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世纪人物圜底银碗的语境化
2022-03-22彭瑶瑶江苏大学艺术学院
文/韩 荣,彭瑶瑶(江苏大学 艺术学院)
20世纪70年代,伴随着大同市南郊北魏首都遗址的几件疑似传世萨珊金银器的出土,针对其产地及风格的争论聚焦于中亚文化对其影响,具体体现在人物像与萨珊波斯的关系上,而人物像又直指萨珊波斯的阶级身份属性与权力象征,借助人物银碗来表征和实现。本文首先对相似类型的萨珊器物做对比研究,溯源其形态特征与工艺功用,通过对人物像的物化精神与传播路径的阐析,进一步探讨人物银碗(高足杯)类器物在多元文化交融背景下的建构逻辑,从而厘清不同文化在丝绸之路中杂糅的作用力,借此深刻理解国家间、民族间、地区间相互交流的重要性,从历程中汲取智慧与经验。
一、何为人物银碗
1.1 形态特征
本篇论述的人物银碗(高足杯)类器物,系金属容器,多以圜底碗的形式出现,亦有少量的高足杯。碗(高足杯)内部多呈素面,外部加之4个忍冬纹,配以4~5个人像装饰。这一类器物数量较少,制造精致。目前,大同南郊北魏首都遗址发现3件,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发现2件,伊和淖尔M1发现1件,一共6件。上述6件器物的设计风格相似,产地和来源相同或相近,为进一步分析,依据器物的连珠纹串饰(萨珊式装饰风格)[1]、忍冬纹纹样、人物形态及装饰特点进行分类 (见图1)[2]。
图1 3~6世纪人物银碗分类
A类:皆具有连珠纹串饰,忍冬纹纹样没有程式化,上端的枝叶亦没有翻转,人物形象多为方形脸,接近萨珊人物。例见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1970.5号银碗、大同轴承厂出土的鎏金刻花银碗。
B类:不具有连珠纹串饰,忍冬纹纹样明显程式化,上端的枝叶亦没有翻转,人物形象多为瘦长形,接近希腊人物。例见大同市南郊出土人物银碗(M107:16)、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2000.503号银杯、大同市南郊出土银杯(M109:2)和伊和淖尔出土人物银碗(M1:16)。
A类中的第1件器物与其他3件器物设计略有差异,人物像很有可能为同一女性,此外,人物头顶带冠,有辫状饰物,脑后有飘带,这也是另外几件器物中人像缺少的;第2件器物与第1件设计风格大体相似,特别是忍冬纹的装饰特征明显,人物也通常着冠;B类中的第3件与第4件,忍冬纹纹样及装饰线条更加细致完善,出现程式化特点,并且上部的枝叶出现显著的翻转痕迹,束口位在中部偏下;最后2件器物的设计风格十分相似。以上两类6件器物,有较为明显的演变规律:人物的脸形由方形趋于瘦长,颈部由有连珠串饰到没有串饰;忍冬纹枝叶由不翻转到有显著翻转。
A类大同市南郊北魏首都遗址的银碗自20世纪70年代起就备受学界关注,就其产地及风格等问题,学者众说不一。孙培良先生认为,银碗上面的半身像服饰与安息朝(兴起于伊朗东北部的游牧族)钱币上的诸王像基本相同,其面容表现也是采取希腊化的写真手法,可见半身像所表现的人物属于号称“希腊文化保护者”的安息统治集团之一员。而胸部用完全正面的表现手法是萨珊的特点,可能产自于伊朗东北部的呼罗珊国[3]。孙机先生经过与埃尔米塔什博物院所藏五世纪听恹哒银碗的对比,考证其或许为听恹哒制作[4]。而齐东方先生认为,在银碗上发现头戴圆帽的人物特征为听恹哒特征,在听恹哒钱币上也经常看到[5]。
