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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间那头

2022-03-22祁萍

壹读 2022年11期
关键词:线团师父

◆祁萍

1

大年二十九,雪花轻轻地飘着,已是傍晚时分,一阵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吵醒了小镇的宁静。

“到时间那头”客栈里只有房东和国栋一个人在喝酒。这是小镇里唯一一家纳西民居建筑,这房子美则美矣,只是和村里其他人家的那些钢混结构的新式建筑相比,感觉有些另类。

和国栋此时已有微微的醉意。今年的腊月没有三十,缺了最重要的老婆孩子,他只能一个人过这个冷清年一样,国栋形单影只,一颗心被悲凉和郁闷包裹着。

他的妻子李小鹂带着儿子飞扬走后,一直没回来。

和国栋记得他们最后一次争吵的情景,当时妻子神情绝望地低吼:“我不想再跟你这样的人多说什么?”

“在你眼中,我是哪样的人?”

“你就是个把花园当菜地,把老婆当保姆,把自己一个空心大萝卜当才子的人。其实你骨子里只是个农民!对了,还是个只有土地却不能再种地的农民!”

李小骊长长的脖颈固执地伸着,似乎脖颈是高贵的象征,它不屑表达怒火。只有丰满的胸部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儿子飞扬在旁边含泪拉着国栋的手,他哀伤的眼神像是一盆凉水,瞬间浇灭了他想扑上去动手打人的冲动。

国栋难以置信,李小鹂竟然变成了泼妇。

雪山下风很大,带着冷冷的寒气,节日的孤单让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悲凉。他掏出手机,又觉得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述,随即又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他记不清给老婆李小鹂打了多少次电话,每一次回答他的都是那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从雪山上刮来的寒风,把树枝吹得不停地摇晃,国栋只觉得晕乎乎的,他想起了老婆的舞步,妩媚中带着柔情,仿佛是春风催开的花,清新自然。可他再也没有机会欣赏了,她在哪里呢?

寒气裹挟着一个身穿白色羽绒服的年轻女人,像一片雪花落在了国栋的眼前。

“老板,住店!”年轻女人和着嘴里冒出的白气抛过来四个字。

国栋此时心情沮丧,不想做生意。他冷冷地回答:“我家只有三间客房,可是没人打扫,你到别家去住吧!”

“我找不到住的地方了,再说大过年的,天也黑了,你就让我凑合着住下吧!”一边说着话,年轻女人一边走到一楼客厅兼客栈大堂里,她看到屋内一片凌乱,地上放着很多酒瓶,红木茶几上倒着几个空啤酒瓶。

屋里暖暖的空气让年轻女人冻僵的脸缓缓放松下来,她需要这样的温暖来缓和自己的疲惫。她实在是太累了,不想在这样寒冷的冬夜再一家一家地寻找客栈了,她从包里掏出身份证,递给国栋说:“你登记一下吧。”

天完全黑了下来,和国栋听着屋外呼啸的寒风还在不停地刮着,便也不好再坚持把一个弱女子拒之门外。

和国栋从抽屉里找出本子递过去。

“你自己登记一下吧。”

年轻女人便自己登记了,将登记薄和着三张一百元的钞票递还给了国栋。国栋瞟了一眼登记薄,姓名一栏上填着三个娟秀的字“胡春分”。

为了防止还有房客再来找住处,和国栋把“房东外出,请勿扰”的牌子挂在了大门外。

正月初三,和国栋的女房客胡春分还没有起床,四天了,她生病了吗?

和国栋伸长脖子在走廊里喊:“有人吗?”屋里没有应答。

“叭嗒”屋里传来一声东西落地的脆响。

“房东,我好像病了,能麻烦你给我送壶热水吗?”屋里传出的声音哑哑的,显得有气无力。

和国栋提着热水壶,取了一叠纸杯,上了楼。他把水送进房间问道:“小胡啊,我送热水来了,你还好吗?”

女房客用虚弱的声音答道:“房东大哥,我受凉发烧了,麻烦你给我几片退烧药!”

和国栋把退烧药送到女房客手里。

胡春分散乱着头发,面色憔悴,脸上现出病态的潮红,和国栋赶紧递上药,不小心触到她烫烫的手。

“你烧得不轻啊,赶紧把药喝了吧!”

国栋在纸杯里倒了水把感冒冲剂倒进去,慢慢摇晃,直到药粉融化了,才递给她。

看着她喝完药,国栋走出房间,熬了米粥,到园子里摘了几片青菜叶子,回到屋里开始煮粥。

屋子里的粥香弥漫开来,他洗了青菜把它切碎以后混到米粥里,冬天的青菜被霜冻后特别的嫩,国栋盛了一大碗慢慢上楼。

房门依旧开着,不知道是这女人害怕自己再没有力气起来开门,还是因为烧得糊涂忘记关门了。

国栋把粥放在床头柜上,轻声问她:“你好点没?起来喝点粥。”随即出门站在回廊上。

身后传来胡春分喝粥的声音。也许是饿久了,她喝得很大声。到了楼下的院子里还依稀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国栋也觉得饿了,他给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地喝着,他觉得这是妻子离开后自己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了。

喝完粥,国栋心情好了一些,往屋里问道:“小胡,你现在怎么样了?”

“房东大哥,谢谢你的照顾,我好多了!”屋里传来胡春分的声音。

国栋想起古人曾经说过:“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者无二三。”此刻他却很想对这个陪他过春节的陌生女人说点什么,这样想着,他进屋把胡春分的粥碗收拾进厨房后,又走进了她的房间。

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国栋开始了他的叙述。

2

那一年,十八岁的和国栋,身高不到一米七,有几分瘦弱。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衬衫,走出村庄,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

他加入了一个建筑工程队,拜了大木匠和奕山做师父。

和奕山长得高高大大,面容清瘦,黑黑的脸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他是一个很有本事的木匠师傅,不仅做得一手好木工活,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山水画也很有名气,他这个大木匠的名头在周边一带的纳西村寨里叫得很响。

当时家家户户建新房不仅要请他去做木工活,还要请他去墙上题字、画画。和奕山擅长画青松白鹤、旭日东升图,其它的花鸟草虫皆能画出神韵来,特别是牡丹花画得栩栩如生,他的墙画被称为“院一景”。

农闲时节,国栋就陪着师父走村串寨为人装修房屋。他手脚勤快,脑子灵活,对师父也是恭恭敬敬,很得师父的喜欢,他学得用心,师父教得开心,他学到了很多真本事。

国栋想把自己的老房子推倒,重新建一院具有纳西特色的房子,师父知道了他的打算后表示要全力支持。

秋分过后,不少订了婚期的人家都想要装修一下新房。要装修新房就都来找和奕山,和奕山的工期一直排到了年底。可为了国栋的房子,师父推掉了好几家人的工程。师父说:“人这一辈子有做不完的活,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还是要先把徒弟的家安好,再讲别的!”

