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壹读》诗歌编手记
2022-03-22黄立康
◆黄立康
杜拉斯说:“打开书,就是漫漫长夜。”如果打开的,是一本诗集,或者是一首诗呢,文字铺出的小径,将会引领你到一个怎样的花园?
2021年丽江《壹读》杂志新设“名家有约”和“实力青年”栏目,国内名家和新锐诗人的诗作,为诗歌栏目带来新的变化和气象。2021年刊发的诗歌,有名家,有新青年,也有初学者的诗歌。这些诗人来自外省,来自云南,来自丽江本土,他们是汉族,纳西族,彝族和普米族诗人。作为杂志的诗歌编辑,我也是一名观察者和学徒,审校的过程即是我学习的过程,下文摘选了一部分诗作的编辑手记,记录读诗的思索,也记下过去这一年的心路历程。
第1期
子空 《放下屠刀果然成诗》
生活在普洱的诗人子空,他的组诗《放下屠刀果然成诗》有一种清晰的悲怆在冷静、克制的词文间涌动。这种悲怆源自诗人对生命的深刻体悟,独立于空旷苍茫的天地之间,看夕阳落下,看万物消逝,带着悲悯和自怜。“我是我周围的事物”,正是在广渺的空旷中,诗人才能特别清晰地察觉自己的存在,孤独总是你的回音。诗人将自己敏锐的感触慢慢伸向生活的细节中,借助生活及物的反馈,以星火引发燎原大火,反向地体察自己内心的汹涌波动。子空的诗,还有着非常清晰的自我意识。世界从“我”开始,在主动或被动地与世界接触之间,诗人化形万物,靠着与事物的碰撞,体察验证自己的存在,同时,留白式地表达悲喜。
彭启军 《我的村庄,也曾写满故事》
彭启军的诗歌,有着出色的节奏感,用词准确简洁,善于利用词语之间的虚实,活用词语的词性,来构建平常又新异的诗意和情境。将一些抽象的意象,在简短的词句间,变得可感可触,形象鲜明,栩栩如生,这是诗人的功力,可见其多年锤炼诗歌技艺的努力。诗歌对语言的要求很高,对语言的使用也能超出常态,从而完成表达的需求。比喻、拟人、借代是诗人善用的技巧,在技巧的辅助下,诗人舒缓克制地抒发自己内心深厚饱满的乡情。《我的村庄也曾写满故事》,故事是亲人的故事,有父亲、姐姐、母亲、阿妹。故事是生活的故事,关于柴米油盐,平凡却质朴,细碎却深情,彭启军这组习作,是带给人惊喜的作品。如果要说建议,希望诗人能将视域放大,在延续语言风格的同时,将表达聚焦到更宏大、更开阔的叙述中去。
冷碧 《我从久违的节令中醒来》
《我从久违的节令中醒来》是丽江永胜诗人冷碧组诗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已于《壹读》2020年第1期刊发。这组组诗有着天然而优异的结构,“久违的节令”是指二十四节气。本期刊发前十二个节气,立春、雨水到小暑、大暑,诗人以节气为顺序,描写被诗人忽略后,又重新发现节气之美的情思。以节气为中心,自然会涉及到相应季节的风物、风俗和风情。节气,是时间的节奏,提醒农事的作息。诗人隐遁于景物与农事,为我们呈现的是一幅乡村田园的生活图景。风景、色彩、心绪,在节令中变化,被发掘的诗意,如同翻新的耕土。诗人的汉语表达有其独到之处,而诗人的诗心,在风花雪月与人间烟火中,最终选择了凡间烟火。寻常巷陌的生活,平实、讷言、却又深藏着天地之道、人性之情,在方寸之间,诗人已经逍遥物中,淡泊宁静,成为诗意的一部分。
第2期
杜向阳 《金盏花掉下》
