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地区主义:区域国别研究新思路
——兼论中国学者的视角和贡献*
2022-03-22王志
王 志
近年来,区域国别研究成为热点议题,教育部推进各高校成立区域国别研究中心。鉴于区域国别研究的交叉学科特性,不同学科学者对于如何推进区域国别研究存在一定争议。在区域国别研究热潮下,国际关系学者纷纷参与其中,塑造出独特的区域国别研究路径。从政治学的角度来说,国别研究的切入点为比较政治学,区域研究聚焦地区国家关系,构建出地区合作与一体化、地区冲突与秩序、地区治理等研究方向。在此背景下,地区主义,作为探讨地区国家合作与一体化的理论,引起了较多学者的注意。由于地区主义理论已经发展到比较地区主义(Comparative Regionalism)阶段,学术界较为关注比较地区主义的出现背景、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尽管如此,学者们对什么是比较地区主义,如何从事比较地区主义研究还缺乏共识。进一步来说,比较地区主义关注的三个核心议题“为什么比较、比较什么和如何比较”仍然存在不少疑问。(1)Fredrik Söderbaum, “Old, New, and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History and Scholarly Development of the Filed”, in Tanja A. Börzel and Thomas Risse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16-39.更为重要的是,随着快速发展,中国在周边地区的影响力日渐提升,需要在比较地区主义研究中思考如何融入中国的理念,丰富比较地区主义内容,推进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为此,本文试图探讨比较地区主义生成逻辑,关注为什么需要比较地区主义,随后分析比较地区主义的研究对象、内容和方法,最后关注中国学者对地区主义理论的贡献,特别是在比较地区主义的视野下,思考“一带一路”倡议秉承理念与西方地区主义的异同,为 “一带一路”建设提供理论支撑。
一、比较地区主义:历史演进与生成
早在19世纪,世界上不同地区已经有地区主义实践。1828年普鲁士建立了关税同盟,1848年瑞士建立市场和政治联盟,玻利瓦尔主张成立美洲共和国联盟,南部非洲关税同盟是世界上较早建立并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地区组织。(2)Fredrik Söderbaum, Rethinking Regionalism,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18.然而,正式的地区主义起始于20世纪50年代。西欧六国(德国、法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为了避免再次受到战争的伤害,意图构建出超国家的地区制度。欧洲一体化从功能性领域合作开始,随后建构出共同市场,最终成立欧盟。成员国也迅速扩展,20多个国家先后加入其中。通过欧洲一体化,西欧国家经济快速恢复,欧洲成为现代化的样板,指引着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发展。鉴于欧洲地区主义的成功,地区研究以欧洲为核心,形成了“欧洲中心论”,塑造了传统地区主义研究的方式和内容。(3)Amitav Acharya, “Regionalism Beyond EU-Centrism”, in Tanja A. Börzel and Thomas Risse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109-130.
早期地区主义(又称之为旧地区主义)研究特点表现为:一方面,依托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在解释欧洲一体化的过程中,地区主义形成了功能主义、新功能主义、政府间主义、交往主义等理论,研究国家为什么愿意放弃部分主权,构建出超国家的地区组织。功能主义和新功能主义认为,国家之间合作和一体化应从功能领域开始,逐渐溢出到其他领域,最终实现一体化目标。政府间主义指出,国家间合作与一体化不能绕过国家,是国家利益的体现。交往主义突出国家间合作与一体化的身份因素。(4)Antje Wiener and Thomas Diez, European Integration Theory,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46-47.总之,上述理论基于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从主权国家的角度,探讨国家为何能(或不能)构建出超国家的地区组织;地区组织的功能是服务于国家利益,还是有自身偏好。
另一方面,欧洲是主要的经验来源。早期地区主义理论关注欧洲,构建理论的目标在于解释欧洲一体化。换言之,欧洲经验是地区主义理论的基础。之所以选择欧洲,是因为它是成功的地区一体化,世界上其他地区如果希望促进地区一体化,需要学习欧洲。当然,也有学者关注到地区主义的比较研究。但是,比较的目标并非创新理论,也不关注地区主义理论能否解释其他地区一体化实践,重点探讨其他地区如何学习和模仿欧洲。如果其他地区一体化实践不成功,并非现有的地区主义理论存在问题,而是它们没有学习到欧洲一体化的精髓。(5)Joseph S. Nye, “Comparing Common Markets: A Revised Neo-Functionalist Model”,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1970,24(2):796-835; Ernst B. Haas, “Economics and Differential Patterns of Political Integration: Projections about Unity Latin America”,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1964,18(4):705-737.