为了徒弟的院子,师父在国栋家和国栋一起干了一个多月的活。工程全部完成的时候,国栋这院房子成了师徒二人最为得意的作品。

院子的西北角有几块突兀嶙峋的山石,石块上还有绿色的苔藓,山石上有一股潺潺溪流流到石头下面的水池里,清澈的水池里养着几条红色的鲤鱼,小院又多了几分活泼的气息。北面的墙壁下,放置了十二盆白色的花盆,种植了几丛弯弯曲曲的矮松。师父在墙上题了王维的古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师父的书法作品把那一堵白墙衬得格外的耀目。

很长一段时间,国栋师徒的作品成了村里很多人家建房的样板房。

1997年,为了庆祝香港回归,村公所组织放鞭炮放烟花,村民们都聚集在村公所前面的广场上欣赏烟花。

第二天,村委会决定请龙灯会一行人到这里来里舞狮、耍龙,然后组织打跳。

那天和村长戴着黑色的棉帽,穿着藏青色的棉大衣,在打跳的队伍中舞得最起劲。在打跳的人群里,有一个姑娘,她的舞姿非常出色,她跳起舞来就像是一只轻盈的风中飞舞的鹤,她灵巧的双足似乎只是在地面上轻轻地点过,仿佛周围那些跳舞的人都只是为了烘衬托她而存在的。国栋的眼里,此时只有她一个人,他感觉到姑娘微笑着向他投过来友好的眼神。

“她是海东村的李小鹂,是我家表叔的邻居。”

“长得好漂亮啊!听说她歌也唱得好,参加了好几次七彩滇西的演出呢。”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议论道。

原以为那只是惊鸿一瞥,没想到他俩很快就又见面了。

玉水村的南面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叫玉水湖,湖泊的周围长满了长长的芦苇,到了冬季,湖泊就成了黑颈鹤过冬的温暖家园,成群结队的黑颈鹤便栖息在这个湖泊里。

晚饭过后,村民们喜欢围在火塘边聊天,有的人在家打麻将,有的人看电视。

国栋经常在外打工,没有时间打麻将。

他经常在夕阳落山的时候来湖边看黑颈鹤。

玉水湖上波光粼粼,一只只鹤扇动翅膀飞来飞去,国栋很喜欢这样的傍晚。

国栋留意到有一对黑颈鹤夫妇把巢筑在岸边的芦苇丛中。

它们离群索居,这跟国栋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国栋是一个人,它们是一对。国栋很喜欢它们,经常会拿一些碎玉米放到芦苇丛边,但后来他发现鹤只喜欢吃小虫子和小鱼。看它们欢快地觅食,平时高傲的长颈子低垂下来的样子显得温顺而优雅,国栋心里会泛起阵阵的暖意。

国栋给这一对黑颈鹤夫妇取了两个名字,雌黑颈鹤命名为隐后,雄黑颈鹤就是隐士了。人们都说黑颈鹤是鸟类中最痴情的,一生只有唯一的一个伴侣。提到鹤,老人会时常念叨“来时三月三,去时九月九”。

这对黑颈鹤夫妇每年都会在三月来到这个湖泊。有一次国栋看见隐士代替隐后孵蛋,觉得十分有趣,在人类世界里,男人怎么可能为女人分担怀孕分娩的痛苦呢。

天气渐渐地冷了,国栋想到隐后和隐士能找到的食物少了,他提了一小袋蚯蚓和地蚕来到湖边,准备给隐后吃。

此时,隐士和隐后正好在芦苇丛中昂首望天。国栋放慢脚步,缓缓走过去,把食品袋里的虫子堆放在芦苇丛边上,低声呼唤:“来吃东西啊!”

国栋眼睛里透着柔柔的光,注视着这两只黑颈鹤,枯黄的芦苇外的湖面上有朦胧的鹤影。这幅画面正好被李小鹂看到了。这天李小鹂穿着白色的婚纱,走得娉娉婷婷,在湖边逡巡。在国栋的眼中,小鹂此时也像是立在黄昏中的一只鹤。他俩的目光不期而遇,却在相接的一瞬间,国栋的目光有些羞怯地避开了,看着穿着婚纱的小鹂,国栋以为面前的姑娘是一个将要做新娘的人。

婚纱影楼的人找到了这一方风景优美的地方作为拍摄的外景点,李小鹂因为人长得漂亮,又是本地人,于是摄影师找到她想让她做影楼的模特,他们这次来这里拍摄的就是影楼的宣传片。

在拍摄的过程中,李小鹂不小心弄丢了一只耳环。虽说只是一只珍珠耳环,但因为是婚纱公司的东西,她知道丢了东西是要赔的,可如果赔了耳环,那她这一天的工作就白干了。

一天只有二百多元薪水的李小鹂心有不甘,下班后又回来找这只该死的耳环。

国栋见天色渐晚,准备回家,遇到了正在草丛里找东西的李小鹂。此时她已换上了一身纳西族的衣服,刺绣领边的竖领白衬衫,藏青色的对襟长褂,酒红色的马甲,淡蓝的围裙和七星羊皮。这一整套衣服有好几斤重,一般纳西族妇女穿上这身衣服都会显得有些厚重,可这一身衣服穿在李小鹂的身上却显得轻盈俏丽。

“新娘子,你在找什么?”

“谁是新娘子,我只是替影楼拍广告,扮演一下新娘子,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呢!我在找一只耳环。”她脸上显出一层羞涩的红晕。

“我帮你找吧!”一听说她没有男朋友,国栋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那太谢谢你了!”李小鹂微笑着说。

“找到再谢也不迟。”

两人在湖边边走边找,不知不觉间,月亮升了起来,湖面上铺了一层银灰色的月光,四周静悄悄的。

国栋说:“一般晚上这里没人,你是不是把耳环掉到别的地方去了呢?”

“也许吧。”李小鹂声音低低的,很失望的样子。

天色已暗,国栋提出要送她回家,李小鹂没拒绝,两人顺着乡间的小路默默走着。

月光皎洁,树影婆娑。这时国栋在树枝上看见了一个反射着朦胧月光的亮点,就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在闪着耀眼的光。他走过去捉住那个发光的东西,发现那居然就是他俩找了好久的耳环。

李小鹂惊喜地叫了一声:“真的找到了吗!太好了!”正是这只小小的耳环开启了两人交往的序幕。

五年后,他们成了夫妻,国栋觉得自己人生很圆满了。

最初几年,两人相处融洽,是一对恩爱夫妻。

国栋曾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两人一起做活,小鹂洗衣做饭,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结婚两年了,李小鹂却一直没能怀上孩子。

国栋虽然好久没有和师父一起出工干活,家里的收入少了,但小鹂没有怨言。

她依旧漂亮,依旧喜欢跳舞。国栋也同意她农闲时到一个民族歌舞团里跳舞,虽然只是临时演员,一个月只有三千元的工资,但国栋知道她喜欢跳舞,便没反对。

小鹂工作完便骑自行车回家。

秋末时节,雪山上刮来的风渐渐凉了。夜间的风穿过树林,伴随着落叶随风飘零的声音,国栋问:“老婆,你听到风在说什么吗?”

