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经验作为文化资本的侨乡实践探析
——以文成县回流移民经营“侨家乐”为例
2022-03-22林胜王东伟尹梦伟
林胜,王东伟,尹梦伟
(1.福州大学 人文学院社会学系,福建 福州 350116;2.爱丁堡大学 社会与政治科学学院,苏格兰 爱丁堡)
一、问题的提出
(一)文献回顾
侨乡是海外侨胞、归侨侨眷和华裔的家乡。在持续不断跨国移民和流动的过程中,华侨华人多元丰富的跨国实践和海外生命历程的生动叙事,为其家乡在一般中国乡村的基础上,赋予了“侨”的独特性,[1]对侨乡社会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20世纪30年代,陈达在闽粤两地侨乡的研究中描述了南洋华侨在侨乡日常生活、社群文化、教育、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变迁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为研究跨国移民和侨乡的学者提供了重要参考。[2]改革开放以来,学者对侨乡发展从多个主题、不同方面进行了大量的探讨。其中主要包括,从跨国经营、移民汇款、公益捐赠等主题分析华侨华人对侨乡经济发展的影响;[3]从新移民外流、儿童留守等主题探讨跨国移民过程中侨乡出现的社会问题;[4]从华侨的公民参与、华侨村官等主题阐述归侨对侨乡基层政权建设的重要影响,[5]并提出侨乡社会资本等命题,拓展了侨乡研究的理论视角。[6]党的十八大以来,乡村振兴成为实现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重大历史任务,是新时代“三农”工作的总抓手。侨乡作为中国乡村独具特色的重要组成部分,受到了学者的关注。段颖阐述了侨乡在人口、物资与信息流动等方面具有开放、流动、灵活的特质,能通过海外侨胞回归本土、以“侨”为桥带动乡村公益事业的发展;[7]李苏豫等人强调侨乡传统文化价值的挖掘及物质文化遗产活化在侨乡复兴中的作用;[8]王敦辉、甘满堂从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三个方面解释了侨乡文化的内涵,并认为其与侨乡农村的产业振兴与生态振兴有高度契合性;[9]王逍以民族互嵌的视角分析了闽南畲族“下南洋”的移民谋生历程形塑的“过番”文化与汉族文化的良性互动,为繁荣兴盛农村文化做出了贡献;[10]王怡苹描述澳头侨乡通过将古厝改造成闽侨文史馆、侨胞设计兴建北欧艺术中心等方式实现传统文化景观的经济赋能,进而为侨乡转型与乡村振兴带来新动力,为历时性的侨乡文化研究提供了典型案例。[11]
从现有的文献中不难发现,学者对侨乡社会发展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讨论,内容主要涵盖了跨国移民流动对移民输出地带来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等方面的影响。在侨乡农村地区发展的研究中,学者则着重从侨乡之于中国其他农村地区的异质性入手,分析侨乡在文化资源、社会网络两个方面实现乡村振兴的优势。但是,现有的研究缺少以归侨为研究主体,对其在侨乡投资经营活动情况的分析。归侨是侨乡社会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归侨利用自身优势在侨乡开展的实践活动,对侨乡农村推动乡村振兴、实现社会转型具有参考价值,亟需学界的研究与探讨。
(二)理论框架
