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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拙而高明的“演技”:抑郁荒野母爱战战兢兢

2022-03-23吴晓慧

知音(月末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演技蛋糕陪伴

吴晓慧

一辈子好强的余丽,近来发现了自己的异常,害怕被冠以精神疾病的帽子,一直死撑着,直到得了老年痴呆的母亲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以下是她的自述。

老年痴呆遇见更年期抑郁

2020年的国庆,空荡荡的家里,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不知不觉天黑了,不知不觉天又蒙蒙亮了。我心里一直回响着一个声音:“我活着还有意义吗?跳吧,跳下去就什么都好了。”

突然,一阵欢快的铃声响起,我惊醒,这是孩子喜欢的一首舞曲,被我设置成闹钟铃声了。想到孩子,一点点暖意从我心里漫溢出来,精神也为之一振。

我叫余丽,在一个三线小城市人民医院的产房里做助产士,已经20年。

2001年,我与相恋两年的丈夫结婚,2002年生下我们的儿子小伟。由于丈夫的工作在外地,长期的聚少离多导致我俩离婚,孩子车子房子票子都留给了我。2020年,孩子离家求学后,我的情绪总是会突然陷入低落、恐慌,暴躁易怒……情绪的低落,甚至直接影响了我的工作。

2020年10月6日,早上我一到单位,就看见新入职的两个小护士在悄悄说什么,小护士用异样的眼光偷瞥我一眼,说:“余老师,护士长说最近您给待产妈妈听听胎心就行,别的就让我们做!”

我当然明白这里面的原因,因为前一天我突然的一阵恍惚,给产后并发症的两个产妇采血的时候,误把13床的血当成15床的抽掉了,虽然被及时发现未造成严重后果,但我还是被警告处分。

失落感又开始在我身体里蔓延……

可能是抑郁症!我心里清楚。可我内心极度恐惧也否认这三个字,不死心的我想到了在精神科工作的堂姐,和她聊过后,基本确定就是抑郁症了,这让我十分沮丧!我叮嘱堂姐一定要为我保密,她则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表面答应了她,可转头就又沉浸在了昏天暗地的负面情绪之中。

直到11月中旬的一天,一大早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我一打开门就看见父亲和母亲大包小包地站在门口。父亲很严肃地将我叫到一边:“丽丽,你妈得了老年痴呆症,你是学医的,应该能照顾好她,我实在没精力,只好让她过来跟你住一阵了。”“啊,要不要再去大医院查一查?医生怎么说?”我有些担心。“我都带她查过了,确诊了!不过还没到不认识人的时候,你放心,医生说多陪伴保守治疗,争取不要恶化。要你妈按时吃药就行!”

父亲已经开始板着脸了,一般这时候我最好选择闭嘴。我也不敢异议,早就到了该我照顾父母的时候了。回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母亲,眼神呆滞,满头花白的头发,我突然有点心酸。父亲说还有事,交代母亲一些事情后就离开了。

给母亲整理行李时,我发现行李箱里面一堆大大小小的药瓶,都是治疗老年痴呆的。好在母亲的病情目前还不严重,生活能自理,只是偶尔呆滞。

每天我一下班,就看见乱糟糟的家变得干净整洁,桌上还会放着我爱吃的青椒肉丝、炖猪蹄、西红柿蛋汤,久违的食欲又上来了。只是,这些菜经常会特别咸。看着母亲期待的目光,我依然会装着很好吃的样子,做出十分美味很享受的样子。

母亲的这种情况,我咨询过相关科室同行,确实如父亲所说“子女多陪伴,不可逆,只能控制不恶化”。我无法想象若干天后,母亲可能会完全不认识我,一想到这,我就心痛得厉害。

我努力按下时不时涌起的负面情绪,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接下来的日子尽我所能好好陪伴照顾母亲。我的生活開始丰富起来,尽我所能陪伴母亲,陪她跳广场舞、看电影,希望在她还记得我的日子里多陪陪她。其实,与其说是我陪伴母亲,不如说是她在陪我。我工作能集中注意力了,感觉也好了很多。

母亲的病是笨拙高明的“演技”