二战后,在世界反殖民浪潮冲击下,亚非拉等非西方地区出现了许多新的国家。至20世纪70—80年代,这些国家之间的合作与一体化发展迅速,成立了诸多地区组织,如东非共同体、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加勒比共同体、安第斯共同体等,为拓展地区主义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经验来源。(6)参见Kathy Powers and Gary Goertz, “The Economic-institutional Construction of Regions: Conceptualization and Operationalization”,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2011,37(5):2387-2415.与此同时,作为国际关系理论中的一种流派,地区主义研究深受国际关系理论发展演变的影响。20世纪70年代后,国际关系理论迎来第三次论战,作为论战的双方,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逐渐趋同,反思主义兴起。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国际关系理论迈入第四次理性主义和反思主义之间的论战。反思主义并非一种理论流派,而是反对理性主义国际关系研究的聚合,倡导以一种多元和开放的思想来探讨国际关系,进而影响到地区主义。(7)Fredrik Söderbaum, Rethinking Regionalism,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p.28-29.在经验和理论双轮驱动下,地区主义演进到新地区主义阶段。
新地区主义与旧地区主义的差异在于:新地区主义重点关注非西方世界地区一体化实践,不再仅仅重视正式地区制度和组织,也关注地区内非国家行为体间的互动,承认地区一体化并非存在欧洲一种模式,倡导地区的开放与多元。(8)邢瑞磊:《比较地区主义:概念与理论演化》,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0-92页。总体来说,新地区主义的特点在于:一方面,重视非西方世界的地区一体化实践。新地区主义关照的重点内容是非西方世界的发展与现代化。地区主义作为一种理念,是实现上述目标的方式和手段。(9)Percy S.Mistry, “New Regionalism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Fredrik Söderbaum and Timothy M. Shaw (eds.), Theories of New Regionalism: A Palgrave Reader,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p.121-122.然而,对于非西方世界的地区主义与欧洲的关联性,学者们没有进行太多思考。或者说,作为一种地区主义,欧洲是独特的吗?地区主义研究是否需要将欧洲和世界上其他地区割裂呢?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新地区主义间接促成了“欧洲中心论”(Eurocentrism)和“区域中心性”(Area-centricity)的对立。 “欧洲中心论”视欧洲为成功的地区,是其他地区学习的榜样。“区域中心性”承认欧洲是值得学习的榜样,但更强调不同地区的特性及其与欧洲的文化差异,认为彼此之间没有比较的基础。(10)参见Fredrik Söderbaum, “Old, New, and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History and Scholarly Development of the Field”, in Tanja A. Börzel and Thomas Risse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16-39.
另一方面,新地区主义理论根基仍然是西方国际关系理论。进一步来说,地区研究在解释非西方的地区合作与一体化方式时仍然基于西方视角和思维。现代国际关系建立在主权国家之上,成为国家间竞争与冲突的根源所在。为了促进地区秩序的生成,应摆脱无政府状态,塑造一种新的地区秩序。为此,需要构建出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或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要求重塑联合国,秉承真正的多边主义,在关注全球性大国的同时,重视地区大国的作用。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是一种全球普世主义,根植于全球价值和规范,为全球公民社会所塑造。(11)Björn Hettne, “The New Regionalism Revisited”, in Fredrik Söderbaum and Timothy M. Shaw (eds.), Theories of New Regionalism: A Palgrave Reader,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p.34-35.如果说上述思想受到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影响,那么对地区性(regionness)概念的解读则与建构主义密切相关。地区性衡量了地区建构的程度,从低到高,包括地区空间、地区复合体、地区社会、地区共同体和地区制度化政体(Regional Institutionalized Polity),体现了地区如何从一个地理空间的概念,经过地区内社会实践,逐渐发展出共享价值观,具有一致的身份认同,最终构建出类似于联邦的地区制度的过程。(12)Björn Hettne and Fredrik Söderbaum, “Theorizing the Rise of Regionness”, New Political Economy, 2000,5(3):457-472.
进入新世纪后,世界格局发生根本性转变,非西方世界整体性崛起。解释上述地区的成功与失败,需要摆脱对西方理论的依赖,构建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塑造全球国际关系学。(13)参见[加]阿米塔·阿查亚、[英]巴里·布赞:《全球国际关系学的构建:百年国际关系学的起源与演进》,刘德斌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2005年,阿米塔·阿查亚和巴里·布赞发起“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研究项目,鼓励学者探索“为什么没有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主张世界不同地区学者开展对话,将本地知识植入到国际关系理论创新中。(14)参见Amitav Acharya and Barry Buzan (eds.), Non-Wester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erspectives on and beyond Asi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为了促进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进展,比较地区主义应运而生。从某种意义上,比较地区主义倡导对世界的比较研究,同等关照世界上每一个地区,既要摆脱地区研究中的“欧洲中心论”,也不陷入“区域中心性”,以中层理论为目标,在比较进程中获得对世界上不同地区的深刻认知和理解,进而塑造出有别于西方国际关系的理论和框架。(15)参见Björn Hettne, “Beyond the ‘New Regionalism’”, New Political Economy, 2005,10(4):543-571; Philippe De Lombaerde, Fredrik Söderbaum, Luk Van Langenhove and Francis Baert, “The Problem of Comparison in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10,26(3):731-753.