归纳起来,以上几种看法都不同程度地提出了中亚文化对该器物的影响,但主要争论重点体现在人物银碗与萨珊波斯文化的关系上。自古以来,“两河”流域、罗马、希腊文化和伊朗高原以及中国之间的文化交流一直非常紧密,由于伊朗及中国一带也曾长时间深受罗马、古希腊等文明的影响,而波斯同欧亚各邻国之间的频繁往来,使得整个“两河”流域、伊朗和中国的器物间文化交流彼此糅和,相互渗透,长期以来都难于辨认[6]。但自那之后多件相似器物的出现对于探究它们的差异和规律以及更深层次的内在演变逻辑带来了良好的契机,这也是本文将设计风格类似的2件高足杯纳入讨论的原因。
1.2 工艺功用
圜底碗是“两河”流域至波斯一带的传统器型。在波斯人阿契美尼德王权(公元前550—前30)时代,大在首府苏撒东南方482.8 km处的波斯波利斯修筑了一个庞大的建筑物群,沿着觐见大殿的阶梯,顺着觐见大殿台阶的立面,精致的浮雕描绘出了大流士统治各地少数民族进贡者长长的队列,当中一位亚述人(见图2a)手捧着2件束口圆底钵,说明这一器型由来已久。在位于今土库曼斯坦的阿什哈巴德地区,1948—1961年前苏联考古人员在帕提亚都城尼萨一处建筑遗址的60多个象牙质角状饮杯中,发现其中一个角状饮杯的饰带上刻画着某个宗教仪式,人们带着家畜前来祭奠的情景:其中一人右手高举一只双耳的束口圜底钵,左手拎着一只瘦长形的单耳细颈敞口胡瓶,这种胡瓶与碗 (或杯)的组合也是中亚常见的,表明它们是一套组合使用的酒具;胡瓶用于储酒,碗(或杯)用于饮酒或陈设祭酒(见图2c)[7]。使用者不受端坐方式或宴饮场所的限制(见图2b),与中国传统宴饮文化[8]有较大差异。究其原因,在于物质生产方式、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差异。银碗多系锤揲成型[9],其具体步骤首先是锤揲出碗的基本形状,继而从内向外锤出双层的忍冬纹轮廓,忍冬纹由碗内壁向外壁微微突出,产生了内凹外凸的效果。其次是錾刻,先确定中心点,錾出主题人物,然后再在四周填补上忍冬纹。后传到中国时,本土的工匠们增加了东方审美元素,降低了凸起的程度,常以流畅连续的莲瓣双层结构作为装饰。
图2 圜底碗的操持示意
二、人物形象的物化
2.1 人为塑造
老子《道德经》明言: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10]此处所表述的“大象无形”,实指一种对资源信息的有效控制,侧面说明了从 “象”到“兴”的过程中,主体的主观控制作用,所谓“无形”就是指物已化为心境情感。兴象的互动关系在造物活动中的具体表现为物象己不是自然之象的原样移置,而是经过人为的选择、塑造,并投射出主流或非主流化的信仰体系。纵观前人围绕于人物银碗的研究成果,都在不同程度地提出了中亚文化对该器物的影响,争议主要表现在人物银碗与萨珊波斯的关系上。萨珊波斯帝国(公元224—651)是最后一个前伊斯兰时期的波斯帝国,同罗马及后继的拜占庭皇帝并存时间长达400余年。萨珊王朝被认为是伊朗或波斯最具重要性和影响力的历史时期之一。由于陆上丝绸之路的其中一条穿过了萨珊国境,因此萨珊成为中国和西方罗马及拜占庭帝国文化交流的必经之路,它接受拜占庭帝国和中国的文化成果,也将自己的文明成果传播到这两个国家。由于银碗上的人物像在萨珊银器中十分盛行,故有必要对其进行对比研究。人物像的另一个主要特征,就在于用分隔的手段来突出某一位人物或某一些特殊的形象,故人物属性至关重要。
