回去也不是她最大的安慰。
“那么,只能是我一个人先回去了。”
“请代我向妈妈问好。”
“告诉奶奶,我非常非常爱她。”
“谢谢。”
二
姚简隔离完毕,姚久久把他从宾馆接到医院。他踮脚走进病房,看见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鼻孔插着输氧管,脸庞比视频里的至少瘦一圈。他俯身把脸贴到她的脸上,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她嘴唇嚅动,眼睛微微一睁,想举手却没有力气举起来,两行泪从眼角艰难地沁出。她等久了等累了,还在他隔离期间就昏睡过去了。
面对没有声音的母亲,他很不习惯,像走错了地方似的。以前他每次回来,耳朵里、房间里、走廊上、轿车内到处都是她的声音:“过得好不好?”“累不累?”“想吃点什么?”“怎么瘦成这样了?”一连串的问句像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根本没给他回答的机会,仿佛问只是为了问而不是为了要他回答。他把姚久久支开,一个人坐在床边陪护。真安静,现实中的声音都消失了或者说被他屏蔽了,过去的声音争先恐后:“别哭,爬起来。”“加油,你会考上的。”“留学?那是妈妈梦寐以求的事。”“但是,你吃得惯西餐吗?”“虽然我不适应洛莉,但只要你喜欢就行。”“姚旺长多高啦?”“你爸走了,就剩下我了。”“美国,我去那地方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除了给你们添累,弄不好还给你们添堵。”“妈理解,你只要一年回来看我一次就行。”“不寂寞,妈有妈的生活。”
经过一阵回忆的轰炸,他出现了暂时失听,就像飞机降落时因气压改变而出现的暂时失听,世界又安静下来。仿佛是为了配合听觉,窗外的光线一抖,突然暗淡,就像被谁动了亮度开关。走廊外的花圃,怒放的鲜花因光线的忽然暗淡反而凸显它们的艳丽,有三团红、三团黄,还有两团紫,远远地看着就觉香。他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觉得不对劲,竟然闻到了一股朽味,以为是下水道或过期食物发出来的,但经过仔细检查才发觉朽味来自母亲的身体。
他很生气,打来半桶热水,先用香皂把毛巾洗干净,再用毛巾给母亲洗脸,抹身子。抹身子时,他才知道母亲的瘦超乎他的想象,瘦得身上的骨头都硌他的手了。瘦是因为她长期患病,但她的指甲为什么会那么长?说明姚久久没有尽到护理的责任,竟然不给母亲勤剪指甲,简直是……他想骂人,但话到嘴边却很绅士地咽了下去。他从床头柜里找出指甲剪,一边给母亲剪指甲一边问:“久久多久给您洗一次澡?”母亲没反应,他知道她不会有反应,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自言自语,也并不妨碍他把一年多来想跟她讲的话讲一遍。
傍晚,姚久久来了,她带来了晚餐和母亲的干净衣服。晚餐是给他带的,母亲已经断食,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他没食欲,坐在一旁看她给母亲换衣服。他说:“你没闻到奶奶身上的气味吗?”她说:“这叫老人味,老了你也会有。”“也许吧……”他岔开话题,“要是当初她跟我去美国,哪至于这样,没准连这个病都不会得。”
“到了美国就不生病了吗?”
“那倒不是,也许那边的环境对她更有利……”
“不可能,”她给母亲换上干净的衣服,“看看你们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数,就知道奶奶没跟你去多幸运。”他震了一下,没想到她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更没想到她把他划为“你们”而不是“我们”。他不想默认,也想把憋了又憋的话痛快地说出来。他说:“你多久给奶奶洗一次澡?”
“天天都洗。”
“多久给她剪一次指甲?”
“天天都剪。”
明摆着的谎言她却振振有词,好像撒谎的是他,甚至还让他产生了羞愧。他本想用外交辞令,但看着她那副抵赖的模样,顺嘴说了一声:“Shit!”也许是美剧看多了,她竟然听懂了,把被单重重地一抖,坐在床边生气,说:“叔,你是不是一直怀疑我没有好好照顾奶奶?”他当然怀疑,但他一直没捅破这层窗户纸,直到现在也还在犹豫要不要捅破。“如果你怀疑,你可以另外请人。”还没等他想好词,她先说了。“每月一万元人民币,相当于你们大学里四级教授的工资,难道你就不想挣这个钱吗?”他也下意识地把她划为“你们”。
“我宁可不挣你的钱,也不想让你怀疑;你也不要因为有几个钱,就欺负我们。”
“我欺负你了吗?”
