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上海之战:“瓷器店里打老鼠”
2022-03-23夏继诚
夏继诚
解放军从南京路开赴苏州河畔,围歼顽抗的残敌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毛泽东将此称为“北平方式”。2月5日,周恩来签发了中共中央给上海局的一份电报,要求做好工作,争取各大城市,首先是长江流域各大城市按照“北平方式”和平解决。3月31日,渡江战役总前委在安徽蚌埠南郊孙家圩子召开会议,制定了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4月3日获中共中央批准。
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国民党政府的经济命脉。为保上海,蒋介石调集了近30万大军,30多艘舰艇,100多架飞机,构筑了近4000座钢筋混凝土碉堡,组成了陆海空立体防御体系。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吹嘘,上海是“攻不破的钢铁阵地”,“上海将成为第二个斯大林格勒”。蒋介石要求上海固守半年以上,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为阻止人民解放军渡江南进,蒋介石在上海至江西湖口800公里长江防线上部署了45万大军,妄图搞所谓的“划江而治”,然后集结力量,卷土重来。
1949年4月20日,解放军百万雄师发起渡江战役,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突破长江天险。4月23日解放南京,5月3日解放杭州,截断了浙赣铁路,封死了汤恩伯集团的南逃之路,团团包围了上海。
中央军委决定:由第三野战军(改编前称华东野战军)负责攻占上海。三野司令员陈毅和副司令员粟裕多次研究攻占上海的战役部署,总的指导思想是:既要打一场城市攻坚战,又不能把城市打烂了,要争取把上海基本上完整地接管起来。一切作战部署和战法,都要围绕这个指导思想。
鉴于我军在东北战场、华北战场的作战经验,打上海有以下三个方案可供选择:
一是围困战法。打长春就是这个战法。但上海有600多万人口,生活资源靠外地输入,长期围困,甚至断水断电断粮,人民生活就会遇到巨大困难,陷入绝境。此方案不可取。
二是选择敌人防御薄弱的苏州河以南阵地实施突袭。但这一方案的主战场在市区,城市会被打烂,平民伤亡会很大。这一方案也不可取。
三是把攻击的重点放在吴淞。既可封锁敌人海上退路,又可切断敌人海上补给通道,迫使敌人在吴淞及其周围地区与我军决战,从而避免市区大规模的战斗,使城市少受损失。
最后确定实施第三个方案。由于吴淞是敌人防守的重点,我军将会因此付出重大代价。但我军是人民的军队,为了保护上海人民的生命财产,使这座大城市完整地回到人民的手中,为此作出牺牲,是必要的。
陈毅和粟裕都说过,打上海是他们军事生涯中难度最大的一仗。陈毅还形象地把解放上海之战,比喻为“瓷器店里打老鼠”。
1949年5月12日,解放上海之战打响。我三野第9、第10兵团8个军及配属的2个军和特种兵纵队,从上海两翼迂回,钳击吴淞。国民党军调集重兵,依托钢筋混凝土碉堡构成的众多子母堡群及连绵的交通沟、水濠等野战工事,在月浦、杨行、刘行一线进行顽强抵抗。战斗打得很惨烈,敌我双方都有重大伤亡。我军猛攻了三天三夜,敌人多次反扑,双方形成了拉锯战。
第三野战军前线指挥员粟裕和张震参谋长等总结了经验教训,调整了部署,改变了战法,终于以小的伤亡,攻占了敌战略要点月浦、刘行。我炮兵部队对高桥以东海面敌军舰艇进行了猛烈轰击,击中其7艘,其余敌舰慌忙逃跑。敌人为了控制从吴淞口出海逃跑的通道,不断从上海市区抽调部队,拆东墙补西墙,以致市区守备力量更加空虚。我军则实现了把敌人调出市区、将其消灭在上海外围的战略意图。这对较好地保存上海市区,是非常有利的。