比较地区主义兴起的动力在于:一方面,全球化发展并未导致同质化世界出现。相反,世界上不同地区差异较大,发展程度不同,发展模式各异,塑造出地区化的世界。(16)参见[美] 彼得·卡赞斯坦:《地区构成的世界:美国帝权中的亚洲和欧洲》,秦亚青、魏玲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全球化,特别是经济全球化,立足于西方国家的现代化经验,依托新自由主义理论,鼓吹市场化,认为世界上其他地区,如果希望实现现代化,仅有西方一种模式。地区主义,作为一种地区合作与一体化的理念,构建出地区制度与组织,“锁住”上述发展模式,打造出同质化的世界。世界上不同地区的趋同,得益于欧盟规范扩散的效果。其他地区之所以愿意接受欧盟的规范,很大程度上是恰当性逻辑的结果。(17)Thomas Risse, “The Diffusion of Regionalism”, in Tanja A. Börzel and Thomas Risse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87-108.然而,无论是在亚洲、非洲或者拉丁美洲,同质化的地区并未出现。即使从地区一体化的角度来说,不同地区也存在差异。欧洲地区化和地区主义程度都较高;在非洲和拉美地区,地区化程度不高,地区主义程度却较高;在东亚和北美,地区主义程度不高,地区化却发展较为顺畅。(18)地区化可视为从下到上的地区一体化,地区主义是从上到下,国家主导构建的地区一体化。因此,地区化程度衡量标准在于地区内经济是否联系密切,可采用地区内国家贸易占这些国家整体贸易的比重来衡量。地区主义程度依据地区内地区组织的数量和质量来衡量。东亚地区化程度较高,地区内国家经济联系密切,地区主义程度不高,缺乏高质量的地区组织。参见Tanja A. Börzel and Thomas Risse, “Three Cheers for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in Tanja A. Börzel and Thomas Risse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621-648.
另一方面,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兴起为比较地区主义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历经100多年发展,主流理论有逐步趋同的趋势,难以满足多样化世界对多元理论的诉求。在第三次国际关系理论论战中,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融合产生了理性主义。理性主义和反思主义之间的争论,导致社会建构主义逐渐成为主流理论,与理性主义也逐渐有结合的趋势。研究路径上,社会建构主义为了向主流的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靠拢,接受了实证主义的认识论,使其与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差异缩小。(19)秦亚青:《世界政治的关系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17页。理论观点上,在社会建构主义内部,出现现实建构主义和自由建构主义,显示出建构主义与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融合。(20)王志、倪世雄:《理论搭桥视角下的现实建构主义》,《教学与研究》2013年第1期。近年来,国际实践理论兴起,突出背景知识在理论构建中的中心地位,为发掘有别于西方经验的理论提供了机会。(21)Emanuel Adler and Vincent Pouliot (eds.), International Practic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6.阿查亚提出规范本地化和辅助性原则等概念,探讨作为施动者的地区行为体对全球国际规范的影响,即国际规范在何种情况下为地区行为体所接受或者改造,进而促成多样化地区世界的出现。(22)Amitav Acharya, “How Ideas Spread: Whose Norms Matter? Norm Localization and Institutional Change in Asian Regionalism”,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2004, 58(2):239-275; Amitav Acharya, “Norm Subsidiarity and Regional Orders: Sovereignty, Regionalism, and Rule-Making in the Third World”,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2011, 55(1):95-123.
表1 地区主义演进及其根基(23)表格为作者自制。
二、 比较地区主义:研究对象与方法
地区是比较地区主义研究的基本对象。然而,学术界并未对地区的概念形成共识。在推进国别和区域研究时,迫切需要进一步厘清地区(region)和区域(area)的关系。最初国内国际关系学者使用“地区”一词,地区主义(regionalism)也就应运而生。近年来,在区域与国别研究的推动下,国际关系学者越来越多地使用“区域”一词,“地区主义”也逐渐和“区域主义”混淆使用。(24)早期,国际关系学者将“region”翻译为“地区”,“regionalism”翻译为“地区主义”。参见肖欢容:《地区主义:理论的历史演进》,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3年;耿协峰:《新地区主义与亚太地区结构变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近年来,“区域”和“区域主义”与“地区”和“地区主义”混用。参见张蕴岭:《对区域合作的思考》,《世界知识》2021年第16期;任晓:《再论区域国别研究》,《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年第1期;程多闻:《国际学界对区域研究的反思与再定位》,《国际论坛》2019年第2期。我国学者赵可金认为,国别区域研究是指对某一域外特定国家/联邦区域、地理区域和文化区域进行的人文和社会科学多学科研究的知识体系。(25)赵可金:《国别区域研究的内涵、争论与趋势》,《俄罗斯研究》2021年第3期。也就是说,区域国别研究的最大特性是学科交叉,涵盖政治、历史、人文等等领域。为此,从政治学的角度切入区域和国别研究,需要明确区分地区和区域的差异,而非混乱使用。
