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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风”短视频:媒介景观的美学功能研究

2022-03-22丁莉丽

未来传播 2022年6期
关键词:李子田园现代性

丁莉丽

(浙江传媒学院电视艺术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近年来,“田园风”短视频风靡网络世界,尤其是随着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快速运转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这场疫情被认为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全社会对高歌猛进的“现代性”(1)关于“现代性”,至今没有确切的定义和概念,大致包含三个方面的内涵,一是“启蒙现代性”,核心要义是侧重于强调物质层面的发展,以追求高消费及高生活质量为导向的社会化进程,推崇理性,崇拜成功。本文所指涉的“现代性”这一概念,接近于“启蒙现代性”。二是“现代性批判”。催生现代性的工业文明母体自19世纪以降日益呈现出其异化人性的一面,对现代性的质疑和批判, 成为当下现代性话语中的主流声音。三是“审美现代性”,在艺术范畴内作为一种重要的审美理念而存在。进程的一次脱轨和断裂,也是“现代性危机”的一次全面爆发。值得注意的是,在全球被疫情阴影笼罩的时刻,来自中国的李子柒,在YouTube上的粉丝从700多万一举飙升到了1000多万,至今已经达到2300多万。2020年底,藏族青年丁真微抿干燥的嘴唇、露出腼腆微笑的7秒钟视频,一夜之间也成为社交媒体关注的焦点。文化界一个普遍的观点是,以李子柒为代表的“田园风”短视频是对当下人们进行“情感按摩”(2)持这一观点的文章包括曾一果、时静:《“从“情感按摩”到“情感结构”:“现代性焦虑下的田园想象——以“李子柒短视频”为例”》、尹淑婷:《情感按摩和空间互动:田园短视频特征极其在青年群体重流行的原因》、郑永涛:《生活体验类慢综艺节目的情感“按摩”及思考》等。的重要工具。而《纽约时报》的美食版专栏则将李子柒定位为“隔离时期的田园公主”:“对于世界各地隔离中的观众来说,她这种一切自己动手的田园幻像,已经成为逃避和安慰的可靠来源。”[1]而丁真以“没有经历过学而思和奥数”的清澈眼神以及“甜野男孩”形象出圈,则源于久处城市樊笼的大众对藏区原生态风貌的浪漫化想象。这些论点有合理之处,但或多或少也存在着一种立场的偏颇和理解的狭隘。不容否认,李子柒和丁真们的走红背后都有着精细的流量计算和得当的文化运作策略,但李子柒能成为全球超级网红,获得新华社、央视新闻等众多主流媒体多次点赞,丁真的视频也曾数次被外交部发言人推荐,背后显然还存在着更为深刻的文化动因。参照美国文化批判学者道格拉斯·凯尔纳(Douglas Kellner)对于媒介景观(media spectacle)的定义:“能体现当代社会基本价值观、引导个人适应现代生活方式,并将当代社会的冲突和解决方法戏剧化的媒介文化现象。”[2]这类“田园风”短视频显然已构建为当下蕴含丰富现实内涵的“媒介景观”。美是有意味的形式,对“田园风”短视频这类媒介景观所蕴含的美学功能的探究,不应止步于抚慰焦虑的“情感按摩”作用,而应进一步关注它们作为审美意象所具有的审美救赎功能。

一、慢影像:“现代性焦虑”的抚慰与治疗

现代社会将理性精神植入每个社会个体的生命机理之中,理性化、制度化、程序化已经成为当下社会的本质特征。个体在工业化的生产流程上成了一颗螺丝钉式的存在,服从于权力系统的网格化管理。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希·弗罗姆(Erich Fromm)曾经在《人心——善恶天性》(TheHeartofMan:ItsGeniusforGoodandEvil)一书中提到:“在这种工业主义中,人变成了一种物,其结果就是人对生活满怀着焦虑和冷漠,如果还说不上对生活抱仇恨态度的话。”[3]在以理性精神为指向的“现代性”语境中,“现代性焦虑”几乎已成为社会个体的普遍性病症。