“怀疑就是欺负。”
“那你干吗撒谎?你明明没有天天给奶奶洗澡,却说天天都给她洗;明明没有天天给她剪指甲,却说天天都给她剪了。”
“奶奶这身子骨,禁得起天天洗澡吗?再说她的指甲长得那么慢,有必要天天都剪吗?你不了解实际情况就不要满世界指手画脚。”
他无法辩驳。谁告诉她的?他想,当一个护工不看护理手册却天天刷短视频的时候,你就不容易反驳她了。他很想说美国是美国,他是他,但显然她不会同意他的这种切割,在她的意识里他早就等于美国了。他说:“那么,我给你买的轿车呢?本来是想让你方便接送奶奶,但你却拿来做网约车,天天接单挣外快,竟然把奶奶一个人晾在病房里。”
“谁告诉你的?”
“你说呢?”
“真没想到,我对奶奶那么好,她还跟你告密。”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奶奶,轻轻骂了一声,“叛徒。”
“简儿……”母亲忽然醒了,仿佛是被姚久久骂醒的。姚简走到床边,俯身捧住母亲的手。母亲吃力地断断续续说:“别怪久久,是我叫她去做网约车的……”说完,她又昏睡过去,醒来好像就是为了帮姚久久洗白。
三
病房断断续续来了一些客人,都是姚简昔日的同学与旧交。“你还好吧?”他们反复询问反复打量,充满了对姚简的关切与担心,饱含深深的同情,好像身患绝症的是他而不是奄奄一息的母亲。但是,也有不这么问却仍然想表达这层意思的,比如大学同学张文垂。
“哈哈,老同学……”张文垂声音洪亮,戴着两层口罩走进来。
姚简赶紧起身朝他伸手,但他没接他的手掌,而是用手肘碰了一下他的手肘,生怕握手又得洗手。姚简还在愣神,张文垂已经从床底拉出一张凳子坐下,并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了一声“Please”,好像他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而姚简是来客。姚简会心一笑,慢慢坐下,发现张文垂的印堂,准确地说是口罩以上的面部闪闪发亮,由此他推断他气血充沛、心情舒畅。他说:“快撑不住了吧?”姚简有点蒙,想他怎么会用这么不礼貌的语言来问候母亲,难道是为了表示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不想回答却又怕失礼,便很不情愿地说:“目前还算稳定,但不知道能撑多久。”
“再这么发展下去,死定了。”张文垂说。
姚简心头一堵,说:“抱歉,你是指我的母亲吗?”
“No,No,No,”张文垂赶紧摇手,“我说的不是伯母。”
“那你说的是谁?”
“你就别装啦,我说的是……”
姚简想说“我没装,我真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他像憋屁那样把这句话憋回去,觉得辩解会让他以为他虚伪。如果这是他们做同学那些年的暗语,而自己又偏偏忘了,那岂不尴尬?于是他笑了笑,摆出一副释然的表情。幸好张文垂没追究,而是转移了话题:“我知道你在那边混得不好,但前几年我即使想帮你也使不上劲。”“还行吧,我觉得……”姚简支支吾吾,仍在揣摩张文垂的言外之意。
“你看你,还在打肿脸充胖子,老弟我现在可是能帮你了。”张文垂拍了拍胸口。
姚简又被他说迷糊了,不知道他要帮他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他什么样的帮助,眼下除了母亲病危这个难题,他几乎没有别的难题。张文垂看他没有领悟自己的暗示,便直接问:“你一年的收入是多少?”