国际关系研究中,地区的概念历经变化。约瑟夫·奈认为,地区建立在地理关系和相互依赖基础上,促使某些国家联系在一起。(26)Joseph S. Nye, Peace in Parts: Integration and Conflict in Regional Organization,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1987, p.vii.巴里·布赞和奥利·维夫也将地区建立在国家基础上,认为地区是全球和国家之间的中间层次。(27)Barry Buzan and Ole Wæver, Regions and Powers: The Structure of International Securit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7.近年来,学者们不再将地区视为客观存在,而是突出社会建构的作用,主张地区是国家之间实践的产物。在此意义上,地区和区域概念存在差异。根据柯林斯词典上的界定,“area”是指含糊的地理空间(indefinite geographical region),通常基于特定的民众、文化或者地理区别开来。也就是说,区域的构成单元是人文或者地理,而地区的构成单元是国家。基于人文或者地理塑造的区域可能和国家构成的地区重叠,也可能不重叠,使得人们对地区和区域的认知模糊与使用混乱。例如,作为地区的中亚和作为区域的中亚存在差异,通常冠以从狭义和广义来理解中亚。狭义中亚地区由五个国家构成,包括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广义中亚范围较大,泛指亚洲中部主要由游牧民族组成的区域,涵盖了中亚五国,也包括阿富汗、蒙古、克什米尔和中国新疆地区等。(28)尽管地区和区域概念存在些许差异,并不妨碍在大多时候彼此间的重叠,意味着国际关系中的地区研究可以成为区域国别研究的路径之一。有关中亚概念的模糊性,参见Igor P. Lipovsky, “Central Asia: In Search of a New Political Identity”, Middle East Journal, 1996,50(2):211-223.
作为地区主义理论的最新进展,比较地区主义将地区作为核心研究对象。当然,比较地区主义研究的目标在于消除地区主义理论中“欧洲中心论”和“区域中心性”之间的冲突,平等对待和比较世界上不同地区,将地区治理视为国家治理和全球治理的中间层次,认为地区一体化并非割裂全球化,而是走向全球化,实现全球治理的必由之路。(29)参见耿协峰:《全球性地区治理的观念生成和实现路径》,《国际政治研究》2021年第4期。在此基础上,比较地区主义探讨为什么地区国家合作与一体化塑造的地区组织(制度)不尽相同,在不同的领域,为什么地区治理的效果存在差异?当然,地区组织的成立与地区国家一体化政策密切相关,在这种意义上,地区国家一体化政策也构成比较地区主义的研究对象。
第一,地区制度的比较研究是比较地区主义的主要研究对象。阿米塔·阿查亚和莱恩·约翰斯顿(Alastair Lain Johnston)关注的核心问题是,为什么有些地区国家构建出超国家的地区组织,有些地区国家不行?作者们认为,地区制度设计受到下列因素的影响:行为体数量、体系及次体系中的权力状态、国内政治因素、跨地区制度和非国家行为体的影响和历史与文化等。(30)Amitav Acharya and Alastair Lain Johnston (eds.), Craft Cooperation: Regional Integration Institution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费恩·劳伦森(Finn Laursen)关注类似的问题,讨论地区制度存在的差异以及导致差异产生的原因。一方面,地区制度差异体现在国家合作和超国家、正式和非正式地区组织等层面;另一方面,结合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和社会建构主义,将利益、权力、知识、规范和文化作为地区制度差异的主要因素。(31)Finn Laursen (ed.), Comparative Regional Integration: Europe and Beyond, Ashgate, 2010.
第二,地区一体化效果是比较地区主义研究的第二个对象。为什么有的地区一体化能成功,而有的地区一体化难以成功?沃尔特·马太(Walter Matti)将欧洲一体化视为成功的样板,认为其他地区一体化难以成功的原因在于:从供给角度出发,一体化是地区公共产品,存在集体行动困境,需要有威望的领导者引导地区国家一体化;从需求的角度出发,地区国家间密切的经济相互依存为一体化提供了前提条件。经济相互依存程度越高,地区国家一体化的意愿越强烈。(32)Wlter Matti, The Logic of Regional Integration: Europe and Beyo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塞巴斯蒂安·克拉波尔(Sebastian Krapohl)修正了马太的理论,认为发展中国家的地区一体化也有成功之处,不能简单地用功能外溢理论来解释。在发展中国家,地区一体化的目标并非扩大市场规模,而是吸引外来投资,提升在贸易谈判中的地位。为此,发展中世界地区一体化是地区内行为体和地区外行为体博弈的产物,地区一体化成功的关键在于地区外行为体是否支持地区内国家的一体化政策。(33)Sebastian Krapohl (ed.), Regional Integration in the Global South: External Influence on Economic Cooperation in ASEAN, MERCOSUR and SADC, Palgrave Macmillan, 2017.