陈毅说:敌人这些防御工事,帮了我们的大忙。他自恃有本钱固守,才可能将市区部队调出来增援外围,我们是将计就计。
正當国共两军在上海郊区大规模激战之际,市区新亚饭店住着的一位国民党中将高官,却在赋闲。他名叫刘昌义,时任第一绥靖区副司令。本来,一绥区司令部设在崇明岛,而刘昌义因为没有实际指挥权,就托词养病,住进了市区的高档宾馆。
其实,刘昌义并没有“赋闲”。他日夜在思考和谋划着两件大事:一是怎样寻找到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二是怎样争取到带兵权,再率部起义,投奔共产党。一位国民党中将高官,为什么会有如此想法?这得从刘昌义复杂的人生道路说起。
刘昌义是河北省深泽县人,1922年春在保定当了兵。他当兵后最崇敬的就是冯玉祥。1924年,冯玉祥电请孙中山北上。冯的部队当时大讲三民主义,刘昌义也信奉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1925年,冯玉祥到张家口创建西北军,李大钊派遣多名共产党员到西北军做政治工作,其中有著名共产党人宣侠父。刘昌义后来调到冯玉祥身边当参谋,和宣侠父等多名共产党员有所接触,深受他们的影响。
1930年中原大战,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联合反对蒋介石,但被蒋介石打败。此后,刘昌义到北平从事学生运动工作。1933年,冯玉祥到察哈尔组织抗日同盟军,号称十万之众,冯任总司令。刘昌义任第3师师长,拉起了三四千人的抗日武装。抗日同盟军失败后,刘昌义又到了北平。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全国掀起了抗战热潮。刘昌义又到张家口一带组织义勇军打游击。后来部队退到河南沁阳县(今沁阳市),刘昌义经中共新乡县委负责人李毅文介绍,见到了八路军驻第一战区代表朱瑞。一天,朱瑞对刘昌义说:“把你的部队集中在太行山以南,组织太行司令部,我当司令,你当副司令兼纵队司令。”刘昌义大受鼓舞,但由于部队不少人不愿过八路军的艰苦生活,此事未能实现。
为了扩大部队,刘昌义走了一步“险棋”——诈降日军,后来巧妙地在日军和汪精卫派人“点验”时,出其不意歼灭日军五六百人,夺得野炮两门、机枪40多挺、步枪500多支,还俘虏了不少日军军官。何应钦在广播中,表扬刘昌义收复了豫北8个县。很快,国民党政府下令将刘昌义的部队扩编为暂编第15军,刘昌义被晋升为中将军长,部队划归驻河南的汤恩伯第31集团军指挥。汤恩伯还曾当面夸奖刘昌义是抗日名将。1944年河南战役后,蒋介石还发给刘昌义一尊铜像、一枚三级云麾勋章。但刘昌义毕竟是追随过冯玉祥反对过蒋介石的“杂牌”,不可能得到蒋介石的信任。1945年1月,刘昌义被明升暗降,调任第19集团军副总司令,失去了兵权。刘昌义又一次饱尝了蒋介石排斥异己的苦果,进一步增强了反蒋的决心。
为了在政治上寻找出路,刘昌义于1946年到上海秘密会见了桂系首领李济深。李对刘昌义说:要打倒蒋介石,必须联合东北军、西北军、桂系以及一切受蒋排挤的人。刘昌义坚定地表示,决心参加反蒋的斗争。后来,李济深在香港组成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简称民革),在美国的冯玉祥被选为民革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刘昌义也成了民革的秘密成员,任务是“相机起义,迎接解放,为新中国效力”。
刘昌义接受民革指示后,曾劝说第51军军长王秉钺起义,但没有成功。他深知,要反蒋起义,手里必须有部队,而眼下自己是孤家寡人,手里无一兵一卒,因此争取带兵权,成了他日夜谋划的当务之急。
当时,上海掌握最大兵权的人,一个是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一个是刘昌义的顶头上司、第一绥靖区司令官丁治磐,但这两个人对刘昌义并不信任,背地里说他是“共产党的尾巴”。还有蒋介石,也对刘昌义始终不放心,想方设法排挤打击他。5月1日下午,蒋介石在复兴岛上召开团以上军官会议,部署上海防务,身为中将高官的现职第一绥靖区副司令刘昌义,却没有接到参会通知。种种迹象表明,刘昌义在争取兵权的道路上,困难重重,阻力很大。但也有人为刘昌义说好话。