丽江青年诗人杜向阳的诗延续了他一贯的“絮语”的叙述方式,似乎只是自语,无意于让别人听到,关于他对世界的理解,他并不想引起别人的注目。杜向阳对汉语的独特理解,让他的诗有着简朴、陌生的气质,词语巧变,带来了意义的新颖,诗意流动并且充满了不可测的变化。空旷、悲凉是杜向阳诗歌带给我的最大印象,冷色的意象,冷寂的意境,诗人从中走过,停留、呼吸,将自己的坚硬,融入空旷世界的坚硬,诗人便是世界的词语。柔软的一面,被杜向阳隐藏在清冷和坚硬之后,不易察觉,隐秘广渺并且伟大。在他的诗中,对草木光水的姓名与形状,描写缓慢、细致、沉厚,这些世界的细节,“身上的花朵”,又呈现出诗人柔情、温暖以及对世界的眷恋。
桑娜卓玛(曹媛) 《远山》
普米族青年女诗人曹媛的诗歌正在悄悄发生着某种变化,这种变化或许连写作者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从十首诗中遴选出六首成为组诗,诗人的变化就相对清晰了。一直以来,曹媛的诗歌语言有很强的感染力,用词准确,能够用轻浅的景语将读者带到情语中去。以往她写故乡亲情信仰为主,带着浓厚的普米族气息,情绪忧伤。但在这组诗歌中,曹媛在尝试着拓开自己的诗歌叙述空间,以回忆为主的写法,开始立足到当下的生活现场中。与现实生活的摩擦、碰撞,让她得到了不同以往的思考,而这些思考带来了真切的情感体验,并且,情感的“星火”不止于亲情和忧伤,诗人触摸到了更广阔、更有地气的诗歌叙述。在轻巧平稳的叙述中,不经意地撬动读者的内心,引发共鸣。这样的诗歌,伴随着诗人不断地深入生活,会越来越多。让人期待。
陈树美 《春天的河流》
陈树美的诗歌是由具体意象出发、展开抒情的。“桃花”“瓷器”“河流”“楼房”,这几个意象本身就具有层次丰富的诗意。这诗意来自物象背后的隐喻,在物象与隐喻的互补互释空间里,诗人陈树美让诗意缓慢而柔情地流淌。陈树美的这组诗词语质朴,节奏舒缓。有时诗人会用三到四句完成表达和抒情,这决定着组诗的气质。以诗人之眼、诗人之心,读者进入到带着诗人色彩的情景之中,而所有细致生动的场景,最后都回归到诗人对美好生活的赞美和感恩。当然这也让诗歌情感单一,缺少变化。你可以感受到诗人平静的叙述之下,总有一股难以自抑的冲动,随时可能激荡而出,将诗人吸卷向她热爱的生活,诗人仍站在原处,但诗歌已成,在充满劳绩的大地上,诗意地生活。
第3期
李凤 《盛夏的短句》
丽江青年彝族女诗人李凤对语言有着很高的敏度和锐度,克制的表达,舒缓的节奏,磁性的语境,让她的诗歌在众多诗人中脱颖而出。李凤的诗歌善于借“隐喻”在本体和喻体之间活用转换,有很强烈的象征意味,并且她特别擅长将女性的痛感、困境,靠具体细节准确生动地表达出来,能够将人带入诗歌语境中,和诗人一起疼痛、沉浮。李凤的诗歌没有特别广阔的视域空间,她的诗歌在方寸之间腾挪或者静思,但是张力十足。张力不是来自于对世界的无限追寻,而是来自于诗人自身的矛盾。诗人李凤的力量来于外部的“身份”对她沉重束缚而她不屈从命运,试图打破重重束缚。“妻子”“母亲”“彝族人”这些身份时刻与她的“女人”的自我和诗人的身份激烈对抗,而产生深沉的重压和尖锐的刺痛。特别是作为女诗人,她时刻对母亲及她的存在进行深刻反思,诗歌由此而生。
冯娜 《冯娜诗歌八首》