“呼呼声呗!风还能说什么呢?”

“不对,风在说‘回……回……回家!’”国栋接着柔声说,“你可以忘记很多东西,但一定要记得这条回家的路!”

那时小鹂只是一笑置之,心中暗忖自己怎么会忘了回家的路呢?

国栋心想:“李小鹂是一只属于他的鸟,不管飞多远,倦了时总会回到他俩的巢里。”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李小鹂的秘密。国栋不小心打翻了李小鹂的首饰盒,在首饰盒的底层掉出了一瓶小药片。国栋看完说明书——居然是一瓶避孕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结婚三年没有孩子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怒火中烧的国栋没有和李小鹂吵架,而是用维生素片偷偷换了那瓶药。那一段时间,他的心情居然是格外的好,他沉浸在阴谋得逞的快乐中。

一个月之后,李小鹂怀孕了。看着她吐得昏天黑地,国栋心里乐开了花。

后来,李小鹂生下了儿子飞扬。国栋整天围着老婆孩子转,连师父打电话让他接活他都拒绝了,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李小鹂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怨妇。她嫌弃自己生完孩子后身材发胖了,原来的衣服穿不上了。她说:“没有细细的腰,衣服也穿不出什么美感!一个吹涨的气球还可以飞天,人长胖了,除了血压升高,什么都会往下垂!”

“什么往下垂?”

“脸下垂、眼袋下垂……”

“你和原来一样漂亮!”国栋的赞美并未使小鹂开心,小鹂一边扫地,一边抱怨。国栋却在想:现在他们有了孩子,一家三口在一起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3

雪山上刮来的风很大,气候偏寒,使得庄稼的生长周期变长,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很难遇到风调雨顺的年辰。有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就可以让村民们种的玉米颗粒无收。

靠种传统的包谷洋芋显然是无法脱贫的,当地政府在经过几次三番发放救济粮之后,终于明白了玉水村只适合搞旅游,不适合耕种。

大方向定下了,接下来就是由政府牵头的各种宣传推广。

玉水村环境优美,地处玉龙雪山下。这里曾经是顾彼得,洛克,李霖灿,吴冠忠等学者。艺术家考察,居住,写生的地方,拥有深厚的文化底蕴。

经过各种媒体的轮番宣传,玉水村一时名声大噪,村庄很快变成了旅游网红打卡地,随着游客的蜂拥而至,倒把世代种庄稼的村民们搞得措手不及。

还没等村民们从大把收钱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大批的投资者就涌到玉水村,钱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村庄发挥出了它无所不能的魔力。

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投资者,纷纷找到村民,要将原来村民们传统的木楞房改造成三层、四层的洋楼,用于开客栈,做民宿。

村庄里一时热闹非凡,不过一年左右时间,村民们原来的木楞房小院就被一幢幢小洋楼取而代之。

玉水村再也找不到了原来的样子了。国栋家往南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河岸两边生长着一排排大树,政府按规划打算在这里沿河两岸打造酒吧一条街。

很多村民都拿到了数目可观的房租,突然有了钱的村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应该怎么来花这笔钱。一些有远见的人到城里买房,当了城里人。有驾照的年轻人买了出租车,跑出租,据说收入颇丰。有了钱村民都喜气洋洋地忙着奔向幸福的新时代。

国栋家的房子北面临雪山,是个很好的观景点。有好几个人来跟他谈合作的事情,他们要把他的木结构院子推倒,在他原来的地基上建宾馆客栈,但是这样的合作方式都被国栋拒绝了。

“和国栋真是一个固执的人,油盐不进呀!”来谈合作的人都摇头叹息失望而去。

国栋喜欢他和师父建的这个院子,院子一建好,他的魂仿佛就被拴在了院子里,离开这个院子他就六神无主。

国栋喜欢他这个依在雪山脚下的家,他的家是建在连绵起伏的雪山延长线上的一个小山坡上。在村里,他的家是最偏北的那一家,院墙外不过十几里远就是白茫茫的雪山。

国栋经常说:“我可不是一般人,我是有靠山的,我的靠山就是玉龙雪山。”

从村里开始做旅游开始,和国栋和李小鹂之间就产生了矛盾。

有人来谈合作,李小鹂希望按投资人的意思把原来的院子拆了建钢混结构的四层楼房。建房资金由投资方出,不算建房款,仅租金一年就是五万,签十五年合同就可以拿到七十五万。这笔钱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已经是一笔巨款了,谁不想成为有钱人呢?

可偏偏国栋就是一根筋的人,他死活也不愿意拆掉自己的院子,李小鹂想尽办法也劝不动他。国栋知道小鹂和他之间除了说拆房子,再也没有别的话题。所以只要她一提起这个话题,他就干脆把头转向雪山那边,好像是在对着雪山发誓:“房子是我建的,你别打这些房子的主意!”雪山上有厚厚的云层,好像在蓄着一场雨,就像此刻国栋的眼睛,雾气蒙蒙的。

小鹂甚至动用了分居的杀手锏,但是这次没有用,国栋好像是铁了心,甚至发狠地说:“我的房子我做主!”

李小鹂睡在客房里,默默地流眼泪,她一直在天真地等着国栋来敲门服软。

以前她生气时,他会说:“求求你啦,老婆,不要不理我啊,我答应你就是了!”

可是这次却是一连几天,他都像是没事人一样,照样吃饭睡觉,晚饭后又到湖边去看鹤。

只要一起风,他就竖起耳朵凝神静听,也不知道他在风声里听到了什么。

李小鹂一见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就生气,她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只有做家务的时候是女主人,决定大事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是!国栋曾说过他的一切都是她的!现在想想,那是一句多么甜蜜的谎言啊!

飞扬已经读小学了。村里的小学校规模很小,几栋孤零零的教学楼被一片梨树林围着,全校十来个老师,学生不多,教学质量也不好。飞扬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施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听说过几年就要退休了。

施老师说话慢悠悠的,很容易让人打瞌睡,在他缓慢的讲课声里,飞扬看到窗外站着剪了小平头的校长。

施老师让飞扬读课文,飞扬没听到,还在东张西望。

施老师问:“读书声在哪里?”

这一次飞扬听清楚了,于是他大声回答:“读书声音在隔壁2班。”

同学们哄堂大笑。施老师让飞扬站起来,准备批评他,这时下课铃声响了,施老师摇摇头疲惫地走出教室。飞扬懵懵懂懂地站了片刻,又随同学出去疯玩了。

班长是施老师的外甥,他平日里不怎么和飞扬一起玩。他过来对飞扬说:“人们都说你妈妈是山村里的金凤凰,却只生了你这样一只石蹦蹦!独苗苗,你要努力读书哦,现在你家成破落户了!”