“不多,也就十来万美金。”姚简说完立刻后悔,觉得这个数虽然打了折扣,却还是怕对张文垂形成刺激,于是马上补了一句:“不过,这是税前,你知道美国的个人所得税极高。”没想到张文垂一拍大腿,说:“Out(落伍)了,像你这样的人才,在国内年薪至少一百万人民币。”“真的?”姚简惊讶,觉得张文垂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吹牛。但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吹,张文垂掏出手机,用免提跟西江大学的吴校长通话,说要给他推荐人才。吴校长问推荐谁?他说普林斯顿大学化学系的教授姚简。吴校长感叹说,确实是个人才。张文垂问他愿不愿意引进?吴校长说引不引进还不是你一句话吗?你说引进我们就立即办手续。张文垂说像他这样的专家年薪是不是应该百万?住房是不是应该不低于一百六十平方米?家属工作也应该一并安排吧?虽然张文垂使用的是问句,但在姚简听来却句句都像命令。果然,吴校长说当然当然,此外还有一笔不小的科研启动经费,还有安家费。张文垂挂断电话,说:“过去我不在这个位子上,不知道人才有多稀缺,那么老同学,这事就这么定了。”
“啊……”姚简一脸的诧异,“这么快就定了?”
“这是我一贯的办事风格。”张文垂想摘下口罩,但摘了一半又重新挂上。
“文垂,这么大的事我得慎重考虑,而且还需要跟夫人孩子商量。”
“有啥好商量的,难道你仇恨钱?”
“那倒不至于……”姚简说完就想,他不是来看望母亲的吗?怎么突然就扯到了人才引进上?我没跟他说过要引进呀。张文垂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说:“你现在就给嫂子洛莉打个电话,要不我先把她引进了再引进你?”姚简摇头,说:“别,你先把引进的速度降一降,你嫂子是学美国历史的,把她引进来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让她改学中国历史,让她知道我们的历史有多悠久、多博大、多精深。”
“关键是我都适应了那边的生活,况且,当初我那么渴望出去,现在一听说这边有钱就屁颠屁颠地回来,别人怎么看暂且不说,自己都觉得斯文扫地,满脸通红。”
“不怪你,当年我们支持你出去,现在欢迎你回来。”
“请给我一点时间吧。”姚简犹犹豫豫。
“你就是爱面子,放不下身段,不愿意接受我们强大这一事实。”张文垂不耐烦了,起身徘徊,忽然灵光一闪,指着床上说,“难道你就不想回来陪陪母亲?她可是为你奉献了一辈子。”
“当初就是她劝我出去的。”
“现在她的态度变了,不信你问。”张文垂走到床边,提高嗓门,“伯母,您想不想让姚简回来工作?”
“想……”母亲回答,调门还挺高,“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回来?”
“我说对了吧。”张文垂一击掌。
姚简羞愧地低下头,他没想到母亲竟然醒了,竟然听清了他们的对话。先不说自己回不回来,但至少“回来”这个议题让母亲的心情有了好转。
四
一天,姚简在给母亲洗脸时,她突然把毛巾推开,说:“你服侍我这么久,是不是烦了?”姚简说:“您给我尽孝的机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那你能不能回来工作?”母亲认真地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久违的明亮。姚简不敢回答,生怕影响她的情绪。他想,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就像移栽的树,已经把根扎在新的环境,要想再移栽一次谈何容易。但母亲没有放过他,说:“只要你回来,我至少还能活十年。”姚简想如果您能再活十年,那我就是绑架也要把您绑架到新泽西州去,就怕您活不了那么久,就怕您连现在的清醒都是回光返照。
“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跟你出国吗?”母亲突然问。
“您说您不习惯那边的生活。”姚简说。
“那是托词,真实的想法是为了给你留一条后路。”母亲忽然压低嗓门,警惕地看着门口,好像这是一个害怕被别人听到的秘密。
“您想多了。”姚简故意提高嗓门。
“但从目前的形势来看,我给你留的这条后路留对了。简儿,实话告诉我,你在那边自在吗?晚上敢上街吗?小偷是不是很多?他们歧视你吗?你是不是买枪了?姚旺没吸毒吧?洛莉没出轨吧?一想到你在外面被人欺负,一想到你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就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后悔当初把你送出去,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母亲一旦有了精力就会毫不吝啬地用来唠叨,这是姚简熟悉的模式,却不是他熟悉的内容。他觉得奇怪,仅仅一年多时间不见,母亲竟然生出了这么多担心。过去,她可从不担心我在外面的生活和工作,难道是越老越敏感或是越病越糊涂?为了让她放心,他卷起衣服露出腹肌,说:“这不是瘦,是结实,我每天都健身呢。您看您,都瘦得只剩下骨头了,还好意思说我瘦。”母亲露出一丝笑容,是事实被所爱的人揭穿后开心加尴尬的那种笑容。
“老房子我一直给你留着,新房子也给你买了一套。”母亲说。
“去年回来,您不是催我赶紧把房卖了吗?”姚简说。
“卖了你住哪里?”