冯娜的诗歌能在短短几句回转之间,将你打动,让人赞叹,也让人沉默、屏息的沉默。诗,将你带入广阔、荡漾的空间,一瞬间仿佛便是永恒。冯娜有这样的魔法,将微妙敏感的情绪,巧妙地嫁接到“无情之物”上,直接将你带入到诗歌的情境中。冯娜的诗歌视域开阔、沉厚,不论是在诗境中呈现的地理空间,还是隐喻间悄然转换的幽深的人生之境,或是延绵时间疆域囊括着瞬息与永恒,又或者是在词语对立、“互文”、推演的微妙联系间,激发而出的无限时空,都能让人心生品尝甜蜜回甘的妙味。冯娜的诗歌有着回环的结构,起承转合,借助词语天然的美感,创造出华丽陌生新颖的诗歌质地和气息。在自我的追逐中,诗人似乎极力想将诗歌中的一切回环成一个圆,回到原点,回到初心,回到最初动情的时刻。在阅尽诗中的沧海桑田、陡峭锋机之后,诗人在结局处藏下一个颤音、一个目光、一个动作、一个身影,诗人停在了这里(似乎是),但她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起点,让你从这个点开始,在诗歌的余韵中,开始在你的世界里,画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意的圆。
杨璇 《花园里的故事》
丽江青年诗人杨璇的诗歌有着喷薄欲出的情绪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她以孩童的视角和心绪看世界,使得诗歌呈现出纯真简单无邪热闹鲜艳的质感,而世界在诗人笔下褪去现实世界的烟火气和沉重感,不断上升,成就了一场想象的狂欢。雪、春光、梦、海洋,诗人偏爱“纯净又新鲜”的意象,在诗人奇思妙想的孩童之心的描绘下,精致欢快的诗句闯进读者眼帘,“春光就用它的影子抵达了你”“我住在一座由鸟声瀑布构成的宫殿”,童话世界不断地在组诗中呈现,但这只是诗人童心的一片掠影,更大的想象如同海面下的冰川,你无法从跳跃、闪动的行文中猜测、捕捉到她变幻奇异的思绪,而在最后,有力、巧妙的结尾,又借孩童的话语,为读者呈现出朴素、简单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理。
和吉慧 《在月光下读诗》
和吉慧是丽江本土诗歌初学者,以前在一些公众号上读到过一些她的作品,也曾收到她的投稿,对她的写作略有关注。近期看到她的诗歌有进步,选编几首推荐发表,以示鼓励。和吉慧的诗歌还带着模仿的痕迹,这是一个诗歌初学者必走的路,而她的诗歌多数脱胎于古典诗歌,有着强烈的古典气息。但和吉慧诗歌的可取之处在于,她对古典意象和古典情思的化用,并不死板、生硬,能够将古典诗情通过现代汉语的表达,结构完整,调理清晰地表达出来,可以看到她在习作中的努力。在以后的创作中,希望作者能将个人真实独特的情感观点表达出来,进入到对自我的表达中,成为自己。
第4期
吴小虫 《一个诗人是怎样成为诗人的》
“一个诗人是怎样成为诗人的”,生活在四川成都的诗人吴小虫将这一句话设置成这组诗歌的核心概念,像一个甬道,带领我们通过诗行走进诗人和他的诗歌世界。这首诗歌在诗人的匠心布局下,有着很好的结构和整体感,并且以疑问句作为桥梁,串联整诗,也让读者一步一步跟随着诗人寻找答案、思考、见证。一个诗人是怎样成为诗人的,首先诗人要创造的是如何让一个诗人存在并站立在世界的中心,之后再由诗人的神手和佛心,逐步让精神世界得以建构完整。这过程中,诗人需要构建时间和空间,肉身与灵魂,山野与佛域,真实与虚构。在一个疑问上构筑精神高原与平凡世界,诗人吴小虫用29章的追问,以一个诗人的“生”为始,“死”为终,回环的结构中构建出“现世”的存在,但诗人的时间构建不止于此,他通过“轮回”“佛法”等意象,将过去、现在、未来交叠在一起,在时间层面上扩宽了关于一个诗人的“时间叙述”,而在空间的构建上,“梦”“国度”“万物”等驳杂的意象和叙事,刻画出一个诗人“冷冷地望着热闹人世”的四面八方、七情六欲、人间百态。