“现代性焦虑”的重要表征之一是面对时间的匮乏感。“现代性”语境中,时间受困于资本的裹挟,以“时间就是金钱”这一价值指认获得了合法性,并由此催生“速度”为主宰的“现代性”叙事,“速度美学”则成为当代唯一的美学。“当代的美学只有一种,那就是关于‘速度’的美学。一切与速度密切相关的事物都受到特别的关注与宠爱,速度成为美的事物必备的性能。速度被赞颂、被崇拜、被当作非人的驾驭力量使我们感到敬畏与震撼。速度成为时代的美学、成为超符码、成为向四周弥散渗透的中心话语,成为垄断性的‘暴力语言’。”[4]“速度美学”的垄断不但体现在追求速度感的“现代性”叙事成为主流,而且在各种文本的叙事逻辑上也深度植入了“速度崇拜”的因子,如当前以“强冲突”“强情节”“快节奏”为标杆的影视剧叙事走向。英国社会学学者迈克·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曾如此描述当下的普遍性视觉景观:“观众们如此紧紧地跟随着变换迅速的电视图像,以至于难以把那些形象的所指,连结成一个有意义的叙述,他(或她)仅仅陶醉于那些由众多画面接连闪现的屏幕图像所造成的紧张与感官刺激。”[5]当观众沉浸于快速的影像流中而目不暇接时,非但无法将那些影像碎片联接成一个有意义的叙述,且更进一步带来感官功能的日益钝化和感悟力的丧失。时间的匮乏感和意义的虚无化本质上是一对孪生兄弟,因为无论是关于时间的感觉,还是意义的生成,必须与身体感官相关联。换句话说,时间,只有被身体拥有时才有意义。当追求速度成为一种惯性的时候,身体对意义感悟能力的丧失也就成了必然的结果。如“倍速”观影的流行趋势,即是一种很有代表性的现象。在笔者看来,“倍速”播放行为并不完全指向对影视剧“注水”问题的抵御,也是当代观众迷恋速度感的表征。“倍速”观影的喜好其实源于观众试图通过对更多空间的占有来拉长心理时间,但只是对匮乏时间的一种想象性补偿,并不能因此收获时间延续中的意义。“‘现代’的时间概念已经被抽空,瞬间不是一个瞬间,而是无数不断向前滚动的瞬间,它看似那么重要,实则并不存在,而人们为了摆脱这种无力感,只有不断地填满它,当然这也促成了它更快地衰竭。瞬间性,无论是强调时间的衰竭还是其流动不居的特点,与其说是扼杀时间,不如说是扼杀对于时间的厌倦。”[6]“倍速”观影作为快节奏时代的典型症候,正是大众心理时空失衡以及焦虑化生存的映照。

大多数“田园风”短视频以舒缓的节奏表现浪漫的田园生活,在当前以“速度美学”为主流的语境中属于“他者化”的影像。例如,“何小勇的农村生活”“杏林小院”等展现的是博主们拿着锄头、铲子,或平整土地,或把一条泥泞道路修整成林荫小道,或把老房子改建成让人羡慕的乡村小院,一点点打造出“向往生活”样板的过程。“巧妇9妹”承包了100多亩果林,她的短视频主要分享水果从种植、施肥到收获的的过程。李子柒创作的“一生”系列短视频,以正常的时空关系为经纬线,铺展水稻、大蒜、土豆等农作物的“一生”,从平整土地,撒播种子,再到食物从田间到锅里的过程。虽然漫长的等待和辛苦的劳作过程被略去了,剩下的是精心剪辑过的节点性的流程汇总,但无论是对农民平淡日常生活的记录,还是不同庄稼得以生长和食物的制作流程,都是周而复始的过程,是早已经“剧透”得毫无悬念的日常记载。相比于“何小勇的农村生活”和“杏林小院”等短视频的粗粝质感和原生态风格,李子柒的短视频更为精致,她借助相对精湛的剪辑技术,在日常生活的直播中精心营造充满诗意的“韵味”空间,引导观众在时间的沉浸中唤醒感官的功能,在韵味的品味中驱散内心的焦虑。令丁真爆红的7秒视频则以细微的面部表情、微晃的身姿与背后的蓝天、草地形成一种动静结合的画面感,其内置的慢生活节奏正迎合了网民对于理想生活的向往。这些视频片段仿佛一缕缕微风,拂过当代人焦虑的内心。