飞扬知道石蹦蹦是本地一种很常见的鸟 ,这种鸟的羽毛颜色难看,动作笨拙。有时,石蹦蹦像一只猫一样待在公路上,看见车辆过来都快压到它了,才突然像一块石头一样扑楞楞地窜进路边树林里,它是鸟中的傻大胆。

“石蹦蹦、破落户。”有人在鹦鹉学舌。课间的教室又乱成一锅粥,引来隔壁班的同学从窗户往里看。

飞扬知道,他们一定是从大人口中听到了议论,才这样取笑他,这让他觉得万分屈辱。

现在他在教室里觉得万分难过,他想起了施老师讲过的一个词:如坐针毡。

他忍受着这种极不好的感觉,熬到放学,闷闷不乐地回了家。

国栋看见儿子回来,习惯性地吩咐道:“先写作业,等妈妈回来再吃饭。”

飞扬平时做作业不够认真,他觉得很多汉字长得很相近,就像树上的鸟,都差不多,所以他老记不住它们的细微区别,以至于他写字经常缺笔少划,被施老师批评过好多次。

现在,飞扬做作业更显得磨磨蹭蹭,刚写两个字,就用牙咬铅笔头,眼中泪汪汪的无限委屈的样子,连长长的睫毛也遮不住他快要滴下来的泪水。

他老是对着作业本发呆,半天写不下去一笔,一直磨到晩上十一点也没有写完,夫妻俩又开始为孩子读书的事情吵架。

“你像孩子爹的样子吗?孩子的作业你总是推给我。”

“你以为自己是模范好妈妈吗?除了跳舞,你对什么上心过呢?”

“我跳舞也是为了挣钱养家,总比你种地好吧?我现在是看明白了,你对湖边的那几只野鹤,都比对儿子上心。”

“孩子还小,要慢慢引导,儿子他听你的!”

“难道你就没有好好想过儿子为什么只听我的话,不听你的话?你尽到了教育孩子的责任吗?在这个家里,我只有干不完的家务活,什么麻烦事都是我的,我又不是家长,我除了掌勺,什么都掌不了。”

“我是家长,我能做什么?”

国栋知道,两人一提到拆房子的事,就更说不清楚了。

果然,房子就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小鹂所有的伤心事。

全村人都奔着好日子去了,把她和孩子抛弃在了老地方,她伤心地哭诉着所有的委屈。

国栋摔门离开家,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他的身影,风声呼啸着擦过他的脸,他觉得风穿透了他,只觉得冰丝一样的风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游走。

飞扬很羡慕同学们都有兄弟姐妹,他却是个独生子。她最讨厌同学叫他独生子了,在他内心里,多么希望妈妈能再给他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啊。可是等了很多年,他依然还是个独生子。

妈妈说:“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孩子了!”飞扬有些失望,但一想到没有人和他分零食抢玩具,觉得这样也不错!

小孩子很容易忘掉自己的烦恼,飞扬现在更喜欢跟妈妈在一起。因为妈妈有一天悄悄告诉他:“你要听话,妈妈要出去挣钱,然后给你买个好的手机,你就可以在手机里下载一个百度作业帮,遇到不会做的题,就可以在手机里查看。等将来有一天妈妈攒够了钱,就带你去城里读书。”

飞扬相信妈妈说得到做得到,他也喜欢城里,那里有游乐场,他还听老师讲过:“城里的孩子上课的时候,都用多媒体,可以听歌、看视频……上课像看电视一样,那该多有趣呀!”

他觉得生活变得有意思了,因为他在等妈妈带他到城里去。

过年的时候妈妈给他的压岁钱,他买了一把有塑料子弹的玩具枪,他最喜欢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躲到楼上,去瞄准墙外树上的鸟。

冬天,有很多鸟雀栖到大树上,树杈上落满了鸟粪。山上太冷,鸟雀们觅不到食物,只好停在树上叽叽喳喳地乱叫。飞扬偷偷跑到楼上,眯着眼瞄准他们当中的某一只,然而他从来没有开枪打中过任何一只,他只是喜欢看鸟雀受到惊吓时,四散飞逃的样子。飞扬知道,鸟雀们短暂地逃离之后,很快又会聚集在大树上,叽叽喳喳鸣叫如初。就像爸爸妈妈吵架一样,再怎么吵架,他们都会有亲亲热热在一起的时候。

傍晚妈妈在家做饭的时候,炊烟袅袅升起,房屋周围笼罩着温暖的气息,下午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的情景是飞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这次他们一家三口却很久没有在一起吃过晚饭了,国栋和小鹂之间的冷战已经有一些日子了。

她终于沉不住气了,带着飞扬到村长家哭诉了一番:“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找了一个二愣子,全村人都开始动脑筋赚旅游的钱,可他就愿意守着他的那院旧房子!房子虽然好,但是也不能挣钱呀,我们现在有了孩子,孩子长大了要读书,是要花好多钱的呀!”

李小鹂说的是事实,可村长也管不了他们的家务事。

村长受李小鹂的委托来找国栋谈话,看到村长来到家里,还没等他开口,国栋就抢先说:“老村长你不用劝我了,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我不会拆掉我的房子的。”

村长说:“一家人有事要多商量多沟通,不能搞独裁,要注意自己老婆的感受。”

国栋说:“女人就是喜欢使小性子,只看得到眼前的那点蝇头小利,过几天我会感化她的。”

国栋所谓的感化,就是象征性地做点家务,再有就是准备把自己正房楼上的三间房改装成客栈房间。

他想找师父去借钱,到了师父家,只有师母一个人在,看上去师母比从前憔悴了许多。

当他问起师父时,师母只说师父去亲戚家了。随后师母说前些天师父提到你想装修房子,他让我把这四万块钱交给你,说着她把一本农村信用社的存折交给他。

“你这孩子也倔,现在成家了,有了孩子你媳妇也不能跳舞挣钱了,干农活也挣不了钱。把房子装修成客栈,好好过日子吧!”国栋只觉得眼睛一酸,差点流下了泪水。师母要留他吃饭,国栋推说天晚,告辞出了门。他转过院墙的时候,隐约听到屋里有人在咳嗽,这咳嗽声有些熟悉,等他仔细一听却又听不见了。

走出师父家的巷子时,暮色已经笼罩了身后的村庄。

他在心里默默地构思着客栈的样子:漂亮的大床,雪白的被子,床单,床罩,雕花的梳妆台,古朴的黄色台灯,黑色带荧光的面盆……既在外观上保留纳西民居风格,又在内部设计上迎合住宿者的实际需求。

在房子的问题上,国栋觉得这是自己最大的妥协了。

4

村庄变化太大了,可他们家这个院子的变化却显得那么可笑,小鹂心里怨念更深。

如今的玉水村就是盛产暴发户的地方。小鹂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家成为村里最穷的人家,小鹂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决定要到城里去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让国栋后悔。

小鹂心想,我和你同甘共苦过了这些年,还生了儿子,依然没有话语权。原来在你和国栋心里,房子比什么都重要,我在你心里,只是一个生孩子做家务的工具而已。

她没心情看国栋折腾自己的那几间房子,正好飞扬也要上初中了,她索性把儿子转到小镇寄宿制学校里,又去跳民族舞赚钱了。

七彩滇西民间舞蹈团的团长是个黑皮肤的中年男子,听说姓向,纳西人发音少有后鼻音,所以人们称他“线团”。

“线团”的眼睛黑黝黝的,像一潭深幽幽的水,又透出点孩子气来,他的头发微卷,时常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线团”见到李小鹂,没有一丝笑容。

但他说:“很久没有见过美女,我的眼晴都冬眠了,今天算是可以结束冬眠了,欢迎你!”