跨国移民的投资经营与侨居地和祖籍地的资源配置、社会网络及消费市场需求等因素有紧密的联系。[12]本文以消费、文化与阶级品位为分析工具,引入消费品位影响消费需求的视角进行分析。布尔迪厄在《区分》一书中论述了消费的品味区分。布尔迪厄认为,社会空间(social space)中,根据人们消费的习惯或品味形成了区分性空间,划分了不同的社会阶层。[13]人们通过生活方式和消费偏好,展现自己在社会空间中占据的位置。布尔迪厄认为,品味发挥一种社会导向作用,引导社会空间中特定位置的占有者走向适合其特性的社会地位,走向适合位置占有者的实践或商品。[14]学者在布尔迪厄关于消费、阶级与文化的关系模型基础上拓展,提出了“涓滴模型”(Trickle-Down Model)。这一模型认为,世界上工业化水平较低的国家(less industrialized countries)向工业化水平较高的国家(high industrialized countries)模仿商品、经营实践和生活方式。由此,工业化水平较低国家的中产阶级消费者模仿工业化水平较高国家消费者,当这些消费者赚取足够收入来参与消费时,他们便会寻找与工业化水平较高国家相同的商品,以此展示他们是与工业化水平较高国家消费者最相关的地位群体,与工业化水平较高国家的消费者处于同一个社会阶级。[15]因此,西方生活方式作为“神话”(Western Lifestyle as Myth)使工业化水平较低国家消费者的品位和消费需求发生了改变。[16]
我们将归侨回流前侨居的经济发展水平较高的城市与侨乡农村地区置于上述模型中进行类比,将侨居地的日常生活和休闲活动的经历和体验概念化为移民经验,提出移民经验作为文化资本的概念,对归侨在侨乡农村地区的投资经营进行分析。本文以在文成县经营的“侨家乐”项目作为研究个案,主要研究以下问题:其一,“侨家乐”项目是如何在侨乡农村经营的;其二,在侨乡农村的投资经营活动有哪些特点;其三,移民经验如何影响回流移民的投资经营。
(三)调查地点与研究方法
本研究以浙江省温州市文成县作为调查地点。浙江省温州市是我国著名的侨乡,移民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北宋时期(公元998年)温州人赴高丽经商并定居的历史。根据文成县负责人的访谈,改革开放以来,文成移民数量迅速增加,成为温州籍华侨华人的主体,占侨胞总人数的85%以上。在温州的各县市区中,文成县的侨胞数量约有16.86万人,涉侨人口占全县总人口的约60%,高居温州市首位,是浙江省第二大侨乡。[17]文成县位于温州市南部,其侨胞旅居世界70多个国家和地区,其中95%以上居住在经济发达的西欧国家。文成县侨团侨领众多,文成籍华侨华人为主体的侨社团有55个,在华侨华人社团中担任副会长以上职务的达1600多人,被誉为“侨领之乡”。[18]华侨华人是温州市招商引资工程的重要对象。据报道,温州市侨办通过“温商回归领头雁”工程,大力引导海外温商回归。文成县多年来实施“华侨要素回流工程”,吸引华侨回乡投资,每年回流的侨资达约100亿元人民币,是文成全县财政收入的10倍。[19]2020年,文成县开展首批“侨家乐”民宿经营试点。文成县悠久的移民历史、丰富的侨胞资源、大量的归侨投资为本研究的开展提供了良好的田野基础。
本研究主要采用非参与式观察、半结构访谈等研究方法。笔者对当地的侨务工作者、回流移民、“侨家乐”项目经营者、当地村民等共计20余位研究对象进行访谈,从实地观察及“侨家乐”项目相关人士的叙述中深入了解“侨家乐”项目的产生背景、经营模式和经营成效。本文所使用的数据基于笔者于2021年9月至2022年3月在浙江省温州市文成县进行实地观察与面对面访谈所收集的资料。
二、“侨家乐”的经营模式
“侨家乐”项目是回流移民通过融合侨居地生活方式和侨乡移民文化,将祖屋、古厝等建筑改造成特色民宿,而创造的具有侨乡特色的乡村旅游服务项目。“侨家乐”的经营模式涉及多个要素,是一个在政府引导、归侨深耕、乡民协作下,侨乡各界共同探索实现合作一体化、资源活态化、发展可持续的经营模式。