第三,地区治理的比较研究。根据《牛津比较地区主义手册》中的介绍,地区治理包括安全、贸易、货币和金融、发展、社会与性别、环境、移民和人权。在比较内容上包括地区治理的动力是什么,地区大国在其中发挥什么样的功能,地区组织的作用是什么,地区治理的效果怎样。(34)参见Tanja A. Börzel and Thomas Risse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296.例如,在地区安全治理中,地区治理的需求根源在于地区国家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地区大国和地区组织是治理的主要供给者。地区安全治理的效果难以评估,因为存在不同的标准,影响因素也较多。(35)Arie M. Kacowicz and Galia Press-Barnathan, “Regional Security Governance”, in Tanja A. Börzel and Thomas Risse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297-322.与此类似,在地区环境治理中,需求和驱动因素来自于全球环境污染,也离不开各类组织和团体的推动,而现实主义、制度主义和社会建构主义各自提出了环境治理的路径,在治理效果的观点上也不尽相同。(36)Peter M. Haas, “Regional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 in Tanja A. Börzel and Thomas Risse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430-456.地区发展治理根源在于不对称相互依赖、知识共同体的推动、地缘政治博弈等。从效果来说,现有研究不够充分,原因在于,在发展研究中,什么是发展,如何评估发展,学术界未获得一致的意见。(37)Laszlo Bruszt and Stefano Palestini, “Regional Development Governance”, in Tanja A. Börzel and Thomas Risse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Regionalism,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374-404.
第四,地区国家政策比较分析。一方面,地区国家的合作与一体化离不开地区国家特别是地区大国的一体化政策。如果地区大国愿意承担地区公共产品,将有利于推进地区合作与一体化。例如,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对地区一体化采取“甩包袱”策略,欧亚地区一体化陷入停滞。普京执政后,改变地区一体化政策,将其视为恢复俄罗斯大国地位的手段,出台了诸多地区一体化倡议,有力促进了欧亚地区一体化。(38)参见Mikhail A. Molchanov, Eurasian Regionalisms and Russian Foreign Policy, Routledge, 2015.另一方面,地区国家秉承哪种地区理念推进地区合作与一体化,将直接影响到地区制度的治理效果。鉴于欧洲一体化所具有的示范效应,世界上其他地区模仿欧盟,却与地区规范不适应,导致了地区制度的治理效果不佳。中国在推动构建地区制度时,认识到超国家地区组织并非解决地区治理的灵丹妙药,依托“上海精神”构建出有别于西方地区一体化实践的上海合作组织,维护了中亚地区的安全与稳定。(39)王志:《制度与规范:比较视野下中亚区域一体化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107-110页。
比较地区主义研究方法基于比较思维。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研究存在较大差异,核心在于社会科学无法采用实验的方式检验理论假设。比较方法采用求同或者求异思维,产生类似于实验的效果,有助于加深对研究对象的认识,辨明自变量和因变量之间的相关关系,成为社会科学研究中理论建构的基本路径。甚至有学者认为,比较在社会科学中处于中心地位,没有比较研究,就难以产生社会科学理论。(40)[瑞士] 丹尼尔·卡拉曼尼:《基于布尔代数的比较法异同》,蒋勤译,格致出版社,2012年,第6页。比较地区主义的另一重要研究方法是案例研究。案例研究立足于事件、实例、国家或次级单元的“单一样本”研究,基于“相符性程序”“过程追踪”等技巧,明确自变量和因变量之间的相关关系和因果关系,成为社会科学研究理论构建的另一重要路径。尽管学术界对案例研究获得结论的可靠性存在诸多质疑,却逐渐认识到,好的案例设计有助于进行有效的推论,从而保障结论的可信性,进而实现研究目的。(41)参见[英]罗杰·皮尔斯:《政治学研究方法:实践指南》,张睿壮等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美]斯蒂芬·范埃弗拉:《政治学研究方法指南》,陈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尽管比较和案例是比较地区主义研究的基本路径,但这并不意味着定量分析没有用武之地。在现有比较地区主义研究文献中,比较案例分析是主流,定量分析的文献相对较少。有学者定量检验地区经济组织对缓解地区冲突的作用,指出地区经济组织成员国高官定期举行会晤、信息交换、地区经济组织较高的制度能力,降低了国家间合作的不确定性,缓解了地区冲突,维护了地区安全。(42)Yoram Z. Haftel, Regional Economic Institutions and Conflict Mitigation: Design, Implementation and the Promise of Peace,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12, pp.30-50; Yoram Z. Haftel, “Designing for Peace: Regional Integration Arrangements, Institutional Variation, and Militarized Interstate Dispute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2007, 61(1):217-237.当然,地区经济组织的制度能力是否能外溢到安全领域,存在争论。进一步来说,地区经济组织的主要职能是实现地区经济一体化,为了实现地区安全治理,诸多地区经济组织拓展职能,成立管理地区安全的相关机构。在此基础上,有学者区分地区经济组织的经济制度和安全制度,定量论证了地区安全治理的实现有赖于地区经济组织内成立的安全机制。(43)王志:《地区安全治理的路径——区域经济组织的启示》,《世界政治研究》2021年第2期。