2020年12月8日,是我44岁生日。

一大早父亲就打来电话,让我和母亲晚上记得吃蛋糕,还特意叮嘱:“这种特殊时刻对于延缓你妈妈的记忆衰退有帮助。”于是,我在网上订了个蛋糕。晚饭前,店员将蛋糕送过来时,是母亲开的门。

她接过蛋糕,又拉着我向前一步,对店员说:“我的丽丽今天过10岁生日,一起吃蛋糕吧!”不仅是店员,连我听了这话都有些吃惊。店员打量了一下我,尴尬地说了声“店里规定不允许”就匆匆离开。回头望着两眼放光地盯着蛋糕的母亲,她的病情恶化了吗?我的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入冬后,天黑得比平常早一点,12月23日,我下班到家时天已经微微发黑,我推开门,家中冷冷清清的,母亲居然不在家。

我拨打母亲电话,还好,她立刻就接听了。我悬着的一颗心还没放下来,就听到母亲在电话那头怯怯地说:“丽丽,我不知道我在哪儿啊。”

“你往大路上走,看见人就问路。妈,您别怕!”在安慰母亲的同时,我的抑郁情绪又上来了。我不敢哭,我害怕一哭情绪就收不住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漫长的等待中,我内心的恐惧已经扩大到无穷,终于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我,母亲在郊区的一个小村口。

等我打车赶到那个小村口时,昏暗的路灯下面,母亲茫然地坐在石头上,冻得瑟瑟发抖,两只鞋子脏兮兮的。看见我,她努力想挤出一个悲伤的微笑,那笑比哭还难看,最终还是没克制住,她一把抱着我号啕大哭起来。

在互相安慰中,我们回到了家,我一边帮母亲捏肿胀的脚,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她这是跑了多远的路啊!强烈的内疚感涌上心头,我不断自责。可能是太累了,回到家母亲很快就睡着了。

那一晚,我也睡得很安心。

待我睁开眼时,天已大亮。隔着卧室门,我听见客厅里父母窃窃细语的谈话声,看来是昨天母亲走丢,父亲知道后不放心还是赶过来了。隔着隔音不是很好的房门,我听见了父母的对话。

“你演技不错啊,昨天居然能演出走丢的戏码!”“哪儿啊,我这段时间一直偷偷跟着丽丽上下班,想从她同事口中打听她的情况。”

我静静听着,原来,母亲并没有老年痴呆,而是为了照顾我,又怕我拒绝,才假装生病来到我身边。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悄悄打开母亲的那些药瓶,里面只是一些维生素片。我居然这么粗心大意,被母亲这么轻松地骗了过去。

得知真相的我泪流满面,脑海中的一幕幕全部浮现在我眼前。父母突然到访的前几天,我曾不自觉拨通过家里的电话,东拉西扯了几句后,却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之后,父亲又来过几次电话,向我抱怨起母亲:“你妈最近有点奇怪啊,做菜老是不放盐,昨天一个人在你房间坐了一下午。”

为了让自己更像老年痴呆一些,母亲故意在我的汤里多放盐,故意在家里假装自己健忘,故意在我生日的时候出洋相……

原来,这一切都是父母提前设计好的,他们用心良苦地以一种我完全没有察觉却又能很自然接受的方式,来到了我的身边。父母的爱,总是笨拙得让人心疼,又高明得无声无息。

我悄悄将所有东西放回去,并没有马上戳穿,并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为了父母也一定要学会拥抱生活。我自觉通过自己的心理调节,各方面的负面情绪已能缓解一点,但是我不知道,抑郁症是长期反复的一个存在,像恶魔般一直在无情地吞噬我。

父母的爱带我走出阴霾

2021年1月18日,产科依然忙得很,为防止出差错,我开始做一些简单的送生产完的产妇回病房的工作。接生的助产士顺利为产妇接完生后,给对应的宝宝手上系好标有母亲姓名床号的带子,然后我按照床号和姓名送回对应的床位就行。

那天下午,同时有两个产妇要送回病房,一个是生了女孩的26床,一个是生了男孩的19床。在产房门口交接的时候,我的思绪一下子就停顿了,像黏稠的泥浆无法运转。我自以为将两个产妇以及宝宝送回了正确的病房。可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产房门口传来争吵的声音:“我们26床,生下来明明是女孩,怎么变成了男孩?”另一个也大声嚷嚷:“怎么这孩子的手腕带号码和我老婆的不一样?”