国民党的一些军政高官,常在豪华酒店聚会,类似于“沙龙”那样,或交流情况,或议论战局。刘昌义经常参加此类活动。他想通过这些活动,一方面多了解情况,一方面也是为了联络感情。他还寻找机会直接到汤恩伯、陈大庆(淞沪警备司令)、石觉(上海防卫司令)等实权人物家中走动。
5月12日,我军在上海郊区歼灭国民党第51军,俘虏中将军长王秉钺。败兵大量拥入市区。刘昌义想到这是个争取兵权的大好机会,于是径直来到蒲石路汤恩伯家中,对汤说:“51军残部乱哄哄的,王秉钺被俘了,部队急需要有个人去招呼。”汤恩伯当即任命刘昌义兼任第51军军长,把剩余部队组织起来。
51军是原东北军,战斗力还可以,逃回来的几千人经过整理,可编成几个团,但士兵们军心涣散,不愿再打了。刘昌义掌握这些情况后,心里有了底,感到率部起义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民革由于混进了军统特务,负责和刘昌义秘密联系的王葆真被捕,联络人员3人被枪决,其余人员纷纷隐蔽,和刘昌义失去了联系。通过民革这条线起义之路是走不通了。
刘昌义深知,人民解放军受中国共产党领导,要起义,必须找到中共在上海的地下组织。可是几百万人口的大上海,人海茫茫,到哪里才能找到地下党呢?
战役形势发展很快,解放军歼灭上海郊区的国民党军后,从四面八方向市区推进。5月23日下午,淞沪警备司令陈大庆在家中召开会议,参会的有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副参谋长周志强,上海市市长陈良等。刘昌义也参加了。陈大庆说:“我已经和汤先生(恩伯)说好,51军、123军、21军组成北兵团,刘副总,你兼我的淞沪警备副司令好不好?”
刘昌义正想多抓一些部队,以便有较多的指挥权,急忙答应说:“好啊!”
陈大庆说:“你当我的淞沪警备副司令,不是空的,你还要兼北兵团司令、仍兼51军军长。你要住到警备司令部去,便于指挥部队。”
刘昌义从种种迹象判断,汤恩伯、陈大庆、石觉等人就要逃跑了,不过是让自己当“替死鬼”而已。但自己有了更多的兵权,对起义也就更有利了。
回到51军军部,刘昌义指示亲信副官刘凤德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上海地下党;又指示军法处长魏震亚赶去吴淞口,摸清汤恩伯、陈大庆、石觉等人的行踪,以便定下起义的决心,并防备他们的破坏。
5月23日夜,解放军全线发动总攻,经过4个多小时激战,占领了苏州河以南上海市区。蔣介石知道大势已去,不得不下令总撤退。汤恩伯把掩护撤退的任务交给了刘昌义,他和陈大庆、石觉等人乘军舰经吴淞口逃离了上海。临走前他们答应刘昌义,不久后会有援兵前来支援,要刘死守上海。
刘昌义这时成了国民党军在上海的总指挥,来不及撤退的4万多国民党军的命运,将由他来掌控了。
中国共产党在上海的地下组织,称中共中央上海局,书记刘晓,副书记刘长胜,委员钱瑛(女)、刘少文(张明)。下设专门负责策反国民党陆、海、空的策反工作委员会,书记张执一,副书记由上海局宣传部部长沙文汉兼,委员有李正文、王锡珍、田云樵。
刘昌义在千方百计寻找上海地下党,上海地下党也在想方设法联系刘昌义。
5月25日一大早,田云樵把从事策反工作的几位地下党员召集到江宁区第二劳工医院。上午8时许,田云樵和进入沪西的第三野战军第27军81师政委罗维道取得了联系。罗维道说,占领苏州河以北制高点的是国民党第51军,而且用机枪封锁了所有桥梁,有一个连的战士在冲上外白渡桥时遭到敌人火力扫射,伤亡很大。由于我军严格执行陈毅、粟裕下达的“死命令”,在上海市区作战不使用重武器和炸药包,以保护上海人民的生命财产,完整地保留上海这座大城市。而只使用轻武器,又压不住敌人火力。罗维道向田云樵提出,能否了解一下对岸的守军是国民党哪个部队?能否策反他们起义?