“我又不是经常回来。”
“你那个张同学不是说要把你调回来吗?”
“前天,吴校长找我谈过引进的事,我已经拒绝了。”姚简觉得有必要跟她说实话,否则会增加她无端的期盼。
她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在为他也为自己惋惜,她说:“你连房子都没有,你住什么地方?晚上睡桥洞吗?”说着,她的眼眶忽然湿了。她不停地抬手抹泪,悲伤得像个孩子。他说:“请您放心,我在新泽西州住的是别墅。”“你的别墅是租的,我这个有房产证,有房产证的住着才像一个家。”她似乎又回到了清醒状态。他说:“我买得起别墅,只是不想买而已,租来住更划算。”“又骗我,物价那么贵,你买得起个鬼。你骗别人也就算了,怎么连妈都骗?”她好像又糊涂了。
“我没骗您。”
“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你骗我说你生活幸福,有房有车有钱,可我一眼都没看见。其实,你什么都没有,一点都不幸福,你就像莫泊桑小说里的叔叔于勒。你骗我说不想回来工作,其实你想回来,只是放不下架子。”
“我的状况我清楚,您不用担心。”
“你不清楚,你好糊涂……”
沉默。他不想跟她争执,知道再怎么争执也改变不了她的看法,因为她似乎在绝症的基础上又叠加了阿尔兹海默症。也许是说累了,也许是对姚简深深地失望,她突然感到胸闷,忽然就不想说话了。护士给她插了输氧管,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的安静让姚简好一阵不适应。深夜,姚简感到困倦,便伏在床边打盹儿。醒来已是凌晨四点,他抬头一看,母亲没了呼吸,输氧管已从鼻孔拔出,被她的右手紧紧地攥着。
五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姚久久开车送姚简回家。车上,姚久久说:“叔,我知道是你偷偷拔了奶奶的氧气管。”姚简气得面红耳赤,心脏差点停摆。他舒了一口恶气,说:“你的想法比蟑螂还脏。”“不只我,所有的亲戚都这么认为。”姚久久双手握着方向盘,仿佛握着真相。“我为什么要拔她的氧气管?难道我就不希望她活得更久一点吗?”姚简按下车窗,急迫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因为你不想飞来飞去,不想影响你回美国挣钱,不想再支付护理费。”
“停车。”姚简近乎呵斥。
姚久久把车“吱”地停住。“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姚简指着姚久久的脑门一字一句地说完,才打开车门钻出去,“嘭”地把门摔回来。“忘恩负义,我跟你绝交,我们全家都跟你绝交。”姚久久怼了一句,“呼”地把车开走,好像车比她还生气,好像车不是姚简给她买的。姚简愣住,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误解?去年回来时不还是好好的吗?他孤独地站了一会儿,百思不得其解,便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想还有谁能相信他。白小鹃,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初恋女友。
他约白小鹃在茶庄见面,等待期间,他隔着落地玻璃窗看了好久的草坪和湖水。草不是当年的草,水也不是当年的水,但他假装它们还是当年的,只承认周围的树长粗了,长高了。“我知道你的婚姻不幸福。”忽然传来一个女声。他扭过头来,看见白小鹃坐在对面,脸上还是当年那种高高在上的表情,好像她是上帝专程派来俯视他的。虽然他反感这种俯视,却又不得不承认因为她的漂亮而稀释了对她的反感,就像在硫酸里加碱稀释其伤害性。没想到她还保持着当年的脸型与身材,皮肤依然白里透红,就连眼角和脖子也没什么皱纹,也许是因为一直单身,也许是因为注重保养,她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他一边观察一边想,她怎么一落座就说我的婚姻不幸福?