(一)政府引导:提供政策支持与产业帮扶
侨乡农村原本有着多家华侨经营的民宿和一部分闲置的古厝和自建祖屋。据调查,截至2019年底,文成县20个“浙江省3A级景区村”中,民宿共有141家,其中侨资民宿78家,占比约为55%。2020年3月,受全球新冠疫情影响,国际旅行受到限制,本地及周边旅行的需求大量增加。[20]在此背景下,温州市文成县提出“侨家乐”项目构想,引导归侨共同思考民宿产业发展途径,参与乡村振兴建设。首先,政府组织侨胞、侨联及政府相关职能部门共同协商探讨“侨家乐”民宿的改造与项目经营计划。2020年4月,文成县政府牵头成立“侨家乐”项目攻坚克难工作组,调动县文化和广电旅游体育局等12个部门参与规划,向参加试点的侨胞派驻文化旅游部门的工作人员,引导侨胞进行祖屋古厝的改造,内容包括综合协调、项目实施、环境整治、宣传推广四个方面。文成县政府邀请南田镇、百丈漈镇共10户具有较好经营基础的民宿加入试点,并在西坑畲族镇、峃口镇、铜铃山镇等乡镇梳理已经具备条件的现有和在建民宿,引导归侨参与,融入“侨”元素。文成县政府还对各乡镇进行摸底调研,搭建“侨家乐”项目招商储备库和招商推介平台,为回流移民提供参与“侨家乐”项目的渠道。
其次,政府为“侨家乐”项目提供配套的经济扶持政策。文成县政府为首批试点项目提供300万元资金支持。其中,对主体民宿设施所在的建筑物内部设施设备改造提供造价预算50%的补助,对主体民宿设施所在的建筑物外围设施设备改造、综合环境提升提供实际支出的全额补助,并邀请银行及农村信用社对经营者推出创业低息贷款等金融服务项目。此外,政府为“侨家乐”项目制定服务标准与奖励机制。文成县政府参考《国家旅游民宿基本要求与评价》的标准,以《浙江省民宿基本要求与评价》中银宿级民宿标准为基础,结合侨乡环境与建筑、设施与设备、文化特色等内容,制定出台“侨家乐”项目管理和等级评定标准。文成县政府对于服务达到“一钻、二钻、三钻”标准的民宿,分别给予10万元、20万元、30万元的奖励,鼓励归侨用心经营好“侨家乐”项目。
最后,政府为“侨家乐”项目提供产业帮扶。文成县政府将“侨家乐”品牌民宿作为文成县“疗休养”基地,优先安排企业职工“疗休养”团队入住,为“侨家乐”项目寻找长期合作伙伴,推动项目实现产业化发展。文成县政府还鼓励县外文旅体社团来文成开展活动,并邀请媒体对“侨家乐”项目进行推广。
(二)归侨深耕:侨居地生活方式与侨乡特色的融汇
回流移民将侨居地的生活方式和休闲文化与侨乡的自然环境、风土人情、历史建筑相结合,创造具有海派文化特色的民宿服务。首先,归侨通过对祖屋古厝的改造,将侨居地的生活元素融入传统的乡村民宿中。笔者整理文成县首批10户“侨家乐”项目经营者对祖屋、古厝进行改造设计的思路发现,在内部空间改造上,民宿的房间增加了欧陆风格的家具、摆件及油画;民宿的餐桌采用欧洲传统正餐常用的低桌(Low Table),并摆放鲜花或干花加以装饰;民宿的厨房增加意式咖啡机、披萨烤炉、烤箱等西餐烹饪设备;民宿的书屋摆放的是介绍侨居地历史、文化、语言相关的书籍。在外部空间改造上,古厝屋外庭院的设计也引入意大利庭院的风格,添置阳伞和木桌,提供咖啡和下午茶服务;在原有的古厝旁,归侨搭建了具有哥特式建筑风格的新民宿等。归侨对民宿的改造,把在侨居地具有代表性的生活元素引入侨乡闲置的古厝,在侨乡营造出侨居地的生活环境和氛围。
其次,归侨通过结合侨居地与侨乡本地的饮食特色,形成了具有海派文化特色的餐饮服务。一方面,归侨为“侨家乐”项目的餐饮提供从欧洲进口的产品,例如从意大利、西班牙、法国、德国等欧洲国家进口火腿、香肠、咖啡、红酒、橄榄油等。另一方面,归侨为“侨家乐”项目提供中西结合的海派中餐。一家民宿的经营者将欧洲的甜品与侨乡本地的茗茶搭配,提供中西结合的“下午茶”。归侨还将来自欧洲的食材、侨乡农家的食材与传统的中式烹饪技术进行融合,研发出“迷迭香柠檬烤走地鸡”、“本地芒果配西班牙火腿”、“卡布奇诺山药”等兼具侨居地与家乡特色的菜品。归侨深耕中外文化特色的融合,创造具有侨乡特色的文创产品。例如,归侨借助百丈漈镇“刘伯温故里”的历史文化品牌,推广“伯温贡茶”、“帝师皇菊”等特产和“文成福”吉祥物等文创产品。此外,归侨还创新“侨家乐”品牌的宣传,建立“一家民宿,一个主人、一个故事、一个微视频、一个主题房、一套特色菜、一个伴手礼、一批书籍、一系列活动”的立体化宣传模式,将“侨家乐”向周边城市的中高消费人群推广。