但是,这些“田园风”短视频的意义并不仅仅止于对焦虑的抚慰,从某种程度也为当下群体性的“现代性焦虑”病症提供了一种类似于“叙事疗法”的治愈途径。“叙事疗法”的定义是:“指咨询者通过倾听他人的故事,运用适当的方法,帮助当事人找出遗漏片段,使问题外化,从而引导来访者重构积极故事,以唤起当事人发生改变的内在力量的过程。”[7]具体的治疗原理是“通过解构性的谈话或者活动,治疗过程可以帮助咨询师和来访者看到来访者生活中的‘主流控制的叙事’。在治疗过程中来访者和咨询师开拓视野,重新审视并理解这种‘主流控制叙事’,从而形成‘重新选择的新颖叙事’,使新的生活可以凸现出来”[8]。在心理学家看来,当代人的焦虑本质是源于理性入侵造成的精神压力持续增大,此时如果缺少必要的身体活动进行调节,就会引发种种精神疾病。因此,“要从精神疾病的困境中走出来,作为个体,一个很重要的途径是改变生存理念和生活方式,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个体的生活需要从理性膨胀状态向生物自然性回归,从科学理性的逻辑回归到生命力的逻辑上,回归到身体与精神互相协作的真实状态上”[9]。倡导运动则成为防治精神疾病的具体方式之一。“心理治疗应该引导病人投入到自然和身体劳动中,形成热爱自然和阳光,热爱体力劳动的生活态度,这是缓解现代社会压力、抵抗精神疾病的重要途径。身体劳动是自然赋予人的劳动法则,它可以将人的注意力由主观世界移向外部世界,注意当下在做的事情,这就减少了指向心理内部的精神能量,使人从精神忧郁和躁狂中走出来。这种治疗的基点在于,劳动使得生命有机体整体走向协调与健康”[8](68)。

观看这类“田园风”短视频可以作为“叙事疗法”的依据,在于其完全契合了“叙事疗法的实践是以人文生态的和谐为途径的,以生命意义的丰富为旨归”[7](78)这一要义。从视频内容来看,这些短视频都致力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呈现,无论是田间地头的操劳,还是食物的制作,一切都是视频博主亲力亲为。这些视频内容不但唤起观众曾经的劳动记忆,同时引导他们将活动空间转向田野、自然,从而将身体从被理性和技术禁锢的境遇中解放出来,在身体与自然的碰触中找回被“主流控制叙事”所遮蔽的生活意义,从而抚平生命中那些焦虑的褶皱,唤醒自我的生命肌体,完成对受伤身心的疗愈。丁真的走红也是因其身上所展现的“淳朴”与“原生态”气质,唤起了都市人在忙碌生活之中对于原始自然淳朴生活的向往,并由此完成对受众心中质朴田园生活美学的召唤和回归。

2019年底,李子柒的视频已在国外的视频网站上获得了极高的关注度,而在疫情期间,李子柒的粉丝数量得到爆发性增长,正是源于疫情暴发为李子柒的田园生活影像的关注和实践提供了更多的契机。慢速生活的到来让曾经匮乏的时间变得充裕,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发生了逆转,局促的空间进一步拉长了时间的正常感受,使得如何将多余出来的时间铺展到日常生活空间之中,成为很多人所面对的问题。而因为疫情管控而被迫封闭隔离的现实环境,让李子柒的视频中自给自足、自得其乐的生活状态为现实提供了映照,从而成为大家希望模仿的对象。疫情期间的人们将时间铺展到日常生活之中,在体验劳动的过程中,不但实现了身体和精神的平衡,而且唤起了人们在内心里对于生活意义的重新认知。从欧美中产阶级到中国北上广的城市新贵们从城市中心搬往郊区别墅、排屋的风潮(3)疫情之后,房产市场上计划以排屋为改善目标的购房者明显增多,导致郊区排屋价格上涨趋势远超普通公寓,这一现象在中国房产市场有详细的数据支持。欧美也有明显的趋势,网上有《疫情促使美国人举家逃离大城市 搬家公司生意火热》《疫情如何冲击欧洲房地产市场 逃离大城市,小花园受欢迎》《疫情下美波士顿房价大涨14% 市区公寓却暴跌二、三成》等文章均讲述了这一现象。,再到疫情暴发之后大众生活态度的微妙变化,隐约可以看到这一审美风尚的变迁。疫情突然暴发带来的冲击以及对慢速生活的体验,为后疫情时代的人们把握时空关系问题及如何寻找精神家园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考路径。以“田园风”短视频为代表的慢影像的流行,显示时代正在进入一个新的节点,面临着如何重构我们美学坐标的时代命题。