张伟锋 《向野之心》
佤族诗人张伟锋的组诗《向野之心》首先是标题吸引了我。在我分析词义时,我发现这是一个既矛盾又统一的诗题,首先这个标题在有意无意间指明了诗歌的方向——向自然和向内心,同时又为我们指明了诗歌得以存在并继续的空间,存在于“野”与“心”之间狭小又无限广阔的空间里。诗人向外发现自然万物,向内发现自己的深情。里尔克曾说:“诗人的使命就是成为大地的转换者。”张伟锋在向“野”的同时,有一条暗线通过诗歌的密道反向地回溯到他的内心深处,去发现和省察自己。池鱼、深谷、清茶、束河,诗人通过万物的浮现,面对自己的恐惧、苦闷、忧伤、孤单和深爱,所以,向野与向心,是殊途同归,是久别重逢。张伟锋多年沉潜于诗歌创作,有着很好的文字功底和诗歌素养。他的这组诗诗风清脆寂静,情感克制深沉,诗句中所见清晰,落笔干净,意象精准,词汇简单。
陈钰琴 《对语真实》
丽江玉龙女诗人陈钰琴的诗歌呈现出一种积极的努力状态,她极力让自己、也让诗歌达到平静和平衡的状态。这或许与诗人追求的生活理念有关,而诗歌只是她不经意呈现的一小部分。陈钰琴的这组诗歌有个突出的特点:诗歌描写是向外的,很少有直指内心的时刻。在外向的描写和表达时,诗人为我们呈现出“她周围的事物”:蓝天清风清晨夜晚。这些景物没有来自微物和精髓,而是带着庞大且清冷的体态和气象,被看见、触摸和感受。能够在诗歌中呈现广博而不流于空洞、不失衡的外部世界,我认为相应的,诗人有一个同样广博深厚真诚的内心世界。在结尾处(例如《生命之光》),诗人潜藏锋机,四两拨千斤般,将读者留在诗歌世界的回响中,诗人自己又回归到沉寂的世界里。
独支拉姆(周雯)
《你盘腿坐在最爱的高原》
摩梭诗人独支拉姆的诗歌带着她的民族印记,有着非常浓郁的宗教气息和柔美的女性气质,独特而鲜明。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色彩,在这组诗中,“爱”是贯穿始终的明线,热烈、鲜艳。独支拉姆笔下的“爱”有三类:一是关于信仰和灵魂,二是关于爱人和爱情,三是关于亲情与思念,这些人之常情,化入到诗人所见的寻常事物中——拉萨的阳光、祖母的门,泸沽湖的海藻花。“摩梭母系风情”是诗歌的底色,作者摩梭人的身份,为这组诗点染了许多女性的慈悲、忧伤、博爱的气质。在摩梭布景之上,“山”和“水”作为两个核心的空间意象,在山水间复原了一个摩梭人的精神时空,支撑起诗歌的叙述空间,呈现出神秘、悠远的气息。
李红芬 《时光里,你站在对岸》