我刚想问怎么回事,其中一个家属就冲上来吼道:“就是她,搞错了我们的孩子,连这种致命的错误都会犯,你有没有一点职业素养啊?”因为压抑已久,和突然这样被质疑的打击,我情绪有些失控,争辩了两句。话音刚落,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护士长闻讯而来,带着我去给两个家属道歉:“对不起,她最近压力有点大,对不起!”“她是有病吧?有病就别来上班,这不是害人吗?”其中一个家属恶狠狠地数落道。我最听不得这个,整个人瞬间崩溃,泪水哗哗涌下来。接着我耳边一阵轰鸣声,各种指责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突然,人群中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是母亲,她推搡那个扇我耳光的人说:“你是谁?你为什么打我孩子?”一边说一边像母鸡护小鸡一般,用手在背后把我紧紧拢着,然后转过身摸着我,一脸呆滞地说:“不怕不怕哈,我们等会去告诉老师!”看着母亲为了我仍在那卖力地演戏,我既辛酸又愧疚,抱着她泣不成声。一旁的家属看着我母亲的异常,也议论纷纷。最后,护士长只好安排我休假。

收拾好东西,我就带着母亲回家了。一进家门,我径直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放到最大声,假装自己在洗澡,然后哭了个痛快。我心中的那个恶魔再次蹿了出来,我瞄见了洗漱台上的修眉刀,没有一丝犹豫,拿起来就对准自己的大动脉割了下去。看着鲜血喷射而出,我觉得我解脱了。

不一会,我就听到母亲着急的敲门声,然后是撞门进来的尖叫声:“丽丽!你这是要挖我的心吗?”母亲的声音凄厉绝望。但是她很快冷静下来,找来一根细绳,在我伤口上方死死打了一个结,止住了喷涌而出的鲜血。我的神智开始模糊,最后一个景象是,母亲用颤抖的沾满鲜血的手拨通了电话。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父亲满面愁容坐在床头,一旁的母亲已经哭肿了眼。父亲告诉了我早已知道的实情,说让母亲假装老年痴呆来照顾我,就是为了减轻我的心理负担,他们建议我还是接受医院治疗。

父母帮我向单位请了长假,在他们的陪伴下,我怀着恐惧做着各种检查,心理测试、约谈、各种抽血化验、各种仪器检查。结果不出意料——中度更年期抑郁症。治疗的过程反复而痛苦,大把的药,大量的检查,定期的谈话,让我无所适从。但是在父亲的半逼迫、母亲的温柔攻势,还有得知我情况后儿子每天电话里的撒娇之下,我不得不一一坚持。

接受治疗后,突然的情绪失控已成家常便饭,无数的恐惧和惊慌总是突袭而来,而母亲总会第一时间冲过去,紧紧抱着我,轻轻拍背安慰,熟练的手法像哄着幼时哭闹的我。我能感觉到母亲温热的泪水,从脖子里一滴一滴地滴到我心里去。

我也会莫名地以头撞墙,而母亲只是坚定地站在我和墙之间,阻止我的自我伤害。在我不自知的情况下,我总会让母亲伤痕累累。

药物的副作用对我影响很大,我时而应激过强,表现得十分开心快乐,时而十分嗜睡,醒来也是一副迷茫的样子。我常常拉着父亲的手一聊就是大半夜,拉着母亲陪我看喜剧。他们在我不停地诉说和哈哈大笑中睡去,我只好给他们盖上毛毯,继续自己看电影。父母从未说过“你一定能好,你一定要走出来”之类的空洞反而会给我带来压力的话语,他们只是默默陪伴,防止伤害。如果没有母亲和父亲的陪伴,我肯定会迷失在漫漫抑郁的荒野中。

自救,于我而言是不可能的,但親情永远是我最强大的后盾。很快,大半年又过去了,现在的我已经能正视自己的问题,也在父母的陪伴下积极就医,状态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来。

庆幸父母的及时发现与陪伴,我才拥有了对抗疾病的力量。我相信,我很快就能走出来了。

父母的爱,总是无私又伟大。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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