然后他握了小鹂的手,他的手凉凉的,滑滑的,是那种从不干粗活保养得很好的手,小鹂同时闻到了很好闻的古龙香水味道。

小鹂看到了“线团”若有所思的眼神,没来由的一阵心跳,忙低下头。

“线团”对她似乎有些特别,他建议小鹂多参加白天的演出,演出没有多大的难度,只是一群女演员穿上民族服装,在林间草坪上手拉手跳圆圈舞。

正值夏季,草坪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林间的火把花也开得很是繁茂。小丽舞姿轻盈,仿佛要在“紫丛鲁”的乐曲之中飞升成仙,一只圆舞曲还没有跳完,就有许多游客加入其中,开始了从笨拙到熟练的打跳。

游客跳完舞,有人还要同身着纳西族服装的演员合影,其中要求跟小鹂合影的人格外多。

在这个绿色的天然大舞台上,迎着阳光跳舞,是一件挺开心的事。“线团”管理这十六个员工很有一套办法。

他只提供服装和化妆品。每天十几分钟跳一曲舞,每曲舞十元钱。跟客人拍照由客人自己付钱,也是一张相片十元,遇到有些大方的游客,也有给二十元或者更多一些的。

“线团”只是在早晨上班的时候才露面。他常用那若有所思的目光巡视每个人的脸,然后慢腾腾地说:“八号,你的眉毛是要飞天吗?一号脸部卡粉了,要多补水;十二,表情自然一点,要微笑,不然客人以为你是来讨债的……”

大家都低声暗笑,“十二”也笑了。“十二”真名叫张红川,是个高中毕业生,考不上理想的大学,她心气很高,不愿意读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她家里哥哥已经成家,父亲多病,因为家里穷,她常常为学费发愁。前些天和嫂子吵架后,一气之下她就跑来跳舞了。团里数小鹂年龄最大,在“线团”手下,她是最后一个来报名上班的,所以她被团长称为“十六”。

十二只看过小鹂跳完一支纳西舞曲《翁美达》,就被她征服了,她缠着小鹂问这问那,活像一只叽叽叽喳喳的小鸟。

她邀小鹂和她合租小公寓:“我一个人住着太浪费了,姐姐和我一起住的话,我的房租就从每月八百元变成了四百元,我还可以跟姐姐学跳舞,一举两得,来嘛姐姐!”

小鹂不想再回家看见国栋,于是同意了。

“线团”在下午收工时,开着他的皮卡车,把服装放进储物柜里拉走,临走前他会把一天的工资结清。

“姑娘们!明天的太阳又是新的,加油!”然后他挥挥手潇洒离去。

老演员们都知道,要是觉得白天的钱没赚够,下班后还可以打电话给“线团”要求加班,他有的是办法。十二告诉小鹂,下班后可以到印象滇西的剧团里收拾舞台装,整理一件衣服两元钱,洗一件十元钱,加班三个小时可以赚到三、四百元,只要手脚勤快,哪里都可以赚钱。

十二感慨道:“以前老师总说知识改变命运,可我读了十几年的书,花了父母那么多钱,到现在知识还是没有改变我的命运,也许只有勤劳才能改变命运吧!”

当十二带着小鹂来到滇西剧场大舞台的更衣间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了叼着烟的“线团”。

下班后的“线团”不那么严肃,他难得地笑着问:“十六,你是玉水村的,不是应该属于暴发户吗?怎么下班了还要加班呢?”

一听到暴发户三个字,小鹂有些哭笑不得:“可能我是被玉水村驱逐出来的弃妇吧!”

“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也许很多女人听到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时,都会追问,但是小鹂没有,因为她自己也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她骨子里藏着一股傲气,那傲气支撑着她不妥协,她要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剧场更衣间的后院里,堆积着小山似的各类衣服,更多的是雨衣。

滇西印象的演员一共有上百人,其中有一幕山洪爆发的戏,为追求真实感,有水喷涌出来,所以观众都要穿雨衣,这样剧团每天都有上千件雨衣要打理。

小鹂之前看过表演,其中有一个场景:女主和男主相约在山谷,准备逃婚,结果遇上了山洪,以天为幕,以大地为舞台的辽阔空间里,山洪铺天盖地而来。小鹂记得第一次看演出时,她是惊声尖叫,心跳如擂的。

雨衣要用衣架挂好,然后用风扇吹干,最后折叠成型,放在原装同色的小袋里。就像新的一样。

蓑衣要用清水洗净,然后用毛刷打理,直至恢复到不打卷为止。

民族服装倒不用每件都洗,但是都得熨烫得平整妥贴。

小鹂和十二一直忙到夜里十点过,虽然是冬天,两人都出了汗,汗水被呼呼的风扇吹干了又流,几经折腾,分外困倦。

冬天的月亮有几分冷清,但格外明亮。高原上的夜初见繁华。十二却还兴致勃勃地哼唱着“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小鹂的心情也格外好。

“线团”很守时地在剧团的门外等着小鹂和十二,因为剧团离小城还有二十多里路,这么晚了她们打不到车。

“线团”一路上都在和她俩聊天。

这样坚持下来,直到有一天“线团”给她俩发了一个大红包,小鹂才记起她和十二做洗衣工已经有一个月了,小鹂居然领到九千多元。她说:“哇!那么多啊!这是我打工生涯里赚得最多的一个月了。”

十二也说:“怎么办呢?我都不想去复读了!”

“加班辛苦了,一定会觉得又累又饿吧!”

十二接话:“真被你说中了,我们到快活林烧烤店去大吃一顿吧,我请客!”

“哪能让女人请客呢?这不是我的风格!”

当三个人来到快活林烧烤店的时候,店里已经是烟熏火燎非常热闹了。三个人一起吃着肉串,一边喝雪花啤酒。小鹂因为工作比较累,最近又瘦了好多,恢复到了少女时的体重,她只穿一件普通的杏色薄呢大衣,戴着夸张的银色大耳环,脸显得格外小,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美得像一株脆弱的水生花。

“你们两人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小鹂说:“这么多年,在地里不管怎么刨也刨不出金元宝来,我不想回村去,我想在城里活出个人样来。”

十二说:“我还没想好,再看看吧!”