鲁考宁先生曾对萨珊王权的上层阶级做了详细说明,第一阶级为君王,第二等级为亲王或其他王族成员,第三等级为大权贵,第四等级为小权贵。对于这种情况,《北史·西域传》中也有具体记载:“波斯国……国人号王翳囋,妃曰防步率,王之诸子曰杀野。大官有摸胡坛,掌国内狱讼;泥忽汗,掌库藏关禁;地卑勃,掌文书及众务。次有遏罗诃地,掌王之内事;萨波勃,掌四方兵马。其下皆有属官,分统其事。”[11]两相对比后不难看出某些相似之处。根据哈伯的研究[12],从人物所携载之圆帽上可发现,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所藏其中一件男性人物银碗(见图3)与巴斯坦博物馆人物银碗(见图4),上面的半身人物像均属于萨珊第二阶级,即亲王或其他王族成员。大都会银碗上的男性角色圆帽之后,系有一个长飘带。飘带也是古代萨珊艺术的重要标记,同样也是王室与神祇的特权与标记,其尺寸、具体位置方向等多有改变,但通常成对出现。前文介绍的大都会博物馆银碗和巴斯坦博物馆银碗的女性角色圆帽略有不同,圆帽上通常有球形装饰。这些装饰在银币、银器以及各个类型的萨珊工艺品中多有反映,而且几乎一直都是王族的标配。由此看来,在这2种器物上的女性角色地位身份也应该与萨珊王室有关。以上人物形象的渐突演绎,是国家指定主流化权力信仰体系下的多源重组体现,且伴随不同文化的介入,出现了依托不同载体的分裂物化。
图3 大都会博物馆男性人物银碗
图4 巴斯坦博物馆人物银碗
2.2 体征构境
孙培良先生通过对大同南郊北魏遗址人物银碗的分析[3],认为人物像头部侧面、胸部正面的姿势属于萨珊式,这种姿势在萨珊装饰中十分普遍。在中亚一带发现的玛瑙印章(4~8世纪,见图5)上出现了相同的姿势。萨珊波斯器物中人物像亦出现在伊朗西部,如在3~4世纪的罗马玻璃碗上,就有头部侧面、胸部正面的相似形态(见图6)。
图5 人物纹玛瑙印章
图6 罗马玻璃碗
对于上述6件器物的来源,学者王晓琨以为萨珊王国的属国巴克特里亚地区[2]较为吻合。因为从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征服巴克特里亚起,巴克特里亚地区出现“希腊化”现象。之后的统治者是贵霜-萨珊人(Kushan Sasanians)、 寄多罗人 (Kidarites)、听恹 哒 人 (Hephthalites) 和 突 厥 人(Turks)等。由此可见,希腊文明很早渗入了该地区,影响着中亚文化。自3~7世纪,萨珊控制了“丝绸之路”从拜占庭到中国的关键区域。因此,多种文明得以在此汇聚、流转。值得一提的是,上文提到的B型银碗中伊和淖尔出土的银碗,半身人像的姿态和上述器物均有差别。人物头部并不是呈前方或是侧面,而是偏向于左右3/4的方位,胸部则同样明显。这些样式源于由科普特人和拜占庭帝国人所起中介影响的古希腊风格,如大英博物馆巴克特里亚 (Bactria)式银碗(见图7)。后来又在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中亚以及我国等地都有出现过,尤以中国一带为甚,表明这一时期的多元民族文化交流现象已极为普遍,在人物姿势上表现出的细节变化也十分突出,并作用到各式的器物中。
图7 大英博物馆巴克特里亚式银碗
三、人物意象的抽绎
人物银碗的意义从不局限于形制装饰层面,其制作及使用经验往往固化在其特有“语言”之中,产生了强大的言说能力。它的自语境化可从两个层面理解:首先,如前文提及人物像的阶级分层可见造物者以人物银碗比拟权力者的状态、内心和行为,使其成为描述权力与秩序的“元素”,也是价值观念的集中体现;其次,人物像的分裂物化,相竞模仿行为可解释为人物银碗的心理接受阶段的完成,随着“丝绸之路”的传入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一定的社会认知,并作为影响中国本土金银器的外来因素之一。