二 、乡村牧歌情调:审美现代性的观照

当然,“田园风”短视频也招致了一些批判,如认为李子柒的视频舍弃了脏乱差的乡村场景,通过对于田园生活想象的刻意摆拍,过滤了真实农村生活的艰辛,遮蔽了农民生活中的真实苦难,营造的是一个虚假的乌托邦世界等。2021年初,前媒体从业人员马金瑜与所谓藏族男子之间的情感纠葛,则让很多人将扎西与丁真进行类比,认为这一事件恰好印证了作为媒介幻像的丁真纯真形象的破灭。这些论调本质上没有逃脱将“乡村牧歌”景观认定为“媒介奇观”的刻板化视角,其背后是习以为常的“精英化”立场以及对多元化价值观念的抹杀和时代语境的疏离。同时,这一观点也忽略了短视频本身具有的意识形态功能以及消费者自身的主观能动性,落入了将观众视为机械而被动的消费机器的固化思维。学者杨义曾经指出:“出现在叙事文本中的意象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复合体,所说的‘媒介景观’(media spectacle),它不是某种意义和表象的简单相加,而是内涵意识形态的多构体。原来的表象和意义发生实质性的变异和升华,成为可供人反复寻味的生命体。”[10]媒介景观并非空洞的符号化呈现,而是具有审美功能的“审美复合体”。“田园风”短视频的风行以及乡村媒介景观之所以能够得以凸显,还因为这些审美意象与当下时代境遇之间存在着微妙的贴合关系。

“田园风”短视频的大量出现和走红,显现出“乡村牧歌”式的历史景观正在新的时代情境中重新入场的趋势。“田园风”短视频中的“乡愁”意象,虽然承载着乡土中国的传统文化基因,但绝不是简单地以‘剩余文化’的形式回到当下,而是以乡愁乌托邦的形式,积极地参与了当代中国现代审美情感结构的重建以及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转型。“把过去的历史记忆,文化的传统以及中国文化对待人生悲剧的独特理念,在当代社会和文化语境中重新激活,使之成为一种缓解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巨大痛苦的文化形式,用一种女性化的方式,一种优美而哀伤的情感结构,一种抒情而缠绵的审美话语,去探索一种不仅仅是个体性的自我拯救,而是整个民族的伟大复兴文化形式,这是中国社会现代性的一个突出特征。”[11]与这一观点形成印证的是,李子柒、何小勇等这些短视频博主们在从事短视频创作之前,都曾有过在城市艰难闯荡的经历。何小勇曾经在城里开过“五金店”、在鞋厂打过工,“一事无成”的他后来决定带着妻子回乡去寻找商机。李子柒也曾在城市里从事过DJ、餐厅服务员等职业,后因需要照顾祖母而回到乡村。他们在城乡之间的流动,汇入了当前部分年轻人“逃离北上广”的潮流之中。同时,回乡经营以乡村特产为主的淘宝店,通过发布带着“乡村牧歌”风情的短视频“带货”,成为他们“回乡创业”获得成功的重要途径。何小勇、李子柒等短视频博主创业的成功,一方面显示出“乡村振兴”政策为个体的自我拯救和发展提供了转型的契机,另一方面也诠释了中华文明复兴过程中传统审美文化局部回归的现实语境。而进一步值得关注的是,对于何小勇、李子柒他们而言,“回乡创业”的过程也提供了自我治愈“现代性焦虑”的契机,他们在触摸中国传统文化范式的同时,也重塑了自我的审美价值体系,而这一切最终又投射在他们的短视频创作中,体现为“情感消费”引导和“审美布道”的统一。因此,“乡村牧歌”式媒介景观的入场与风行,让当下众多深陷于“现代性焦虑”中的个体看到如何与自我、现实和解的途径,这正是“乡村牧歌”作为“审美现代性”本质力量在当下的显现。因此,以李子柒、何小勇、丁真等为代表的媒介景观所蕴涵的乡村牧歌情调和“乡愁”意蕴,并非为大众提供了逃避现实的乌托邦幻景,而是为大众如何在现实中建构精神家园、摆脱精神迷惘提供了思想的启迪和实践的途径。