“线团”说:“你俩这样拼命,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看这里的旅游会保持一段时间的热度,而这座城市的交通工具还没有饱和,你们可以往这方面想想办法。”

小鹂觉得心里似乎被一道光照亮,但这意味着什么她也似乎没想明白。

一路经过四十米大道、雪山路、清溪路,夜晚的车辆已经很少,他们很快抵达小鹂和十二合租的小区门口。

两人洗完澡,随意聊了几句,十二床上很快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小鹂躺在床上,想着“线团”提到的交通工具,一时难以入睡。目前她想买一辆车,钱显然还不够,没有钱,想交通工具不是白费心思吗?

整夜她都睡得不踏实,觉得老听到汽车的轰隆声响在耳畔,半夜时分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十二收拾好东西叫她出门,她匆匆瞥了一眼镜子,看到自己眼睛周围笼着一层薄薄的疲惫之气。

来到大草坪上时,舞蹈团的姐妹们已经在准备上午的第一场表演了。

小鹂跳舞时觉得脚步虚浮,像在梦中一般。

“线团”说:“十六,你今天跳的舞太朦胧了,先去休息一下。”

“线团”说话可真够艺术的,只听说过有朦胧诗,现在出来一个朦胧舞,真是服他了!

5

小鹂只好提前下山。她打电话询问了飞扬的近况,飞扬现在的班主任很年轻,她说飞扬很喜欢现在的班级,适应得很快。放下电话她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

正好国栋也难得地打了电话过来,他说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把房子装修好了,可以经营客栈了,要她回家来。

小鹂很冷漠地回答:“孩子都转学了,三间房的收入还不够孩子读书呢!你一个人折腾吧!就让我们母子俩在城里自生自灭好了!”

小鹂发现自己和国栋离得越来越远了,也许他把装修房子的十几万块钱交给自己,去买辆车,拉游客的话,也可以赚钱!

现在他又花光了所有的钱,关键的问题是没跟自己商量,家里的钱是夫妻共同财产,但他又再一次自作主张!把她当成一个外人!小鹂真的恨死他了,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你既然要这样,就不要怪我无情!气咻咻的小鹂觉得自己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她走在集市上,不觉来到一家二手车市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问她:“姐姐,您要试车吗?”

她随口说:“没钱!”

小伙子说:“姐姐往街头一站,整条街都焕然一新了,怎么会没钱?”

“谁说漂亮就要有钱的?”

小伙子又说:“要不,你到我们这里来工作吧,我一个月开给你五千元,卖掉车还有提成!不久您就会离有钱人又近一步了!”

小鹂居然鬼使神差地相信了这个小伙子。小伙子叫陈宾,是这家二手车行的老板,她叫他小陈总,他很喜欢小鹂这么称呼他,总是笑嘻嘻地答应。

她留在了二手车市场。

她打电话告诉“线团”自己先请假一段时间,舞蹈团演员的安排比较灵活,跳圆圈舞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没多大的影响。

“线团”犹豫了几秒问她:“你准备改行做什么?”

小鹂告诉他自己在二手车市场卖车。

“线团”沉默片刻后说:“这样也好。”

回到出租屋,十二早已经回来,她正敷面膜,调皮地伸出舌头,张开两手,翻着白眼,用低沉而冗长的腔调扮鬼吓她:“十六,你在哪里?你丢下妹妹去哪里混了一天,我好想你啊!想得不能安生!十六,你好狠心!”

小鹂说自己准备到二手车行去上班。

十二撕下面膜,一脸失望。“刚觉得跳舞有点意思,姐姐却要走。要不,你也带我去卖车,好不好?”她拉着小鹂的手摇来摇去,一直撒娇。小鹂只好说:“好啦!别闹,姐姐我先去探探二手车行的水深不深,然后再来接你,免得我们两个都被淹死。”

两人又闲话了许久,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明晃晃的,两人进入了梦乡。

小鹂用第一个月的工资报名考驾照。天天跟车子打交道,似乎学车也很顺利。

教练是个很风趣幽默的人,他说:“香车美女,这是有名堂的,作为我的徒弟,以后要开着香车来看师父呀。”

小鹂恭敬地说:“我一定在车里洒点香水。”

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在这样愉快的氛围里练车,倒也减轻了学习的压力,小鹂顺利拿到驾照。

小鹂慢慢学会了向客户介绍车辆的相关信息。她很勤快,把每一辆车都擦洗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出来这是一辆二手车。试车的时候她也殷勤周到,小心翼翼。买车的客户都很满意,小陈总就更满意了。

他现在叫她鹂姐,一有客户上门,他的目光就像聚光灯一样扫向小鹂,他们已经默契到不用说话,小鹂就会自觉地招呼客人。

小鹂现在不跳舞了,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接收新鲜事物,那感觉像是小和尚来到了大庙里,读到了那本命里的真经。她特别满足,她觉得自己似乎摆脱了玉水村那块让人疲惫的土地,售车让她看到了希望。

一晃到了年末,一天,她陪一个西安的客户看一辆奥迪车。客户也只是看看,并不是诚心要买。送走客人,小鹂刚刚从车上下来,就看见“线团”从办公室出来,许久不见,“线团”还是老样子。他依旧若有所思地对她点点头,问她最近可好,小鹂回答:“正在适应呢!”

小陈总跟在“线团”身后,看起来两人原来早就认识,很亲昵的样子。

“线团”拍着小陈总的肩膀说:“小子你可以呀,挖了我的台柱子,我的舞蹈团现在可变得冷冷清清了,你是不是睡着都笑醒了?”

“你怎么知道我笑了,这个月我们已经卖掉了五辆车,我昨晚上笑得太大声,不小心吓醒了我的宠物狗,它叫了一夜,看来它知道大哥你今天要来看我呢!”

小鹂说:“这辆奥迪车车主离开得很匆忙,只要八万就脱手了,车况很好,才开了十多万公里,而且没有大修历史,是一辆好车呢!”

她说得一脸神往,叫人一听就有想买的念头。

“线团”突然对小陈总说:“对待优秀员工,就应该下点血本,要不你把这辆车当做奖金发给她吧?”

小陈总显出一副肉疼的样子,说:“大哥你真会激我,这辆车可是我的镇店之宝!今年能不能过个好年,我全指着它了!”

“线团”接话:“你今年一定能过一个好年的。我今天来,就是请你们到我老家去过年,顺便带你们出国去玩一下!一切费用我全包了。”

“出国?去哪国?”

小鹂和小陈总一起惊呼!

“当然不是去美国,你先答应我把这辆车奖给你的优秀员工,我再告诉你去哪国。”

“容我再考虑考虑!”小陈总抓耳挠腮,样子很滑稽。

也许小陈总经不住“线团”若有所思的目光来回打量他,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咬咬牙说:“我服了你了,趁我还没后悔,李姐,下班前你就把车子过户了吧!不过,半年内不许再说提成的事!”

“线团”最后说出谜底:“到缅甸去过年!”

小陈总发出一声类似于狼嚎的尖叫。

三个人笑成一团。

小鹂就这样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虽然只是一辆二手车。

她去过户的时候还觉得这一切都有点不真实。她幸运地选到了一个好车牌——59106,谐音是“我就要你留”意思就是这辆车就要留下来,属于自己了!