在一个初学者的诗歌里,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普遍的共识,爱、赞美、感恩,这是在最开始我们与诗歌相遇时,诗歌带给我们的惊艳、慰藉和初心,去赞美生活,去表达羞涩的爱意,去对生活的际遇表达善意和感恩,诗歌是我们向往美好生活的朦胧状态。在借助意象将抽象的存在落实到具体细节中时,初学者的“公共词汇”也会随之出现:微笑、光芒、花朵、时光。初学者对诗歌的理解会停留在对诗歌的最初印象上,当诗人提笔写诗,会不自觉地美饰诗歌,附上一层朦胧、优雅、诗意的光芒,这样的诗会少了几分烟火气和疼痛感。丽江本土诗歌初学者李红芬的这组习作,情感丰沛,意象鲜明,通过爱和赞美表达对尘世和光阴的眷恋,对于一个初学者,完成比完美重要,能够把诗歌写完整,已可以鼓励。她还有一首写张桂梅的诗,是情之所至,有感而发之作。
第5期
沈苇 《论诗》
鲁迅文学奖获奖诗人沈苇的《论诗》,刊发在《壹读》第五期“名家有约”栏目。《论诗》,其实是在论“世”,而在他博杂、生动、趣味的描述、谈论下,诗成为生活、世界的内核,激出万物的活力与意义。那些生活细节、字词引言,如同具体而微的碎片,让我们得以看到诗人精神折射而出的现实世界。无法用具体的形状、明确的路数去概括沈苇的诗,他的诗大象无形,你只能漂浮在其中,而不知道诗歌疆域的界限。但他的语言又是质朴、简洁、厚实、灵动的,一首诗里有沙漠和大海、不朽和孤寂、传统诗意和量子宇宙。高级的语言来自诗人的思想之力,似乎诗人所见的每一个小事物,每一句引用,每一个概念,都是他穿越到无边宇宙、丰沛内心、至深哲理的密道。这诗意可以当做箴言来品读,当准则来践行。“一首不死的诗,足以俯视我卑微漫长的一生。”这就是论诗。
戈戎玭措 《戈戎玭措的诗》
普米族诗人戈戎玭措的这组诗,有一个非常突出但让人无法顺利跨越的特点,他对“民族意象”“古典概念”的引用,为他的诗增添了神秘气质,也增大了读者的阅读难度。这吸引了读者的目光,而读者容易被光芒刺目而忽略掉一些看似无奇的好诗。虽然生活在现代都市,但戈戎玭措仍然万分固执地保留着原始苍茫的狂野气息和原生宗教的浓厚气场。作为一名诗人,戈戎玭措仍在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而不是像沈苇那样,借万物呈现自己瞬息的圆满。戈戎玭措的许多意象,为他顶起了精神世界的中柱(如神明,群山之巅,游猎的天性),涂抹上诗歌空间的底色(如赭色的土地,白色的旌旗、海螺、绵羊),划分出与众不同的层次(如猎场,如“邦泥定”古西夏,呈现诗人历史、情感的苍凉。)当然,戈戎玭措诗歌的优秀,在于他能够自如高妙地借自己民族故乡的风俗,给汉语带来新意,并表现出一种普遍的人性、感怀和痛苦:“一直在磨坊里避雨的人,也许他的命运,比磨出的面更加坎坷”。这不仅仅是他自己,不仅仅是普米族,更是所有人,这样的“景语”诗句普世、慈悲,有宗教情怀和大智慧。
张翔武 《张翔武诗十首》
第一次细读张翔武的诗歌,让我惊讶,他写诗的方式拓宽了我对诗歌的理解范围。当同期的诗人还在借着写景抒发着不及物的情感时,他尝试(或者说早就)用写人、叙事等小说手法,来优化自己诗歌的表达。张翔武的诗歌语言松散,偶有闪亮的金句出现,但似乎他也并不想在语言上多费心血,他的理念体系或许只是想平常地呈现他思考的过程——平静地思索,安静地思辨,把一件小事情讲清楚,把一个平常人刻画好。恰恰是这样,他能够像对话般,将你带到他的思绪之中,带到他写的人物的深陷的常态和命运中。诗人特别提到自己的年龄,四十不惑,在不惑之前,他有很多困惑要想清楚,例如普通人的赎罪故事,例如一个秋收而没有察觉虚无黑暗降临的农妇,例如大声喊话的人的消失,又比如,生活中常见的,希望对方完全理解自己的人,这样的人,或许不懂“理解仅存于无限接近的可能”。这些人,或许就是我们。