(三)乡民协作:共创乡村旅游的经营环境
乡民协作是“侨家乐”项目经营的重要组成部分,归侨与乡民的联系和合作为“侨家乐”的运营服务提供了保证。首先,乡民为“侨家乐”的餐饮服务供应原料食材,“侨家乐”也为乡民提供了向旅客直接销售侨乡特色农产品的渠道。乡民饲养的家禽、种植的绿色蔬菜、酿造的米酒等成为“侨家乐”中餐饮服务的本地食材。一位“侨家乐”经营者介绍,在过去一年的经营中,大约向村民购买3000只本地土鸡、200只山羊、5000斤米酒等农产品作为食材。归侨在“侨家乐”民宿内设置免租金的助农销售区,让乡民能够直接将本地特产销售给旅客。据一位归侨介绍,其中一家民宿的助农销售区已经帮助乡民销售糯米、山药、南瓜等农产品超过1万公斤,助农户增收约10万元。归侨还投资承包一些乡民的稻田,帮助乡民扩大种植规模、提升产品质量。在食材供应与销售过程中建立协作关系,既带动侨乡特色农产品的销售,又促进了侨乡农业的发展,体现了资源活态化和发展可持续的经营特点。
其次,乡民为“侨家乐”日常运营服务提供了人力资源,“侨家乐”也为乡民提供就业机会和增收途径。笔者通过访谈了解到,一部分服务于“侨家乐”的乡民曾有在侨居地餐厅等服务行业工作的经验,在服务流程上更有经验,能够为“侨家乐”提供较高质量的服务。一位“侨家乐”项目经营者告诉笔者,他们通过招聘有海外服务行业工作经验的乡民,来带动当地村民提高酒店行业的服务意识和专业水平,让更多的乡民能参与到“侨家乐”项目的服务中,为乡民提供就业机会和增加收入的途径。据了解,自2020年以来,文成县已经建成并对外营业的“侨家乐”民宿共18家,提供餐饮、住宿、导游等超过5000人的就业岗位,激活400余间闲置民房,接待游客约32.5万人次,综合收入超过9600万元人民币。[21]参与其中的乡民在掌握服务技能的同时也提升了文明意识,与归侨共同营造文明好客的乡村旅游经营环境。
最后,归侨和乡民还在民宿周边环境治理上相互合作,在增加民宿规模的同时与村民协商农田规划与环境保护,在不损害生态环境和村民家庭种植业、家禽养殖业等利益的基础上开展“侨家乐”经营,在侨乡合作的一体化过程中拓展“侨家乐”规模。
三、回流移民在侨乡投资经营的特点
通过前文对“侨家乐”经营模式的描述,我们发现,在形式上,“侨家乐”与我国一般乡村旅游业中的“农家乐”模式相似,都是在整合乡村资源的基础上,以中小型民宿服务为中心拓展形成集观光、饮食、购物和娱乐为一体的旅游服务项目。在内容和过程上,“侨家乐”则突出了以回流移民为主体、以跨国网络为纽带、以侨乡社会为场域的特点。“侨家乐”的经营过程体现了移民回流后,充分利用自身优势与侨乡独特资源,对侨乡社会发展从发挥“输血”作用向实现“造血”功能的转变。
(一)以回流移民为经营主体
文成籍移民主要分布在意大利等欧洲国家。由于欧洲疫情自2020年暴发后长时间未见好转,经济出现下行趋势,文成籍侨胞在侨居地的日常生活和经营都受到疫情严重的、持续性的影响。与欧洲相比,疫情在我国得到有效控制,社会经济生产和居民日常生活逐渐在必要疫情防控的基础上有序恢复,增强了侨胞回流侨乡的向心力。根据对浙江著名侨乡青田的调查,有17.7%的海外侨胞选择回国生活,其中选择回国投资、创业、就业的侨胞占27%,比2020年提高了10个点。[22]在文成,截至2020年3月4日,共有376名海外侨胞返回,867名侨胞报备计划返回。[23]大量旅居海外的文成籍侨胞在疫情期间返回侨乡,其中包括在侨居国从事跨国经营和投资的侨胞。