小陈总告诉小鹂,他们一起到缅甸是要去买些玉器,并不是单纯的旅游。因为云南离缅甸并不是很远,小陈总说顺便也试一下奥迪的车况,一举两得更能增添出游的乐趣。小鹂请了一天的假,准备回家拿户口册,办出国签证。

当小鹂开着车回到村里的时候,远远看见已经变样的村庄,很多高高的房屋矗立在夕阳下,有些趾高气扬,又有些冷漠。她都分不清楚原来是谁家的位置了,村道上灰尘滚滚,她离开的时候,路边有一大片格桑花开着,现在只有一片枯草,凌乱而荒凉,几只狗追着她的车狂吠。

小鹂把车子停在家门口,从外面看,家还是老样子。国栋正端着一碗面条,看到她进来,显得格外高兴,他赶紧放下碗说:“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小鹂平静地说:“我回来拿户口本。”

“你拿户口本做什么?”

“我们公司要交资料。用完就还回来。”她不想提出国的事情,不习惯撒谎的她脸上有几分不自然。

国栋问:“怎么没带儿子回家呢?我可想你们了!”

“现在还没放假呢,等放假回家你就好好陪儿子吧!”

“我带你看我这几个月装修的房子。”

小鹂来到楼上,看到雕花的梳妆台,洁白的床上用品,古朴的台灯。屋里散发着新家具特有的气息,这使她想打喷嚏。一想到这些房间已经几乎花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花掉了可以使她和儿子在城里发展的第一桶金,她心里的气愤又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她没心情在这个家待下去。

看她想离开的样子,国栋过来拉住她:“你都瘦了,城里有什么好的?你领着孩子回来吧,我们一起开客栈!”

“你喜欢就自己开客栈好了,这三间房,再怎么折腾都不够孩子读书的。”

“你怎么不往好处想呢?”

“我就是往好处想才要去城里。”

国栋追出大门外,看见小鹂在发动黑色奥迪车。

他扑过来大声质问:“都开上豪车了!谁的?”

“不用你管,我也没管你!”

“你开别人的车,不要自尊心吗?你什么时候会开车的?”

“我开的是我自己的车!”

“你哪来的钱!”

“挣的!”

小鹂看见国栋复杂又痛苦的神情,觉得聚积在心里的郁闷之气散去了些许。

夫妻一场,他们似乎很少想到一块。她想到国栋一脸笃定地说过“我的房子我作主”的话就来气,她在心里恨恨地想“你就陪你的房子一个人过吧!”

她发动了车子,绝尘而去,夜色里,几只狗对渐渐远去的汽车尾灯一直在叫。

村庄很小,一些事被风传得很远……

村里就有一个被风传来的故事:小鹂到城里傍上了大款,大款给她买了奥迪车。

国栋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抓起了酒瓶……

6

酒醒过后,屋子一片零乱。

整个屋子被一片灰色笼罩,国栋才记起已经好几天没人打扫了,以前都是小鹂每天打扫屋子,才使国栋以为房子一直应该是一尘不染的。

原来女人才是屋子的灵魂,没有女人,连灰尘都会乘虚而入,国栋像哲学家似的做了总结,然后走出屋子。

国栋觉得自己必须进城见妻子。

好不容易到了城里,他打通了小鹂的电话,嘟嘟声响了好几声小鹂才接电话:“有事吗?”他听到电话那头很吵,好像是在公路边,有喇叭声响着。

“我把房间租给别人了,一次性收了五万租金,我来给你送钱!”

“不必了,这么多年没花过你的钱,我怕自己太激动了,晚上睡不着觉!”

“就算给儿子做学费也是应该的,你在哪里?”

“那你先替儿子存着,以后需要又说吧!我现在忙着上班!”电话挂了。

他记得中秋节给儿子的班主任打过电话,他当时存了班主任的号码。

班主任用温柔的年轻女声告诉他:“您的孩子在我们学校表现很好的!他来我们学校后进步特别大。在一篇作文里,他还写道说自己如今不再是村庄里的‘石蹦蹦’了,他想成为一只雄鹰呢,看看,这孩子多有志气!”老师讲话的声音跟播音员一样,他听了以后特别开心。

国栋对老师说了好几次谢谢,禁不住又鞠了个躬,鞠完躬才想起他是在对着一排行道树,不禁哑然失笑。

国栋在城里沿着环城西路走了好久,找到一个广告公司。他把“黑白界点客栈”的字条交给公司的业务员。

当对方用普通话问尺寸时,国栋才想起来自己没想好一个关键的问题:广告要挂在墙上,还是大门上方?

业务员提的问题让他想到:人们都只会停留在现实中,或总是想过去的事情。如果人能跑到时间那头该多好!在时间的那头,把未来的问题提前就决定好,在时间的那头,保持年轻的激情,珍惜自己所爱的人,不留遗憾给今天。

想到这里,他笑了,觉得位置的问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灵光乍现,想到了自己客栈的名字——“到时间那头”,对,就叫这个名字,这简直太有意思了!他都在为自己的这个创意喝彩了。

于是他收回了“黑白界点客栈”的字条,大声说:“做‘到时间那头’这个客栈名字的招牌!”

他想跑到时间那头对小鹂好一些。他还想跑到时间那头,大声对雪山喊叫,大声地对来去无踪的风吼:“风,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会活出样子给你看!”

他的屋子就是留在“在时间那头”的标志。很多人都想跑到时间那头的吧!至少他和国栋就特别想!于是他豪气地说:“这个广告牌宽二米八八,高八十八厘米。要质量好的,夜晚会发光的那种。”

谈好价钱,广告公司还建议他做几个小牌子:“请匆打扰”、“客房已满”、“有空房”、“房东外出,请勿打扰”等。

这家广告公司还有一个福利,五十公里内免费上门安装。

城里的太阳好像落得很快,不觉间风里带着丝丝寒气,国栋呼吸了一口旷野里冷冽的空气,觉得神清气爽。他坐上广告公司的车子,回到了村里。

来到自家大门口,他发现广告牌安装到大门正上方大小正好。此时,天已经黑了,“到时间那头”几个大字闪烁着扑朔迷离的光,变幻着色彩,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

国栋已经很少到湖边看鹤了,因为长长的鹤颈总会让他想起小鹂。小鹂做家务的时候,那长长的天鹅颈总是那么高傲地托起她小巧的脑袋;她的眼睛像是多雾的湖泊,很少有明朗的时候。刚结婚的时候,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国栋也记不住小鹂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意对自己有一点好脸色了。

晚饭过后,他总要喝点酒,直到头脑昏沉。恍惚间听屋外的阵阵风声,似乎有“发!发!发呀”的风声一阵一阵传来,又渐渐远去,他沉沉睡去。

7

早上起床,国栋眼皮浮肿,只觉得眼睛干涩生疼,但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这一副没有老婆关心的颓废样,就去村口的理发店,准备理一下头发。男人嘛!一切从头开始,但凡毛发旺盛的,只要剪个合适的发型,总能显出几分精神来。