周杰 《周杰的诗》
纳西族诗人周杰的这组诗歌,延续他诗歌一如既往所呈现的特点(期待他的变化):大大的幸福,小小地喷涌。我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诗心,但无疑那颗诗心总是溢出禁不住的幸福和感恩。周杰的诗歌,语言表达舒缓,用词简洁干净,并且偏好用古典意境和细微场景来抒情,细小生动的语词带着喜人的情绪柔和舒缓地递进,当读者以为诗人那不断升温、蓄势待发的真情快要喷薄而出,在激动等待时,诗人却将情感退潮,只留下平静沙滩,似乎那澎湃的海浪,从未来过。
第6期
刘向东 《河之南 湖之南》
《诗选刊》主编刘向东的组诗,在诗人的构思下一分为二,气息相承,气质有异。“河之南”中,诗人为我们呈现最具中原气息的诗歌。这里的中原,与我们惯常理解的中国不同,中原是中国的腹地,汉文化的核心,原初的思维还在大地上奔走,也在诗人的诗歌中闪光。诗人诗歌中的意象,带着最基本最原始的色彩,如太阳,石头,黄河,王屋山,这些地域意象透出强烈的中原气息,将乡愁化为对故乡大地的追问和解读,将我们带入诗人的诗歌世界,也走入远古时空。“湖之南”中,诗人的抒情从神话和地域书写转到古典诗词和名胜古迹的摘取和想象之上,最终含蓄克制地抒情,应和苍茫时空流淌下来的深沉大爱。
第8期
沙冒智化 《每一粒沙都是大海的牙齿》
“实力青年”栏目刊发的藏族青年诗人沙冒智化的诗歌是一个复杂、跳脱、惊艳的文本,他的诗绪在痛与幸福、童真和残酷间游走。他让痛与幸福对立,借童真来消解或者说是掩藏残酷、源自他内心痛苦的残酷。沙冒智化的诗将我带入一个看似熟悉却时时陌生的场域,这陌生而具有魔力的场,是诗人的在场,也是诗人的个人际遇、疼痛过往、语言文化、民族智慧的在场,这些血脉汇聚成了诗人的气质,于写诗的“此刻”,与内心的鲜活触碰、交融,给汉语世界带来措手不及的转换和立地生花的诗意。他的诗来自他纯正的母语表达,当他借助汉语叙说抒情时,诗句简洁,表达清晰,节奏明确,诗风清脆。在动宾的搭配上,特别是动词的使用,一反汉语惯常的表达,给读者带来新异陌生之感,如同画龙点睛。词语的妙用,激发了词语的活力,拓宽了汉语的想象空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让他的诗歌生动而引人注目。
杨宝琼 《他留》
第八期“诗歌方阵”集中推发描写丽江山川、风物的主题诗歌。永胜女诗人杨宝琼的组诗《他留》,为我们呈现了一幅他留人生活风情图景。他留人生存的山河、走过的历史、传承的风俗、铸造的精神,从在诗人优美的文笔和深厚的乡情中涌出。梨花、坟林、他留山、青春棚,这些沉默的外物,被诗人破译,并染上了诗人的诗绪情思,带上了人情真心,生动而饱满地将流淌在永胜他留人生活中的情感、经验和智慧具象、呈现,抵达读者内心,带来小小的撬动。杨宝琼的诗歌节奏舒缓,遣词深刻,造句精致,女性的柔美气息贯穿诗眼和诗行抒情深厚,描写历史又别具悲怆气象。
加撒古浪 《凉山》