这些回流移民返乡前,在侨居地主要经营餐饮行业和服装行业,通过与侨居地文化互动融合,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在温州地区,农村有着攀比建房的传统。祖屋面积的大小、楼层的数目以及装修的精美程度体现了村民社会经济地位的高低。侨胞在海外经营获得成功的同时,也在侨乡农村翻新或兴建了许多家族的房屋。在攀比建房风气的影响下,自20世纪90年代起,各式各样的“洋房”已在侨乡随处可见。由于很多文成籍侨胞常年在海外定居,他们的家人也随迁定居海外,很多具有侨居地建筑风格的祖屋洋房在文成处于闲置的状态。侨胞回流以后,祖屋除满足自住需要外,还有一大部分空间稍加改造修缮便能用作民宿和提供餐饮服务,成为“侨家乐”项目的主要载体。
回流移民的创业需求和投资意愿也突出了其经营“侨家乐”的主体性。文成籍侨胞在海外经营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营商经验,其经营理念是以“小生意、小资本、小企业”为主要特点的“温州模式”。[24]从前文笔者对“侨家乐”的描述中不难发现,其经营形式上也具有“温州模式”的特点,这不仅反映“侨家乐”适合归侨投资、符合归侨的经营兴趣,更体现了归侨在经营中的主体性。一方面,在跨国经营活动中,大部分收入以移民汇款的形式汇回侨乡。侨汇除偿还债务、支付国内家庭成员日常开销、兴修祖屋、公益捐赠等消费外,[25]通常还剩余一部分闲置资金,为“侨家乐”项目初期经营提供较为灵活的资金来源。另一方面,受欧洲侨居地疫情蔓延、经济下行、能源费用上涨等因素影响,有一部分归侨将其在海外的工厂转让、设备变卖,将投资经营的重心转向侨乡和国内市场。这些有创业需求和一定资金储备的移民回流文成县,转入“侨家乐”的经营,使其规模不断扩大。自2020年“侨家乐”开始经营以来,已有18家投入运营,14家正在建设;参与投资的回流侨胞累计约1万人,投入侨资累计约5亿元人民币,[26]回流移民已经成为“侨家乐”项目主要的投资者和经营者,为侨乡社会经济发展输入大量的创业资金。
(二)以移民社会网络为纽带
回流移民的社会网络是“侨家乐”项目的纽带,链接经营所需的商品进口渠道、人力资源与客户资源。归侨在侨居地建立的跨国网络,在回流后仍旧是维系商品贸易的重要纽带。回流侨胞通过长期合作的进口渠道,能够更加直接、快捷地为“侨家乐”提供较高质量的装修材料、烹饪设备、食材和酒类产品。文成县不少侨胞在意大利经营餐饮行业和进出口,对餐厅的设计和装修流程较为熟悉,对侨居地食材和酒类的供应商也较为了解,使“侨家乐”项目能以较低的价格、较快的速度,通过进口获得较高质量的商品。归侨在侨居地华人社团中建立的关系,也给“侨家乐”项目汇聚乡贤、引进人才提供了便利。归侨通过同乡的华人社团,招聘了专业的咖啡师、甜品师等服务人员,为“侨家乐”中具有侨居地“原汁原味”特色的咖啡文化、下午茶文化等特色项目提供了必要的人才资源。归侨还招聘了一批曾经在欧洲的餐厅工作的服务人员加入“侨家乐”服务团队。他们在实际经营的过程中发现,这些有餐厅工作经验的员工能为“侨家乐”的旅客带来更高质量的服务。跨国网络还连接了“侨家乐”上游和下游产业链。据一位经营者介绍,一些“侨家乐”从民宿、餐饮、购物到观光的服务都是由家族两代人合作经营,各有分工。归侨在祖籍地建立的侨乡社会网络也为家族邻里互利共赢提供了便利。例如在侨乡特色的农产品供应方面,归侨在家乡的“熟人关系”和声望,让乡民更愿意与归侨合作,拓展家庭农场,扩大种植养殖规模。归侨在侨乡的社会网络还为“侨家乐”提供了固定的客户来源。归侨相互协作经营的“侨家乐”比普通农家乐和民宿酒店更具侨乡特色和竞争力,成为了当地居民和周边县市居民休闲娱乐、集会交流的首选场所之一。跨国网络使回流移民充分发挥以“侨”为桥的作用,有机连接农户、公司、创客、村集体等资源,实现其为侨乡社会经济发展由“输血”向“造血”作用的转变。