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抑或是猜测?洛莉不是挺好的吗?她既有事业心也有家庭责任感,平时说话轻声细语,哪怕我说了不对的观点她也总是无条件地先说“OK”,然后再找机会解释。她懂得管控情绪,从来不跟我发生因文化差异而引起的冲突。她就像我的胃,知道什么时候做中餐,什么时候做西餐,什么时候下馆子。如果硬要说我的婚姻不幸,那也只不过是在白小鹃说出来的这一刻我脑海突然产生的一个概念,因为我从来没质疑过婚姻的幸福。
“你母亲住院后,我常来陪她聊天,她有时喊我小鹃,有时喊我洛莉,有时还喊我儿媳妇。”白小鹃说。
“对不起,她的记忆出了问题。”姚简说。
“也许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在她的潜意识里一直反感你跟外国人结婚,尤其是……”没等白小鹃说完,姚简赶紧打断:“母亲跟洛莉的关系很好。”
“那都是装出来的,她每次看见我,就会把洛莉的照片从手机里调出来进行比较,天哪,洛莉怎么胖成那样了?”白小鹃得意地看着姚简。姚简说:“女人嘛,还是丰腴一点好,尤其是到了一定年纪之后。”
“丰腴?”白小鹃张大嘴巴,“那也叫丰腴?叫臃肿好不好?”
“这和婚姻幸不幸福有关系吗?我就喜欢丰腴的。”
“当然有关系,她之所以臃肿是因为有压力,是因为你没有给她幸福,或者说她没有从你这里感受到幸福。”白小鹃一套一套的。
“你说得对。”姚简决定妥协,这几天经历了太多的争论,他不想在离开前再争论一次,于是把茶杯小心地推到白小鹃面前。虽然喝茶能降躁(即降低狂躁),但白小鹃只抿了一口,显然茶量达不到降躁的效果。果然,白小鹃又发话了:“姚简,你好可怜。”他假装没听见。白小鹃盯着他,就像狙击手通过瞄准镜盯着目标那样,盯得他的脸一阵阵辣。他扭过头,回避她的目光。她说:“像你这样的成功人士,竟然连一个情人都没有,好可怜。”
“这恰恰证明我对洛莉的忠诚。”他感到自豪。
“既然你忠诚于她,那干吗还要约我出来?”
“想找你说说话。”
“你想说什么?”
“有人说是我拔了母亲的氧气管,你认为我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我听说了,亲人群里都在传。”白小鹃迟疑了一会儿,“如果是二十年前,我认为你绝对不会做这种没良心的事,但现在我完全不了解你。再说……你母亲的病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这几年你飞来飞去的确实也挺辛苦。这么跟你说吧,我不敢肯定你会拔她的氧气管,但至少你有过拔她氧气管的想法。”
“糟糕,我以为你最了解我,没想到你并不了解,谁会相信我俩曾经在一张床上睡过?”姚简低下头,感到失望。白小鹃感叹,说:“姚简,环境会改变人,况且你出去了二十多年,况且西方根本就不讲中国的孝道,你们对生命的理解跟我们完全不同。”
“可我跟你还是一样的。”
“不一样了。”白小鹃伸手在姚简的下巴上撩了一下,姚简的身子本能地往后一躲。白小鹃说:“你一躲,就说明你不相信我,语言很狡猾,身体很诚实。既然你都不相信我了,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姚简无语,嘲笑自己竟然想从抛弃过自己的女人身上寻找安慰,简直就像幻想病毒自行消失那么幼稚。当初,他们也没多大的矛盾,她踹掉他仅仅是因为不同意他出国留学,怕他被洋妞勾引。他忍不住重新打量白小鹃。她看见他抬起头来,忍不住又伸手撩了一下他的下巴,他又本能地一躲。她说:“你看,想重新建立信任有多困难,当初我摸你的任何一个地方,你不仅不会躲反而会迎难而上。可是现在……”
“现在我已经有老婆孩子了。”
“想不到你们美国人这么保守,姚简呀姚简,无论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如果不开放,那就会憋死。难道你不想从我们当初失败的恋爱中吸取教训吗?”