加撒古浪是丽江本土有实力的年轻诗人,在他诗歌中,小凉山的风物和人物命运交合为一、人景互译,呈现出苍茫原始的山野中,人物略带悲感和凉意的乡村生活、人间真情。加撒古浪以居守者的身份来写诗,村庄、天空、远方,是诗人常用的意象,而意象深处,牵引出的情感内核,多是乡愁、爱情和友情。加撒古浪擅长写短诗。他的短诗,简洁有力,巧用虚实,节奏紧致,用词朴实,暗藏精巧。在诗歌空间里,诗人又能够抓住动人的细节,不断打磨,诗意盎然,也让人物命运深刻、饱满。当然,加撒古浪也完全有能力“跨界”,去尝试更多不同的题材写作,让自己的诗歌空间更加广阔。
第9期
唐果 《唐果的诗》
诗人唐果作为一名多年专注于诗歌创作的云南作家,她的诗歌创作有着独特的视角、熟练的技巧和别致的诗意。此次从投稿的诗歌中选取九首诗歌成组。这组诗歌节奏舒缓,诗意灵动,开始或结局处,暗藏着对照的深意和出人意料的新异。唐果的写作,会赋予每一首诗一个独特的“核心概念”,如同在诗歌里安置了一个小小的核反应堆,激发出意想不到的诗意火花。诗歌的核心是诗人从生活中挖掘的具有生活性和哲理性、典型性和普遍性的概念,贴近人性和人心。之后,诗人赋予这些“核心概念”以形体、动作和意义,如“缝隙”“水果”“挖”,诗歌便从这里开始抵达生活,也抵达一个读者的内心。
五噶(李海龙) 《寺后有深山》
丽江傈僳族诗人李海龙的笔名“五噶”是“铁核桃”之意,他的笔名和诗歌有着一脉相承的气息:木本的柔软之心与硬朗的风骨合而为一,刚柔并济。五噶的诗歌有着近似王维空山寂雨的自然气息和清雅诗风。不同的是,王维山水写作的内核是佛心,而五噶写山水,是来自他自然之子的气息和他的向野之心。民族身份已不是五噶的标识,他信仰的是自然。五噶在诗歌中俯下身,对万物充满真诚的敬畏,他成为万物的路途,同时他也通过万物抵达自己的本心。和万物融合,将自己放于自然,山野散人的洒脱、浪漫和自得,逍遥物内物外,将取之不尽的自然馈赠和人生体验,为声成色,一瞬间,写下,即是永恒。
雄黄(黄俊军) 《砝码》
湖南侗族诗人雄黄的诗写得巧妙,借鉴了一些小说的创作手法,将诗歌“场景”化。镜头的快慢、人物的言行和内心的取舍,用类似慢镜头的视觉语言推进着诗歌叙事,而诗歌呈现的深意,在场景暂停后,带来无声的冲击力。以《砝码》为例,诗人用朴实的语言还原了一次父母的争吵。暗战般的博弈,在一块水田中展开。四个小孩如同砝码棋子,先由父亲一一祭出。无效。而砝码的立场却在悄然中转变,变成母亲的砝码。没有胜者,只有亲情的退让。诗人没有直接说理,而是靠场景变换和镜头语言,完成了抒情。其余几首诗歌也有着强烈的场景感,让人在“现场”,同时,读者似乎站在诗中人物的内心场中,真切地感受得到人物内心尖锐突出的情感变化。
第10期
赵晓梅 《松坪》
丽江永胜女诗人赵晓梅的这组诗歌与她以往创作的诗歌有两个不同之处,可以看到诗人在寻求改变。一是善写花木的她在这组诗歌中,将笔触落于山水村街、人间百态上。二是女性饱满热烈的抒情有所克制,字行间流露出一种平淡和寂静。花草香变成了烟火气,这是一个诗人落往低处的停顿,这一停顿或许会带来诗人更多的变化,她对世界的追索,对诗艺的锤炼,更重要的是,一个诗人自我的思辨和成长。她经过那些烟火升腾,桃李坠落的人间,获得了朴素但更加厚实的力量。
第11期
曹翔
《我急切地热爱着每一小块悲伤的黄昏》