田云樵有个关系人叫王中民,不久前田曾委托他动员51军军长王秉钺起义,但未果。紧急关头,田云樵派人找来了王中民,要他冒险过苏州河再去策反51军。王中民有点害怕,对田云樵说:“如果我出了事,我的老婆和三个孩子,请你们照顾一下。”
田云樵鼓励说:“你今天去是为人民立功,万一有什么问题,你的家庭生活组织上一定会照顾的。”为了保护王中民,田云樵请罗维道政委派两个参谋护送。通过解放军前沿阵地,王中民来到了51军。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刚上任的51军军长竟然是自己早就认识的原暂编15军军长刘昌义,彼此都很惊讶。
刘昌义一直在寻找中共地下党,想不到地下党、解放军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刘昌义大喜过望,把王中民叫进自己办公室闭门细谈。刘昌义确信王中民讲的都是可信的,但又提出:你一个人能代表解放军吗?我能不能亲自见见解放军的陈毅司令员或其他领导人?
刘昌义在办公室打电话给田云樵。田云樵告诉刘昌义:王中民是上海地下党派去见你的。现在形势逼人,放下武器是你们唯一出路。刘昌义回答说:“形势我已经看清了,但还有不少问题,希望能和解放军领导面谈,求得妥善解决。”
当天(5月25日)下午4时许,刘昌义和王中民及随行人员乘3辆吉普车过桥,和解放军27军81师政委罗维道,还有田云樵,在虹桥路师指挥部进行了会谈。
罗维道要求刘昌义率部放下武器投降。刘昌义不同意,坚持说要起义。他说自己很早就同情共产党,和共产党员多有接触,在国民党部队多次受到排挤、打压,国民党腐败,自己早就和民革联系,冒了生命危险,又多方设法寻找共产党,等等。
谈了很长时间,双方在起义还是投降问题上一直未能达成共识。为了争取在最短时间攻占敌火车站和江湾机场,罗维道让了步,对刘昌义说:“只要停止抵抗,你说要起义,就算起义。如果你还要抵抗,我们一个小时就可以消灭你。”
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刘昌义和罗维道都在协议上签了字。
刘昌义签字以后,即在81师师部打电话,命令51军停止抵抗,接受人民解放军改编。他还以淞沪警备副司令的名义,对其他部队如第123军、第21军等属于北兵团指挥的部队,分别写了十几封信,要他们停止抵抗,请解放军派人分头送达。他还通过广播等方法,将协议公开宣布。
刘昌义要求面见陈毅司令员。罗维道打电话向27军军长聂凤智报告。聂凤智说:陈毅司令员见不到,但我愿意见见刘昌义。晚7时多,罗维道派人将刘昌义护送到军部。聂凤智接见时,勉励刘昌义说:你为人民做了好事,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
第二天早上,解放军接管了刘昌义所部驻地,顺利进占苏州河北岸。
刘昌义这次起义投诚总人数为4.3万人,是上海战役中的一个重大事件,并为京沪杭战役的收官,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新华社在上海解放4天后即5月31日,发表了《祝上海解放》的社论,指出:“上海的革命力量和全国的革命相配合,这就造成了上海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