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在芝加哥
2022-03-22许知远
许知远
在芝加哥,梁启超看到了文明的潮流,它一路向西。最初,它自亚细亚的巴比伦、叙利亚起,穿越地中海,抵达希腊,罗马,弥漫整个欧洲;接着,它安顿于大西洋沿岸;过去数百年,它穿越大西洋,抵达美洲新大陆,即美国与加拿大东部一带。
他一路穿越的城市,印证了这种趋向。19世纪初,只有纽约、费城、波士顿与蒙特利尔,堪称大城市。如今,芝加哥已跃居为美国第二大都市,号称世界第四。它的膨胀速度,实在惊人。上世纪40年代,它还只有四五千人,五十年后,就增至百万人口,而接下来的十年,又增加了七十万。
“其進步之速,真可谓冠千古而无两页”,梁启超感慨说,将之归于文明西渐的动力。倘若他惊奇于纽约的高层建筑,定更会惊叹于芝加哥的摩天大楼,湖边柔软、潮湿地带不适合建设高层砖石,建筑者采用了钢架结构,创造出现代摩天大楼的典范。
大学的兴起,也是这股潮流一部分。二十年前,主要的大学集中在东海岸,如今,中部的芝加哥大学,西部的斯坦福、伯克利迎头赶上。
梁启超的感慨颇为准确。当芝加哥大学于1892年10月1日成立时,即刻间就跻身于名校之列。它有一连串从各大学高薪挖角来的名教授,既有约翰·杜威、乔治·赫伯特·米勒这样的哲学家,也有小说家罗伯特·赫里克、非常规的经济学家索尔斯坦·凡伯伦,他也是镀金时代的最刻薄的讽刺者。第一天,校园里就有了750名学生,其中四分之一是女生,还有10个犹太学生,8个天主教徒,少量的黑人学生。
大学也是两种矛盾力量汇聚的结果。它的主要出资人约翰·D·洛克菲勒,是石油业托拉斯的创建人,美国最富有的人,同时激起了人们无限的羡慕与仇恨。大学的领导人威廉·雷尼·哈珀是一位圣经学者,精力旺盛、雄心勃勃,为了达成目标,不惜代价。
6月5日,梁启超在芝大的校园闲逛,感受其宏大规模。与东部的几所大学一样,体操场、图书馆尤令人感触。在前者,赛马、赛艇,各种锻炼器具五光十色;后者藏书丰沛,任学生自由借阅。他特地问芝大图书馆的负责人,自由取阅是否丢书。后者的回答让他不无吃惊,每年大约丢失两百册左右,这个损失比起雇人专门监督的费用少,且减少学生的麻烦,而丢书往往发生在考试前半个月,学生们拿去温习,考试后往往又会归还。梁启超不仅感慨,这也是公德的象征,“东方人所学百年而不能几者也”。
在芝加哥,梁启超还前往屠宰场参观。九千多名职工、现代化的操作方式,令他大开眼界。猪被制成一百三十余种的产品,牛则是一百四十余种。一个小时内,它可以宰杀三百五十多头牛,从屠宰到装罐,一切妥毕,这猪、牛的副产品是猪肉、牛肉本身的四倍之多。“诸兽所不能利用之部分,惟屠杀时所失之呼吸气而已”,工厂管理者对梁启超夸耀说。
这位中国流亡政治家显然只看到表象,在惊叹的效率背后是被掩盖的黑暗。三年后,一位叫厄普顿·辛克莱的年轻作家写作了《屠厂》一书,其中满是这样的句子:“食品加工车间里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腐烂了的猪肉、发霉变质的香肠经过硼砂和甘油处理后再加上少量的鲜肉和着被毒死的老鼠被一同铲进香肠搅拌机……”它随即轰动全美,推动了美国人对食品安全的关注。梁启超在托拉斯中看到了财富与力量,辛克莱只看到垄断与罪恶,相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改变它。
梁启超也前往世界博览会的遗址参观,发现一座旧楼,“内所藏希腊、罗马古迹之模范品甚多”。而在游墨西哥湖,他恰逢暴风雨,“白马吼突、海天无际”的壮观景象,激发起他的诗性:黑风吹浪鱼龙舞,白日沉天鹰隼豪。何意弥漫金粉地,登楼犹见广陵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