事实上,“田园风”短视频的风行并非突如其来,从前些年《百鸟朝凤》《冈仁波齐》等“乡村牧歌”式影片的声名鹊起,到如今《向往生活》等“慢综艺”的崛起,这一具有转型意味的审美风潮一直在慢慢汇聚,渐成气候。值得注意的是,《百鸟朝凤》唱出的是一曲“文化挽歌”,关注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快速变动的现代化风潮中传统艺术的不断边缘化以及传统艺人没有归处的困境,表达的是对传统文化中行将逝去之美的无限依恋和喟叹。而《冈仁波齐》则更多地彰显当下藏人在“现代性”进程中卓然独立的文化姿态,在去冈仁波齐的路上,他们的身旁是不断呼啸而过的汽车,但他们依然选择一步三磕头的方式去抵达“朝圣”之地。近年走红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中国村落》等,均着力于展现普通老百姓以“人生艺术化”和“艺术人生化”相融的人生态度和追求表达对“现代化”的顽强抵抗。如纪录片《中国村落》讲述了一些曾经在城市里漂泊的流水线女工、流浪歌手等,最终回到家乡成为一个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故事。这些“乡村牧歌”式的影像,虽仍是边缘化的文化图景,却已经在当下日渐得到了恢复和重现。这些文化图景在“乡村振兴”的宏大叙事语境中具有特殊的指向和意义,因为“乡村振兴”的核心内涵不是让农村机械地照搬“城市化”的传统路径,而是以农村作为主场,探究农耕文明的现代更新之路,也是中华文明的复兴之路。

李子柒、丁真等短视频作为审美意象体现出来的救赎意义、实践价值,不但体现了对中国正在经历的“乡村振兴”这一宏大时代命题的呼应,也给处于“大城市放不下肉身,小城市安放不了灵魂”这一悖论中的年轻人提供了思想的启迪。就李子柒而言,她在视频中被建构为一个传统与现代交融的审美意象。一方面,李子柒展现了她极简主义的生活方式,从穿着打扮的原生态服饰,到凡事亲力亲为、生活自给自足的生存状态。镜头里的她,乱头粗服,荷锄、平地、烧火,刻意淡化表演意识,通过呈现她沉浸其中的专注,张扬她面对平凡生活的淡定和从容。但是,她的极简主义生活方式只是表象,背后是精致的妆容、得体的服饰,是深植于现代女性消费理念之中的审美趋向的显现,与普通的农家妇女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这个清新脱俗的民间农女形象,本质上是中产阶级知识女性的投影,尤其是通过对李子柒的独立女性人设与励志女神形象的塑造,更加彰显这一现代意味。

从性别认知角度,李子柒的形象又是一个回归家庭的传统主妇形象,她对于传统生活方式的沿袭、与自然合拍的生活体验、对当下日常生活审美化空间的搭建,都凸显了对中国传统家庭生活样式的回溯。李子柒这一媒介形象所具有的丰富审美意蕴,为当前的受众提供了众多的人生启迪和价值指引。而走红之后的丁真选择担任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县的旅游文化大使,在进一步打造清新质朴的媒介形象的同时,出品了《丁真的世界》《丁真的自然笔记》等涉及文化、旅游、环保主题的短片,通过展示藏地风光,弘扬藏族优秀传统文化,展现与繁华都市截然不同的壮观自然景象,呼吁更多人回归自然、保护自然。作为媒介形象的丁真,与其打造的视觉产品的审美意蕴相辅相成,从而保证了其作为媒介人设具有良好的成长性。