(三)以侨乡社会为实践场域
侨乡良好的自然环境和社会氛围共同构成“侨家乐”的实践场域。相对于一般农村,文成侨乡面临的城镇化压力较小,人口大量在海外也导致侨乡的自然环境破坏相对较少。文成县生态环境较好,森林覆盖率达约70%,建有14个国家级风景区,旅游资源丰富。据文成县委工作人员介绍,近年来文成籍侨胞捐资家乡各类社会公益事业累计达2.5亿元以上,包括参与修缮和建设公路、学校、祠堂、老人活动中心等设施,使县域内基础设施和交通条件高于一般农村平均水平。以文成县玉壶镇为例,其辖域内森林覆盖面积大、空气含氧量高、山水景色秀美,拥有“朱阳九峰”、碧坑“三潭三瀑”等自然景观。镇内建设有“百姓书屋”、沿溪骑行绿道、河畔公园以及多个停车场等公共基础设施。良好的自然环境和较为完善的基础设施为归侨投资乡村旅游业提供了良好的场所。悠久的跨国移民历史则型塑了侨乡开放包容、热情好客的社会氛围。华侨华人从旅居海外到回流家乡的生命历程型塑了“爱拼敢赢、勇于尝试”的移民企业家精神和“思念故土、回馈家乡”的民族情怀。经营者和乡民建立了良好的邻里关系,这是一般的“农家乐”经营者难以达到的。归侨除了在“侨家乐”民宿里为乡民提供助农销售专区,方便乡民销售本地农产品之外,还在收购农产品时,尽量不与乡民争夺利益。据一位经营者介绍,他经常向经营团队的同事强调,收购食材时要照顾乡民的收益,即使有些订单可能暂时亏本,也不能刻意压低收购的单价。这些华侨在之前的跨国经营中有一定的经济积累,在经营资金流转上有一定的灵活性。在“侨家乐”经营中,营利不作为其首要的目的。良好的多元开放的社会氛围为异域文化和本土文化的融汇创新提供了实践场域,为回流移民营造了良好的创业营商空间。
四、移民经验在侨乡的运用与融合
本文研究的回流移民曾长期在海外从事跨国投资经营。从移民的跨国活动来看,这些侨胞之前从侨乡农村迁移至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等欧洲国家的过程,即是从工业化水平较低的地区向工业化水平较高的地区迁移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归侨在海外的经营中积累了一定的经济资本,在侨居地长期生活使他们积累了与西方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及消费活动类似的体验。这一段经历成为归侨的移民经验和叙事,在他们与生活在侨乡及周边地区同胞通信往来的过程中,建构了侨乡对侨居地生活方式的想象。因此,归侨将侨居地生活方式和消费活动引入侨乡,用于侨乡乡村旅游的经营。需要指出的是,与西方生活方式神话在其他较低工业化水平地区的实践不同,归侨并没有对西方生活方式进行盲目崇拜和简单复制,而是作为一种移民经验,与侨乡文化有机地融合在一起。
不难发现,归侨在“侨家乐”经营中,围绕消费者对侨居地休闲旅游方式的追求,开展服务和推广。首先,归侨结合侨居地与侨乡的特色,在“侨家乐”的实践中创造了融合西方生活方式与侨乡文化特色的旅游服务体验。与周边地区传统的“农家乐”单一推广乡村特色的旅游体验相比,与侨居地休闲服务相结合的“侨家乐”民宿是质量较高、体验较好的消费产品,满足了侨乡及周边城市收入较高的消费者日益提升的对休闲活动的消费需求和对更高质量的乡村旅游服务的期待。其次,特殊的时期给消费行为带来限制。由于全球新冠疫情的影响,跨国活动受到检疫的约束和社交距离(social distance)的限制,国际交通的成本增加,这使有跨国旅行这一消费需求的消费者难以出国消费。同一时期,“侨家乐”的产生为其提供了一种距离更近,出行成本更低,且能够提供西方国家特色产品和生活方式体验的旅游服务,便吸引了众多周边城市收入较高的消费者群体。