现在他手里有了闲钱,首先要去还师父的钱,然后再跟师父一起做活,他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了。

理好发国栋来到师父家,依旧只有师母在,看上去师母更憔悴了。

问起师父时,师母沉默一会才说师父到了肝癌晚期,去省城化疗,已经走了一个多月,是师父的儿子陪着去的。

怎么会这样?师父是多好的一个人,他对自己那么好,怎么得了这么重的病也不告诉自己,还借钱给自己。

“上次你来我们家,其实你师父在家,但是他得了重病,不想让你担心,所以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师母神色凄然地说。

国栋想起他离开时听到的咳嗽声,心里百感交集,不由得落下了泪。

师母也低头抹泪。

国栋拨通了师父儿子的电话。师父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虚弱。

师父说:“你不用担心我,我的病要是能好,那应该算是医学上的奇迹了,万一不能好,也算是一种解脱,这几天实在是太痛了!现在就死了,我就可以跟父母去地下团聚了,死只不过是回了另一个家而已!我这一生,能够在村里留下几幢像样的房子,把手艺悉数都传给了你,就没有遗憾了!国栋啊,我传给你的木匠手艺可不能丢了啊!”

国栋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师父从前意气风发,絮絮叨叨指点自己的样子。国栋含泪答应了师父。

接着就听到了师父的儿子劝他多休息,少说话的声音。

他劝师母多保重,除了上次借的四万元,他在给师母买的糕点袋子里又放了一万元,然后出了门。

他脑子里一想起师父说的手艺不能丢的话,就特别惭愧,他能把师父的手艺传下去吗?他只是学到了师父手艺的一点皮毛而已。每一次接活,别人都是看师父的面子,凭他自己恐怕是寸步难行。要真正成为像师父一样的人,他不知道还要努力多久,也许需要一辈子的时间也不能够吧。

其实,自己目前能做的仅仅是守住师父建的房子而已。

小鹂如今在二手车行可以算得上如鱼得水了。

一天,十二到车行来约小鹂吃饭,正好遇上小陈总。

小陈总上前搭话:“小美女,以前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是肯定的,小鹂姐的手机里就有我的照片!”

“难怪觉得有点眼熟,不过真人更生动!”

“当然生动,会动的,还会打人呢!”十二调皮地拍打他的肩膀。

小陈总双手抱头,装做被打得很疼的样子。

这是小鹂见到他俩的画面,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俩没见过面,小鹂几乎就要怀疑他们两个是早就认识的。

有些有缘的人总是这样的,他们俩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于是本来两个人的聚餐就变成了四个人,她们约了“线团”,一起到二手车行旁的餐厅吃饭。

十二很开心地不时和小陈总碰杯:“为一见如故干杯!”

“线团”也凑热闹:“为我的小兄弟笑得像朵葵花干杯!”

更多的时候是小鹂和“线团”说话,小陈总和十二低语,最后几人都有微微的醉意。小陈总邀请十二一起出国,十二爽快地答应了。

几天以后,他们准备动身去缅甸。因为离开学还有半个多月,小鹂原想让儿子飞扬去外婆家,但“线团”和小陈总都说带孩子去外面看看也挺好的,总把孩子关在学校里,会变成书呆子的。

已经长高了许多的飞扬很礼貌地和几个人打招呼。

“小男子汉,叔叔们抽烟,你吃零食!”“线团”拎着一袋零食递给飞扬,飞扬高兴地道谢。

五个人坐上了小鹂的奥迪前往缅甸。

一路上,“线团”和小陈总轮换开车。经过澜沧江的时候,几人下车在大桥上拍照。

“线团”对飞扬说:“这条河是要流到缅甸去的,在丽江形成三江并流的景观。”

拍完照再上车,一路上经过很多城市和村庄,看到一片片的芭蕉林和茂盛的大树。有些大树上的枝条上长着很多像根的东西,远远望去就像树的胡须。

他们来到“一寨两国”景点。在中缅边境71号界碑旁,就是一个寨子两个国家的地理奇观,国界线将寨子一分为二,在中国一侧称为银井寨,缅甸一侧称为芒秀。

他们看见这个寨子的国界线以竹篱笆、村庄小道、水沟、土埂为标志物,他们还看见对面有黑皮肤的缅甸男子穿着裙子,有人说那叫“隆基”。也许芒秀那边的缅甸人已经习惯了中国的银井寨子里游人来来去去,都忙着干手里的活,其间也有人偶尔伸长脖子往这边望几眼。听说,最近缅甸那边不太平,暂停通关,他们只好放弃去缅甸的计划。小鹂和十二没说什么,只有小陈总夸张地对天长叹道:“说好的出国呢?我的出国梦破碎得比肥皂泡还彻底!”说完“嗷——”的一声对天长嚎。

8

大年初十,胡春分的病也好了。

小鹂一行旅游结束,今天回家,到小院门口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国栋写的那块“房东外出,请勿扰”的牌子,她迟疑片刻,掏出钥匙,打开了久违的院门。

小鹂看到站在院内的国栋,脸上一阵狐疑。你明明在家,为什么还要挂上那块“房东外出,请勿扰”的牌子?你这是在演哪出?

几个月不见,没想到见面第一句话不是“你还好吗?”而是一连串的质问。

小鹂依旧伸着天鹅颈,依旧是那么美,然而她的脸上高傲中带着冷漠。

国栋本想解释什么,却觉得心被什么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吱呀”一声,客房的门开了,胡春分走下楼来,关切地问道:“国栋大哥,这就是嫂子吗?”

小鹂看到一个陌生女人下楼,只觉得血液涌向脑门,她大声地说:“原来如此,我就说,人在家,却要挂上那块‘房东外出,请勿扰’的牌子,原来是在家里藏了女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我的房客!”

国栋的辩解淹没在了小鹂的嚎啕大哭中。

小鹂伤心欲绝地哭诉:“现在车行也停业了,所有人都回家了,可这个家还是我的吗?”

胡春分低声说道:“让嫂子误会,我挺过意不去的。”

……

小鹂再次离去,国栋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只好转身。此时,他在朦胧的泪眼中看到“到时间那头”几个字,它们似乎是几条在波浪中逃生的小鱼,溜进他的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涟漪。回到他的小院里,国栋来到卫生间,看着穿衣镜前的自己,镜子里是一个眼睛里装满忧伤的憔悴的中年男人。

他感觉自己一直活在时间的过去,他傻傻地贪恋从前的美好,他想紧紧抓住那份美好不愿放手,哪怕伤痕累累他也要活在执念里;而现在,他第一次跑到时间的未来,愿意想明天的事。他如同一个东巴,有了占卜未来的能力。

想到与自己渐行渐远的小鹂,国栋不再心如刀割,昨天的时光让他们相遇,明天将何去何从,一切随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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