丽江普米族诗人、骏马奖获得者曹翔,他的诗如人,如同我对他的印象:低调、内敛。组诗耐读,有回甘余韵,可以看出诗人对自己诗歌写作的不断苦行,在沉默中不断淬炼诗歌技艺,体察生命真意,由此呈现出这组平静如海的诗歌。诗人安于自然和平凡,在沉思间徘徊、静坐,不靠强调和述说,而是展现事物原貌,滤掉鲜亮、高亢和悲吟,剩下的词语沉钝,情绪沉稳,抒情沉默,不动神色间呈现沉稳磅礴。“在光秃秃的岩石上/造成一篇隐秘的森林”,入诗的依然是来自故乡的意象,海藻花、猪槽船、格姆山,但高妙处在于,诗人并没有妄然将诗意上升到神性和故乡情结上,他淡化了民族性、地域性和时代感,专注于自己的存在,也由此进入更广阔的汉语世界,借时光和事物的碎语,反照出智性的哲思和人情的光亮,呈现出的时空也就宽阔,流露出的生命真意自然就会辽远感动。
吴群芝 《南山之南》
湖南侗族女诗人吴群芝的组诗《南山之南》叙述的都是“那些细小的事物”,意象跳跃,用词别致,词意绵密,口吻平静。在她平静的叙述下,藏着陡峭和割痛,诗歌会在字句间埋下强烈的、不期待的冲击,伤口揭开着,等着你。吴群芝是一个有着悲悯心的诗人,她的诗像一杯凉水,诗句间悲凉的生命气息,缠眼而上。因为悲凉的底色,她的诗风沉郁,抒情沉痛。奇怪的是(或者是惯常),诗人总能在“细小的事物”中找到奇异的痛点切入叙述,这是一个人成为诗人的荣耀和痛苦,是她的天赋,也可能是她的缺陷。习惯地表达悲痛,这不是问题,诗是好诗。喜悦和悲伤都是生命存在所呈现的状态,虽然,正如她诗中写的,悲喜可以虚构,但悲喜存在的意义,是替生命,对抗虚无。
卢黎坤 《我跟着云走了》
卢黎坤是第一次向《壹读》投稿的本土作者,从组诗中,可以感觉得到卢黎坤有着异于诗歌初学者的阅读积累和写作体验。她的诗歌生涩少,整体呈现出圆融的状态。语言朴素(但并非陈词),叙述的口吻平静舒缓,条理清晰,甚至有些老到的沉稳。抒情及物,写情爱,不泛滥,情思柔细,带着柔韧的力量。诗人以顾城式的忧伤童心,将抒情对象化身为“你”,这让诗歌显得像是一个人的自语,诗意前后有呼应,有始终,得圆满,而抒情的“我”,懂得克制和升华,这是最难得的。
第12期
龙天胜 《在乡间的尘埃里》
正如组诗标题《在乡间的尘埃里》,丽江永胜诗人龙天胜的书写将自己的肉身和灵魂都沉入到故土的尘埃里,抒情说理,字里行间都有一种归于平淡和平静的生命意识存在其中。龙天胜的表达隐含着回归乡野、宁静的趋向,那是一种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即急切又从容的乡野之心,在寻常的意象和炽热的深情中,诗人在感知,在记录,体悟自己的存在,他的诗歌,是对与世界羁绊而成的血肉关系的本真表达,充盈着他沉淀而得的生命力量。
杨映红 《把黑夜绣成一块锦帕》
丽江纳西族女诗人杨映红的组诗《把黑夜绣成一块锦帕》,标题别致而有诗意。诗中语言简洁,节奏明快,词语的质地清脆刚强,柔情中带着硬朗。诗人喜欢用规整的段落结构来规划自己的诗歌,每一首都有分段,有“炼句”,增加诗歌语言的密度。如:“当你的光芒在我身体内部散开/此刻的我,像一行/温暖的,没有标点的长句”。这是很好的诗句,“光芒散开”与“没有标点的长句”互为对应意象,且过渡自然,三言两语就打开了诗歌的叙述空间。还有杨映红的诗歌语句经过有计划的推敲和删减,读起来克制干脆,不拖泥带水。这是诗人对自己的诗歌的有意识的“经营”。也就是说,诗人不断地在创作上有自己的尝试和探索,让自己的诗歌删去了词藻堆砌、随意抒情和无效表达,呈现出一种“计划性”,就这一点有意识的写作,就高于一般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