归侨经营“侨家乐”的实践活动反映了“兼容并蓄,守正创新”的精神,是移民经验作为文化资本在侨乡的实践。归侨改造侨乡祖屋古厝的过程中,将欧洲的装饰品等作为元素植入其中,将居住、饮食和休闲活动的区域依照顺序组合在一起,同时又保持了古厝和祖屋原有的外部建筑结构,反映了他们借鉴侨居地生活方式的过程中追求“有序、协调、功能一体”,保护了侨乡建筑的外部原貌,使侨乡历史传统和文化景观得以保留与传承。归侨还将移民经验融入“侨家乐”经营中,同时传承优秀中华文化,丰富了跨国移民企业家精神。例如,一对夫妻考虑到疫情期间家中老人需要照顾,因此将意大利经营服装加工的设备和厂房变卖,回乡投资经营“侨家乐”。据了解,他们还经常将父母请到民宿里,与游客分享他们家的移民历程和回流故事,传播孝文化。通过深耕侨乡传统特色和文化,归侨超越了“西方生活方式的神话”在较低工业化水平地区实践的局限性,避免了将侨居地的生活经验机械套用于侨乡的投资经营中。他们将在海外生活与经营的经验与侨乡农村特有的农业产品相结合、与侨乡的自然风光相结合、与多元包容开放的移民文化相融合,从而推出了具有“侨姿、侨韵、侨味、侨品、侨情”的旅游产品。“侨家乐”民宿成功吸引了侨乡周边城市的中高消费群体,为侨乡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入,成为回流侨胞在侨乡农村地区成功经营的典型案例,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侨乡经济发展和乡村振兴。
本文以布尔迪厄关于消费、阶级与文化的理论模型作为分析工具,并在此基础上提出移民经验作为文化资本的概念,为回流移民与侨乡社会发展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分析视角。本文描述分析的“侨家乐”成功的经营模式及特点,为我国其他侨乡农村地区整合资源,吸引海外侨胞回流投资,实现乡村振兴和侨乡社会发展提供了具有参考价值的典型案例。
当然,本文也有一定的局限性。本文的个案文成县回流移民主要来自西方经济发展水平较高的国家,回流移民具有一定的教育水平、较多的资金积累、较为丰富的营商经验等,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因此,本文的个案研究难以为回流移民多数来自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侨乡研究提供经验上的借鉴和参考。此外,“侨家乐”项目在文成县经营的时间较短,其能否在长期的经营实践中对乡村振兴和侨乡社会发展持续产生作用和影响,有待笔者未来进行回访与跟踪调查进行后续的补充和分析。回流移民在侨乡乡村振兴过程中带来的其他变量和影响因素,也有待学界进行更加深入的分析和探讨。
[注释]
[1]王晓、李鸿阶:《乡村振兴背景下侨乡异质性社会治理考察》,《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
[2]陈达:《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
[3]曾少聪、李善龙:《跨国活动、海外移民与侨乡社会发展——以闽东侨乡福村为例》,《世界民族》2016年第6期;林胜、梁在、朱宇:《非洲中国新移民跨国经营及其形成机制——以阿尔及利亚的福清移民为个案》,《世界民族》2017年第4期; Z. Liang, Q. Song, “From the Culture of Migration to the Culture of Remittances: Evidence from Immigrant-Sending Communities in China”,Chinese Sociological Review, Vol.50, No.2, 2018, pp. 163-187.