3.1 泽被远东
人物银碗被融入到史诗的叙述中,中亚的历史与文化是盘根错节的,亚洲大陆各个时代最主要的艺术文明都汇集于此。中亚、西亚和东地中海沿线古代各国之间复杂的历史关系以及金银器皿文化自身内容的复杂性,都决定了它自身往往是各种文明的集合体,也因而并不意味3种体系(齐向东曾阐述过的萨珊、粟特、罗马帝国-拜占庭3种体系)对我国文化的影响就能够截然分离,只是西方世界各个地域文明在向我国文化传递时,产生的影响是有所不同的。中国本土金银器包含的外来文化因素,是中国多种地方文明的混合体。以唐代为例,唐代金银器由于受胡商青睐,在海外有很大的市场占有率,加之唐代“胡风”的流行,促使了器匠们不可避免地在器物中加入了外国元素,由于广泛的市场需求,也促使工匠们有意地将某些产品进行了西方式的造型和装饰。中国人顺着“丝绸之路”将以蚕丝为代表的产品运到了“西洋”,而“西洋”的金银器和织品也随着这条路线传入了我国,沿途各地人们在贸易中既获得了财富又充当了文明的传播者。唐代早期,由于陆上“丝路”的贯通和唐朝势力深入中亚、西亚等地方,大批西域中亚的使者、官吏、商贾、僧人等前往长安。
3.2 代际传播
唐代金银器在中外文化的艺术风格上经过了由接受到吸纳、融汇,再到创新的中国化、本土化发展过程,这使唐代金银器中的历史文化艺术内容更加复杂充实,也反映了兼容并蓄的大唐历史文化与唐人昂扬自信、豪迈开朗的精神面貌。唐人尚金,认为金是最高标准,金银器特殊的价值不仅决定了金银玉器只能为社会上层少数人占有,也表现出独特的时代风格:唐代金银玉器的使用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成为时人等级身份的标志,也是皇室和权贵们专享。外来的各个国家和各民族为了讨好大唐王朝,向唐王朝帝王进贡名贵的金银器皿,同时也向唐王朝输出金银器皿进行贸易。除此之外,唐王朝还在中央政府中设立专门负责制作金银器的机构“金银作坊院”和“文书院”,同时,各地方政府和民间也大量打造金银器。唐代金银器中的高足杯类多以人物形象、打猎纹为主要装扮题材,器型脱胎自前文所提的高足杯,装饰纹样也极具“唐风”,将人物形象打猎、骏马争夺、猎物逃跑等动作神态,雕刻得栩栩如生。
中西文化交往是双向的,器物也是这样,在唐代之前的中国金银器数量相对较小,且多是饰物,伴随着外来工匠来华的创作与交流,逐渐取得金银制作工艺与造型装饰艺术上的融合,造就了工艺、造型与装饰风格、纹样的发展,形成了璀璨华贵的时代性艺术,再反过来向外传播,形成文化溯流,以自己的方式促进着文化传播、文明共鉴,体现出大国气象、时代风格。
四、结 语
人物银碗类器物的演进过程,实是造物者对权力观、宗教观念的全面发掘与体认的过程。由于时空、社会思想和权力关系的差异,实际上已经成为统一国家意志下多重体系影响的产物。各个民族都在外来文化中找到自己需要或认同的事物与理念,在保有各区域自身文化因素的同时,创造出一种融合的新文化。人物银碗这种融合的艺术形式,往往取决于诸多文明之间的力量抗衡与博弈,也有萨珊文明自身抉择的因素,并同时接受东西方文化的共同浸润与洗礼,体现多元文化交融与动态往来的造物秩序,透露出中国社会变迁和文化认同的丰富历史信息。人物银碗的传播路径与物化精神互为表里,为多维度多层面的动态建构,超越了族裔和国家的文化边界,形成了以“丝绸之路”为核心的兼具杂合性和异质性的“文化共同体”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