鉴于地区经济组织的数量较少,据不完全统计,世界上地区经济组织数量大约为34个左右,样本量较少,为定量分析带来困难。(44)Kathy Powers and Gary Goertz, “The Economic-institutional Construction of Regions: Conceptualization and Operationalization”,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11, 37(5):2387-2415.近年来,定性比较分析兴起,有望成为比较地区主义研究的重要途径之一。定性比较分析结合定性和定量方法,为解决样本数量较少的社会科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而且,作为一种研究技巧,定性比较分析综合定性和定量方法的优点,采取集合论思维,从条件和结果的隶属度上阐述社会事件形成的多种路径,达到解释复杂多样社会世界的目的。(45)Carsten Q. Schneider and Claudius Wagemann, Set-Theoretic Methods for the Social Sciences: A Guide to Qualitative Comparative Analysi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4-10.基于对地区经济组织的定性比较分析,有学者认为,地区一体化成功存在三条路径,分别是效率型、信任型和动力型。效率型路径中,成员国彼此相互依赖程度较高、存在地区领导国;信任型路径中,地区国家经济相互依存程度较高,存在地区身份认同,地区经济组织的建构时间较长;动力型路径中,成员国间经济相互依存程度不深,存在地区领导国和地区身份,国内政治也较为一致, 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构建出较强的地区经济组织。(46)王志:《区域一体化的多重路径:地区经济组织的定性比较分析》,《国际论坛》2021年第2期。
三、比较地区主义:中国视角与贡献
比较地区主义倡导突破西方理论和经验的局限性,深入和平等对待世界上的地区,发现被忽略的非西方世界,从中心化的全球主义到去中心化的全球主义,塑造全球化视野下的国际关系学。在此背景下,更多的国家、地区、民族建立与全球现代性相匹配的权力模式,中心国家和地区的队伍壮大,逐渐去西方化。(47)[英] 巴里·布赞、乔治·劳森:《全球转型:历史、现代性与国际关系的形成》,崔顺姬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51页。也就是说,不再有超级大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诸大国和地区性大国主导的国际体系,权力更为分散,彰显出地区的重要性。(48)[加]阿米塔·阿查亚、[英]巴里·布赞:《全球国际关系学的构建:百年国际关系学的起源和演进》,刘德斌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74-275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比较地区主义本身就是全球国际关系学出现的重要构成要素。在比较地区主义的研究进程中,尽管中国学者没有直接参与对话与交流,却不能说没有贡献。(49)参见《欧亚金融合作制度变迁比较及中国策略——基于比较地区主义视角》,《学术论坛》2018年第3期;王志:《比较地区主义:理论进展与挑战》,《国际论坛》2017年第6期;邢瑞磊:《比较地区化理论评析:一种方法论的视角》,《欧洲研究》2010年第1期。中国学者对东盟的研究,总结和理论化中国的地区实践,如上海合作组织、“一带一路”倡议等,为丰富比较地区主义内涵做了有益的探索。
第一,中国学者对东盟的研究。同处儒家文化圈,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东盟的实践及其秉承的地区主义理念成为中国学者讨论的重点议题。由于东盟信奉不干涉国家内政、平等协商等原则,与欧洲一体化模式有较大差异。基于欧洲一体化,立足于旧地区主义,西方地区主义理论强调地区组织的超国家性是保障一体化成功的关键。因此,东南亚国家构建的东盟是失败的代名词。随着社会建构主义的兴起,学者们开始质疑以理性主义为基础的旧地区主义理论,新地区主义随之出现,促使人们逐渐改变对东盟的认识。东盟的成功并非在于超国家的地区组织,而是东盟国家在长期的实践进程中塑造了新的东盟身份认同,形成了东盟安全共同体。(50)参见Amitav Acharya, Constructing a Security Community in Southeast Asia, Routledge, 2001.然而,上述研究仍然停留在西方理论基础上,用西方的理论来解释非西方世界(东南亚)的经验。近年来,中国学者采取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理论,重构对东盟的认知,与比较地区主义的诉求一致。基于关系理论,学者们提出“关系治理”,与“西方规则”治理相对。欧盟是基于规则治理,一体化要求建立正式制度,认为只有超国家的制度才能有效克服国家合作中的欺骗行为。与此相反,关系治理重视行为体之间的关系,地区合作与一体化是成员国维护和谐关系的结果。(51)韩立志:《关系主义理论视角下的东盟共同体建设》,《国际论坛》2021年第2期。有学者提出“关系平衡”概念解读东盟地区秩序的特点。东盟大国平衡的关键,是将地区相关大国纳入东盟的关系网络中,基于对关系的调节和管理,实现各种亲疏均衡和关系体系环境最优。(52)魏玲:《关系平衡:东盟中心与地区秩序演进》,《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7期。