需要指出的是,正是“乡村振兴”的大背景,让源于民间立场的“乡村牧歌”焕发出了新的生机,成为一种充满实践意味的“审美风向标”。在新时代的文艺生产场域中,“田园风”短视频以其富有时代意味的文化价值与精神表达,诠释了新时代人民文化主体性的张扬和“人民性”艺术价值导向的传达。“它既关乎人民的美好生活、文化权益的实现,也有助于提高大众的审美趣味和艺术鉴赏力,进而在提升社会文明程度中展示中华民族的精神风貌……‘两新’文艺的发育和自治能力及其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相契合,使之成为社会主义文艺繁荣兴盛以及国家文化治理有效性的体现。”[12]正是与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主题高度契合,让以李子柒、丁真等为代表的媒介景观在全球化舞台上为世界贡献出了特殊的声响和色彩。

三、 乡土文化景观:人文地理学的重构

人文地理学于20世纪70年代兴起。人文主义地理学大师段义孚认为:“人文地理学通过空间与地方概念,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地理行为的关系和人的空间及地方感。”[13]“人文主义地理学主张通过人的意识、感知和体验来研究‘地方’及人地关系,并把文学中的景观视为一种主观体验的表达。”[14]简言之,人文地理学的内涵是指情感体验投射到一定空间内,为其赋予意义和秩序。因此,在人文地理学的视域中,乡村社会空间形态,并非只是简单地对物理空间进行标识,而是表征着具有区域特色的人文景观。乡村景观体现出的空间关系和生产关系的变化,则折射着整个社会观念的调整和审美的变革。“乡村牧歌”式媒介景观的走红,宣告了跨越不同地域与民族、覆盖不同圈层的当代超级感性共同体的诞生。这不但体现了中国叙事日益崛起、中国地域审美景观日渐凸显的趋势,而且以其蕴涵的“现代性”抵抗以及审美救赎意味,显示了当下人文地理学重构之路的开启。

美国学者戴维·哈维(David Harvey)认为:“地域审美的哲学基础首要的就是对空间与时间关系的反思。”[15]“被追忆的时间始终都不是流动的,而是对体验过的场所和空间的记忆,倘若这是真的,那么历史就确实必须让位于诗歌,时间必须让位于空间,成为社会表现的根本材料”[15]。这些论断充分阐释了地域表现空间所蕴含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如20世纪90年代以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在《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等片中着力于营造的“铁屋子”意象,成为“古旧中国”的象征,以及第六代导演展现的深陷“现代性”泥潭中的落后乡村和迷乱都市,均属于落后于“现代性”进程的“文化他者”空间。“这种文化的时间被划定在过去,空间被定义在边缘,价值被定义给少数人。其之所以可能被传播,是因为其相较于普适的文化具有的一种差异性或奇观价值。”[16]这正是第五代和第六代导演的电影在国外获得关注的重要原因。但当前的李子柒和丁真这两位身处中国西部乡村的年轻人以“田园公主”和“草原王子”的形象定位介入全球化空间,已不再是为“现代性”作负面注脚的“他者”文化形象,而是从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来重新书写和定义中国西部叙事,尤其是在西部地域文化的呈现上,突破了西部/东部、传统/现代二元格局中的边缘化位置,构成对传统人文地理学的解构和挑战。

“田园风”短视频中的乡村媒介景观,显示出以“乡村振兴”、扶贫大业为表征的“启蒙现代性”话语和“审美现代性”的感性逻辑在时代现场的正面相逢,两者的并置和勾连,体现出中国文化景观的生产,不但突破了传统人文地理学格局的限制,同时正在以一种新的眼光凝视、重塑西部乡村审美景观。李子柒和丁真的短视频与20世纪80年代第五代导演中贫瘠的黄土高坡这类镜像,以及当下部分迎合城市猎奇目光的土味审美物象完全不同,而以充满泥土清香乡村的视觉呈现、舒展的人性与自然山水和谐一体的叙事逻辑,传达出更具现代感的审美内核。如李子柒的服饰、装扮、行为、拍摄方式等,刻意规避了被“凝视”的期待感,而是以充满自我沉浸感的方式把琐碎的生活场景演绎为审美活动。李子柒不只是与镜外的观众进行对话,体现出的是一个以本真出场的展演者面对自我文化的自豪感,“这样一种空前强烈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认同,使得民俗生活的内部正在发生一次悄然重构,重新凝固某些强烈的文化情感,生长出新的文化地基与地层。是民族地区人文地理景观依照审美法则而进行的重塑与再造。围绕美学价值的生成,民族地区传统文化的生态空间正在进行系统性重组,景观的视觉改造大规模创生着新的文化空间”[17]。从这一意义上看,田园风短视频为“中国短视频在文化自觉、文化服务维度上的在地化建设”[18]作出了到位的诠释。