“吸取教训的应该是你。”
“哼……”白小鹃说,“除了对你深表同情,我真没办法救你。”
六
姚简飞向新泽西州,于上午十点回到自家别墅。一放下行李,洛莉就问:“亲爱的,这几天你看社交媒体的亲人群了吗?”姚简说:“没看。”洛莉说:“他们怎么那么邪恶?”姚简问:“谁邪恶?”洛莉说:“你的中国亲戚,他们说是你拔了母亲的氧气管,让她提前死亡。”姚简说:“那不叫邪恶,叫误解或误会,你用词重了。”
“可他们都在污蔑你。”洛莉气得满脸通红。
“他们照顾母亲那么多年,蛮辛苦的,批评几句也是为了宣泄情绪,过一段时间就风平浪静了。”姚简解释。
“我讨厌他们拿母亲的生命来编故事,都是些什么物种呀?”
姚简听得不舒服,便提醒洛莉:“亲爱的,请注意你的语言,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过去,只要姚简一提醒,洛莉会马上说“Sorry”,但这次她竟然没说“抱歉”,说明她骨子里仍然潜伏着天生的优越感,哪怕她平时没有表现,但在不经意间会猛地跳出来。
傍晚,姚旺黑着脸从学校回来了,一进门他就说:“爸,你的亲戚为什么总是用恶意揣测你?”姚简说:“我的亲戚不也是你的亲戚吗?”姚旺说:“什么狗屁亲戚,我已经在网上跟他们开骂了。”姚简心里一沉,后悔没在“亲人群”里及时屏蔽姚旺和洛莉。他怕矛盾升级,劝姚旺停止骂战。姚旺说:“可是我气得肺都要炸了。”姚简说:“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能控制脾气。”“在谣言面前你不用控制,”洛莉从厨房冲出来,“我支持你骂他们,儿子。”姚简一拍餐桌,说:“你们想没想过明年我们还要回去过清明节,还要跟他们打交道,还要拜托他们照看好爷爷奶奶的骨灰?”洛莉和姚旺沉默了,他们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姚简发现他们的眼神和回国时亲人们看他的眼神相似。
深夜,姚简偷偷打开手机,翻阅“亲人群”里的信息,看见上面全是“阴谋论”。姚久久说她半夜送夜宵,发现叔叔偷偷拔掉奶奶的氧气管,于是赶紧冲进去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姚简想她什么时候送过夜宵?我从来都不吃夜宵。姚老大,也就是堂哥,姚久久的父亲,他说他调看了医院的监控,确证婶婶的氧气管是堂弟亲手拔掉的。姚简想他们家不就是想多挣一点护理费吗?但也犯不着这样污蔑陷害。表弟说表哥既有作案的动机也有作案的时间,还有作案的环境。姚简想这个表弟是著名的“啃老族”,在母亲病重期间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姨妈每求他来看一次,他就跟姨妈收一次出场费。除了真正的亲戚,群里还多了一些不认识的人,他们都是姚久久拉进来的。他们不摆事实不讲道理,只是一通乱骂,而姚旺早在几天前就跟他们怼上了。群里塞满了不干不净的语言,每隔两三行就有人问候别人的祖宗。这个“亲人群”是几年前为了方便沟通由姚简拉群建的,现在不仅不能在上面友好地沟通,反而成为相互仇恨的场所。姚简很失望,他的手指悬在手机屏上许久许久,终是下定决心按了下去,就像按下武器的开关。从此,这个群被他解散了,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姚简仍然心事重重,他的脑海时不时会冒出关于氧气管的各种说法,有时候他竟然怀疑母亲的氧气管真是自己拔掉的,甚至会给这种想法配画面,越配越觉得真实。这种想法就像一块创口贴贴在他的脑海,怎么撕也撕不掉。一天午后,他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儿,突然梦见了母亲,这是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梦见。母亲不停地抹着眼泪,说:“简儿,氧气管是我自己拔的,你受委屈了。”姚简一个战栗,忽地惊醒,放声大哭。这是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痛哭,仿佛要哭出全部的悲伤和思念。哭罢,他算了算时差,发现母亲在梦里出现的时间正好是一个月前她离开的时间。
这边午后,那边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