第二,中国学者对上海合作组织的研究。在中国的地区合作与一体化实践中,上海合作组织占据重要地位,成为中国学者试图理论化中国地区实践的主要经验来源。上海合作组织是第一个以中国城市命名的地区性国际组织,是中国倡导的地区国家合作与一体化的典范。西方学者基于传统思想观念,指出上海合作组织有别于西方地区一体化,它组织机构不强,缺乏行政能力,影响力较弱,难以获得成功。(53)参见Stephen Aris, Eurasian Regionalism: The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zati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1; Stephen Aris, “A New Model of Asian Regionalism: Does the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zation have More Potential than ASEAN”, 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2009,23(3):451-467.上海合作组织支持权威政府,倡导“稳定”和“发展”的国际规范,与西方主导的国际组织推进民主规范扩散存在差异。(54)Thomas Ambrosio, “Catching the Shanghai Spirit: How the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zation Promotes Authoritarian Norms in Central Asia”, Europe-Asia Studies, 2008,60(8):1321-1344.然而,中国的地区合作与一体化理念,与中国外交一脉相承,致力于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上海合作组织是“基于共识的地区主义”,秉承睦邻友好、互利合作、维护稳定等共同目标,立足相互合作、配合、协商、妥协等共识构建地区秩序。它不同于一般的功利性合作,是共同地区意识和政治认同凝聚起来的价值观同盟。(55)姜毅、文龙杰:《上海合作组织:基于共识的地区主义建设》,《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1年第3期。关系理论也有助于解释上海合作组织。“关系”,而非“身份”在国际组织的认同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形成了“工具性认同”“价值性认同”和“情感性认同”。上海合作组织在实践中部分满足了成员国的工具理性、价值理性和情感需求,促使成员国对其表现较为满意。(56)陈亚州:《上海合作组织的认同成效与困境》,《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年第2期。本质上,地区组织是地区国家合作与一体化的产物。西方基于个体理性,行为体间信任缺失,合作难以进行。为了促使合作行为出现,需要强有力的外在约束。因此,西方地区主义认为,超国家的地区制度是地区一体化成功的根基。然而,中国传统社会信任程度较高,并非建立在个体理性基础上,而是依赖儒家思维,形成“儒家关系主义”。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认为,中国的乡土社会中每个人以自己为中心形成关系网络,构建出以“己”为中心的道德伦理关系格局。鉴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中国传统社会并非依赖外在规则,而是内在的社会道德规范约束人的行为。因此,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间的合作关系,是政治互信的结果,即使不存在外在的强大制度,地区规范也能约束成员国,维护地区的和平与稳定。(57)王志:《制度与规范:比较视野下中亚地区一体化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118-124页。
第三,中国学者对“一带一路”倡议秉承理念的探究。“一带一路”是中国地区倡议的最新实践,探讨其背后呈现的地区合作与一体化理念,有助于丰富比较地区主义理论。尽管诸多学者从全球化的视角解读“一带一路”,认为它是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有效载体,具有明显的全球多边主义性质。(58)王义桅:《“一带一路”2.0引领全球化》,《中国社科院院刊》2017年第4期。但是,“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促进亚洲、欧洲、非洲等地区的连通性,提供地区性公共产品,构建发展导向型地区合作机制,使得“一带一路”具有实现地区治理的功能。(59)李向阳:《“一带一路”:区域主义还是多边主义》,《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年第3期。在比较的视角下,从制度、经济和身份三个维度,对比西方地区主义理论和“一带一路”倡议秉承理念差异,有助于深入理解“一带一路”,理论化中国的地区实践。
首先,制度层面,“一带一路”依托跨政府间合作,多边和双边并举,合理利用现有制度和创造新的制度并重,呈现多维特点。与之相反,西方地区主义认为,构建出超国家的地区组织,是地区一体化的重要目标,否则,不能称之为成功的地区合作与一体化。(60)Marcin Kaczmarski, “Non-Western Visions of Regionalism: China’s New Silk Road and Russia’s Eurasian Economic Union”, International Affairs, 2017,93(6):1357-1376.一方面,双边层面,“一带一路”倡议立足于中国与世界上其他国家形成的伙伴关系。中国已经与大多共建“一带一路”的国家达成了伙伴关系。2013—2018年,中国与世界上49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新的伙伴关系,约占当前中国伙伴关系总数的48%左右。(61)笔者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信息统计。另一方面,多边层面,“一带一路”依托现有地区制度,包括上海合作组织、“东盟10+1”等,也构建了新的国际制度,如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丝路基金和“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在上述制度中,伙伴关系网为第一层次,上海合作组织等地区组织为第二层次,新创立的多边机制和峰会为第三层次,成为中国提供的全球治理方案的特征。(62)Björn Hettne and Ponjaert Frederik, “Interregionalism and World Order: The Diverging EU and US Models”, in Mario Telò (ed.), European Union and New Regionalism: Competing Regionalism and Global Governance in Post-Hegemonic Era, Ashgate, 2014, p.124.