[4]孟庆梓:《海外新移民与当代乡村经济变迁——以福建省福清市J村为个案的实证研究》,《南方人口》2007年第4期;林胜、王东伟:《社会生态系统理论视角下侨乡失依儿童帮扶机制的构建——以福清J镇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9年第2期。
[5]吕鸿、陈轶:《海外华侨回乡参政分析——以浙江省青田县华侨村官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3年第1期;林胜:《侨乡社会公民参与要素研究——以福建C村G炼油厂事件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4年第1期;陈凤兰:《华侨村官与侨乡社会治理资源的跨国动员——以福建省明溪县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7年第1期。
[6]李明欢:《“侨乡社会资本”解读:以当代福建跨境移民潮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5年第2期;李明欢:《欧洲华侨华人研究70年》,《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9年第3期。
[7]段颖:《跨国网络、公益传统与侨乡社会——以梅州松口德村为例》,《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
[8]李苏豫、韩洁、王量量:《基于侨乡复兴的多维度乡村活化策略与设计——以晋江福林村为例》,《城市建筑》2019年6月。
[9]王敦辉、甘满堂:《乡村振兴背景下福建侨乡文化的三个维度探赜——基于六地的调查》,《发展研究》2019年第10期。
[10]王逍:《民族互嵌视野下的畲族海外移民研究——基于浙南文成侨乡的田野调查》,《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20年第1期。
[11]王怡苹:《乡村振兴视野下侨乡的转型发展——以闽南澳头侨乡为例的分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22年第2期。
[12]陈翊:《移民行动对跨国空间社会网络的依赖——对浙南移民在欧洲族裔聚集区的考察》,《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5年第3期。
[13]Pierre Bourdieu, Nice Richard,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London: Taylor & Francis Group, 2010, pp.257-285.
[14]刘欣:《阶级惯习与品味:布迪厄的阶级理论》,《社会学研究》2003年第6期。
[15]D. Holt et al., “How Global Brands Compete”,Harvard Business Review, Vol.82, No.9, 2004, pp.68-136.
[16]T. Ustuner, D. B. Holt, “Dominated Consumer Acculturatio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or Migrant Women’s Consumer Identity Projects in a Turkish Squatter”,The Journal of Consumer Research, Vol.34, No.1, 2007, pp.41-56.
[17]温州市人民政府:“温州侨情详细数据”,2015年1月8日,https://www.wenzhou.gov.cn/art/2015/1/8/art_1217832_1524380.html,2022年7月20日浏览。
[18]程龙:《桑梓情深 携手同行——华侨华人与改革开放40年》,《中国外资》2019年第3期。
[19]环球网:“法媒:华侨华人与中国改革开放同频共振”,2019年9月30日,https://oversea.huanqiu.com/article/9CaKrnKn5iD,2022年7月20日浏览。
[20]浙江政务服务网:“文成县以‘政务公开+侨家乐’融合助力乡村振兴”,2021年3月31日,http://www.hangzhou.gov.cn/art/2021/3/31/art_1229172722_59032140.html,2022年7月25日浏览。
[21]国务院侨务办公室:“侨乡何以共富?浙江文成侨家乐‘留人’‘生财’”,2022年1月10日,http://www.gqb.gov.cn/news/2022/0110/52845.shtml,2022年7月25日浏览。
[22]周峰:《迎接疫情常态化下的侨胞回归》,《人民政协报》2021年11月4日。
[23]温州市人民政府:“我市各地积极采取有效措施应对境外华侨回乡”,2020年3月5日,http://www.wenzhou.gov.cn/art/2020/3/5/art_1217832_42098716.html,2022年6月20日浏览。
[24]张一力、张敏:《海外移民创业如何持续——来自意大利温州移民的案例研究》,《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4期;赵小建:《从纽约到罗马——海外温州人经商理念、创业模式和运作特点探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6 年第1期。
[25]Q. Song, Z. Liang, ‘Remittance Behaviours of International Migrant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The Case in Fujian, China’,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 Vol.53, No.3, 2019, pp.930-955.
[26]中国统一战线新闻网:“浙江文成:‘侨家乐’成侨乡‘聚宝盆’”,2022年1月26日,https://www.tyzxnews.com/static/content/QWGZ/2022-01-26/935889770159284224.html,2022年6月20日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