文化地理学大师段义孚《经验透视中的空间与地方》的重要观点是:“‘地方’是空间人文意义系统当中的落脚点;相反,人对‘地方’的意义建构是本能地经验感知。近些年的研究表明,生态逻辑下的一些地理学研究成果和地球家园能量危机让现代人意识到,‘空间’不再为我们拥挤的土地提供各种延展可能,我们此时所在的‘地方’是自我与自然互构的人文空间。‘地方’不仅是‘空间’的出发点,更是无限扩张梦想的现实基础。”[19]在李子柒、丁真以及何小勇等人的短视频中,不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呈现,“地方”也成为他们安放人文理想的自然空间。李子柒的短视频中常见的选题包含民风民俗、时令节气等,都与自然现象相关。视频中呈现的山、河、花等这些自然景观充满了人间气息和诗学情趣,视频中的李子柒沉浸在自然意象营造的氛围中,体会着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李子柒和奶奶相依为命,其平淡而温暖的生活氛围诠释着中国文化的传统人伦秩序和情感取向。马背上的丁真的清澈的眼神、微笑和背后的雪山浑然一体,人性的纯净和山川的大美相得益彰。丁真在走红之后曾表示:“外面的世界很大,但我还是最爱自己的家乡。”“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和朋友们一起赛马。”正是这种“初心”让他拒绝了无数传媒经纪公司的签约邀请,选择留在当地担任文化推广代言人,赋能家乡“乡村振兴”事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丁真的选择不仅是他自身作为媒介景观得以延续的正确路径,更是当下社会正在经历乡村文化崛起、文化地理格局转型的重要表征。以李子柒和丁真为代表的乡村媒介景观,以封闭性的地理格局呈现、中国传统生存方式的选择以及闪耀着生命伦理之光的“地方感”,打破了全球化叙事的神话,为人文地理学注入了新的情感内涵,尤其是在经历“抗疫”的当下,有着更为重要的实践意义。

无论是李子柒淡定从容的面容、丁真腼腆单纯的微笑,还是何小勇、巧妇九妹等众多朴实的面容,都和背后的景致紧密交融在一起,以整体性的方式向世界展演出了鲜活、真切的地理疆域形象。中华民族正在借由这些深入文化根部的媒介景观打造丰满的自我形象,也吸引着全球的目光。这个形象既是传统的,又是时尚的;既充满“中国范”,又蕴含着普世价值理念。以李子柒、丁真等为代表的“中国影像”已走向了世界,而更多的中国乡村媒介景观将在西部叙事和地理文化格局的变迁这一广袤的时代语境中,得到延续和彰显。

四、结 语

短视频属于新媒体时代一种新兴的文艺创作,作为一种新的艺术生产样式正在成为资本追逐的风口。“田园风”短视频致力于对乡村的“拟像化”和“仿真化”呈现,由此引导“情感消费”,已成为当下常规化的消费产业链。但是,我们并不能因为短视频背后的流量变现模式而否定其审美引领的价值,作为文化消费产品,情感消费的过程也包含着观众接受意识形态的询唤而成为审美主体的过程,从抚慰自我的“现代性焦虑”,进而对“主流控制叙事”进行反思,重构自我的人生坐标等,“田园风”短视频在当下具有重要的审美救赎意义。

“乡村牧歌”式媒介景观的风行和走红,正是“审美现代性”作为“自反性现代性”在历史节点上的彰显。作为审美意象,“田园风”短视频中蕴涵的“慢速”生活理念、与自然合拍的人生状态,以及温柔敦厚的中国美学精神,在经历“现代性危机”后世界的重启中,理应有新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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