其次,经济层面,“一带一路”没有明确遵从西方地区主义理论,认为区域一体化应从自由贸易区开始,逐步构建关税同盟、经济共同体,乃至于经济联盟。“一带一路”与自由贸易区不同,也不希望构建共同市场,却又包含部分内容,具有混合性特点。一方面,“一带一路”带有地区经济一体化的目标,要求促进各个经济要素的自由、有序流通。但是,“一带一路”并没有明确表达一定要构建自由贸易区。同时,“一带一路”提出地区各国经济政策的协调与合作,又不要求形成关税同盟和共同市场、对外统一关税。“一带一路”希望各国在宏观经济政策上协调,却不主张实现货币联盟。(63)王志:《制度与规范:比较视野下中亚区域一体化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151页。另一方面,“一带一路”并非局限于经济合作层面,它超越经济一体化,希望将其打造为“和平之路、繁荣之路”。 “一带一路”提出“合作共赢”“共同发展与繁荣”“和平与友好之路”等概念,形成共建“一带一路”国家间命运共同体。在“五通”建设中,“民心相通”不同于欧盟,无意构建内部的人员自由流通,而是促进旅游发展,提升服务贸易。但是,服务贸易自由化也并非“一带一路”的首要目标。(64)Zeng Lingliang, “Conceptual Analysis of China’s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A Road towards a Regional Community of Common Destiny”,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2016,15(3):527-541.
最后,身份层面,“一带一路”基于民心相通,致力于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尊重不同地区和国家文化差异和各国的发展道路,不追求身份的一致,核心特征在于开放与差异。西方地区主义理论主张身份认同,认为身份一致是区域一体化的前提。正如有学者论述到,欧洲一体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欧洲国家间共同的历史、文化基础上塑造的欧洲身份。(65)Jeffrey T. Checkel and Peter J. Katzenstein (eds.), European Identit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24.身份认同理论具有统一性和封闭性特征。统一性的含义在于参与一体化的国家具有共同的身份认知,封闭性旨在说集体身份形成后具有排他性,塑造出内外有别的身份差异。“一带一路”主张开放与差异的身份认同,体现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中。开放意味着它着眼于全体人类,而非满足某一群体或者阶层的利益,主张文明的多样性。差异性在于不寻求统一身份,认为当今世界存在宗教、文化、经济发展等不同维度的差异,却又面临共同挑战。为此,“和平、繁荣”是全人类的愿望,需要团结起来,应对挑战,共同发展。(66)Jun Ding and Hongjin Cheng, “China’s Proposition to Build a Community of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 and the Middle East Governance”, Asian Journal of Middle Eastern and Islamic Studies, 2017,11(4):1-14.
表2 西方地区主义与“一带一路”倡议(67)表格为作者自制。
结 论
地区主义发展到比较地区主义阶段,是理论和实践呼唤的结果,国际关系学者从事区域国别研究的路径之一。早期地区主义以西方(欧洲一体化)为经验来源,基于西方国际关系理论,解释欧洲地区一体化实践。20世纪70—80年代,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等地区出现了新一轮地区一体化浪潮。然而,学者们对非西方国家地区一体化的解读仍然以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为基础,以此判断它们成功与否。进入新世纪后,非西方世界整体性崛起,理论界呼吁非西方的理论来解释非西方世界的发展,促使了比较地区主义的生成。尽管如此,对于什么是比较地区主义,它与旧地区主义和新地区主义的差异在哪里,如何进行比较地区主义研究等问题,学术界仍然存在疑问。本文试图区别地区和区域,将前者看成是地理相邻国家间互动,而后者是一定地理空间人类紧密交流的结果;也拓展传统对比较地区主义研究对象的界定,认为比较地区主义涵盖地区国家一体化政策、地区国家塑造的国际组织。研究方法上,本文将比较和案例作为比较地区主义基本研究途径,却也不排斥定量方法,指出定性比较分析是推动比较地区主义研究的另一重要工具。鉴于比较地区主义呼吁平等关照世界上的地区,中国的地区实践将有助于丰富比较地区主义理论。为此,本文梳理了学界基于中国传统文化对东盟和上海合作组织的解释,并着重论述了比较地区主义视角下如何思考“一带一路”倡议秉承的理念,及其与西方地区主义的差异所在。
比较地区主义研究,为国际关系学者从事区域国别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也为构建中国学派提供了新的契机。尽管学者们都认同理论的普适性,却并不意味着基于差异化的经验和传统不能构建理论。中国的地区实践、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助于重新思考东亚一体化,构建出有别于西方的地区主义理论。当然,理论的构建并非一蹴而就,在提炼中国地区主义理论进程中需要建构明确的理论范式,凝练出具有较强解释力的理论假设,避免知识碎片化。进一步来说,这需要依托中国的传统思维,深化对地区合作与一体化的认识,建立合理的衡量指标,构建出区别与西方地区主义的理论,有效解释东盟的成就与缺失,理论化上海合作组织与“一带一路”倡议等中国的地区实践。同时,这也需要更多的学者关注到这一新的学术领域,积极投身到与国际同行的对话和交流中,让更多的国际同行了解到中国学者的工作,共同推进比较地区主义,促进区域国别研究,为“一带一路”倡议做好智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