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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在江南烟雨中

2022-03-22周平平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南宫素心凌云

周平平

桃花开了又谢,十年后,柳上原的故事已成为江湖上的传奇。

他怀着破剑与梦想,又踏上了烟雨中的江南。

“细细的雨儿轻轻儿飘,小小的船儿水中摇,摇皱了一江春水,一船儿鱼虾一船儿笑……”正是江南春好时节,暮雨潇潇,船歌声声,从轻烟薄雾中传来。数株桃花闲闲地开着,花瓣纷纷落在水面,空气中都似带着一丝甜香。

江岸上正有一群孩子,在沙滩上围作一堆,叽叽喳喳地拥着当中一个七八岁的小伙伴,苦苦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呢?”

那孩子搔了搔头,道:“后来……后来就没有了,故事已经讲完了。”

其余的孩子都嚷了起来:“不信!你骗人,柳上原不会死的,他是大侠,大侠怎么会死?”

讲故事的孩子苦着脸道:“可是……我听这个故事的时候的确是没有后来了嘛!”

其余的孩子不依不饶,七嘴八舌地吵个不停。讲故事的孩子突然站起身来,极目望向远处。那里,正有一只被雨丝打湿了翅膀的鹭鸟,低低地飞着。

讲故事的孩子突然大声道:“唉,柳上原……我长大了,也要做他那样的人。”

其余的孩子闻言一愣,齐齐仰首看着他,默然无语,但每个人的眼神中均有一丝奇异的光。

桃花开了又谢,转眼已是十年,江南仍在烟雨中。当年讲故事的孩子已经长成了朝气蓬勃的少年。

少年看着身前的江水,有一丝惆怅,更多的却是天空海阔的豪情。他的行囊空空,只有少得可怜的盘缠和娘亲手缝制的几件衣裳。但他一点也不介意,背上有剑,心中有梦想,这就足够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人们口中传说的故事!他暗暗地对自己说。

风吹起他的衣襟,远远传来熟悉的船歌,像是为他送行。少年忽然转身,对着那一片空茫大叫道:“江湖,我来了!”语声随着风声散了开去,融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少年子弟江湖老,蓦然回首,青丝已成白发。镜中红颜,冢中枯骨,年华如水,掩尽风流。少年流落在江湖中,他的心中没有这些忧伤,但他也苦恼:为什么故事里江湖人遇上的那些事情,他总是遇不到?

盘缠已经花光,他开始沿街卖艺,偶尔也做些扛包之类的活计,换一些铜板。

真奇怪,为什么江湖上的人都不缺钱呢?他想,没有一见倾肝胆的朋友,没有相逢为君饮的意气,有的只是势利白眼、炎凉世态、笑里藏刀、尔虞我诈……这,难道就是梦中那个江湖?少年的心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每当这时,他就会默默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柳上原。仿佛这个名字有一种魔力,可以驱走所有的污浊与不快。

直到那一天。天色如铅,云层灰暗,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又不知所措地被风卷起。街上的行人匆匆往家赶,越来越少。没有人注意到,街角站着的那个衣衫单薄褴褛,冻得缩成一团的少年。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冬天的衣裳也早已被当掉,唯一剩下的,便是身后那柄不起眼的长剑——而那是他决不会卖掉的东西。

他躲在人家的屋檐下,北风如刀,割透了身上被雪打湿的衣服。手脚渐渐变得冰冷,意识也开始模糊。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了?”抬起头,是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孔。他笑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睁开眼来,已经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那少女凝望着他,满是关切。

“好些了么?”她问,“这里是名剑门,小姐看你可怜,把你救了回来,以后,就在这里做事吧,好歹也能吃顿饱饭。”

他想笑,也想哭,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什么志向与抱负,也比不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来得诱惑。

少女微笑:“我叫莲儿,是小姐的贴身丫环。你呢?”

“我叫小柳。”他说。他不想用自己的真实名字。我是要做出人头地的大侠啊,他提醒自己。

从此,名剑门多了一个扫地浇花的杂役,大家都叫他小柳。

小柳很怪,不大说话,也不很合群。偶尔会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云彩,想一些自己才知道的心事。他总背着一柄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劍,却从来没有人见他使过。大家都笑他,觉得他也许头脑不清楚。只有莲儿常常来看他,给他带些好吃的,陪他一起坐在石阶上,跟他学着唱家乡的船歌。这时候,才能看见他的笑容。

名剑门是江湖五大门之一,门主叫叶凌云,一套凌云剑法在江湖上罕有敌手。据说,即使当年最著名的侠客柳上原还活在人间,也不是他的对手。叶凌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名叫叶素心,大家都盛传她是一个绝代佳人儿,却很少有人见过她。

然而,小柳见过。那是很平常的一天,他正在花园里浇花,突然脚步细碎,一个人从角门中翩然走出。正是黄昏,彩霞满天,云景变幻,美不胜收。但是再美丽的景色都比不上那张绝世的容颜。夕阳温柔地照着,令人屏息的美,迟迟不肯下坠。一刹那,所有的花儿都失去了颜色。

她穿一件素白衣裳,像水中的仙子一尘不染;清灵黑眸,眉有些淡,像一抹轻烟横空掠过;嘴角略翘,有一丝薄薄的笑意,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让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自惭形秽;而眼底眉梢的轻愁,又让人不知该如何疼惜才好。

小柳望着她,目瞪口呆,莲儿跟在她身后,用眼神微笑着向他问候,他却没有看到。惊鸿一瞥,寂寞无边。一瞥之间,仿佛醉了前生后世,仿佛魔了千年万年。这样的女子,是会让游子顿起乡愁,让醉客蓦然泪下的。然后,她从他身边走过,没有看他一眼,就好像他是园中随处生长的一株野草。

从那以后,小柳变得更加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莲儿则一天比一天消瘦了,原先无忧无虑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幽怨。

扫帚在地上“唰唰”地响,在阳光下扬起薄薄的浮尘,随着每一缕光线飞舞。又是一个春天。很少有人做事像小柳那么专心的,他扫过的地,甚至连最挑剔的许管事都找不出一点毛病来。而他,似乎也满足于这样的生活。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名剑门要迎来一位贵客——南宫世家的二公子南宫俊,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后起之秀,一手听雨剑法已尽得乃父真传。而他,是来向叶凌云求亲的。小柳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是一个下人杂役,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不去过问。他只管做自己分内的事,许管事交代过,今天要格外用心。

大堂上,南宫俊微笑着,向叶凌云恭敬行礼。人如其名,他的确很英俊,剑眉入鬓,风度翩翩,谦恭中又带了一丝儒雅之气,当真是一位浊世佳公子。叶凌云不禁捻须微笑,老怀大畅。得婿如此,名剑门也可算后继有人了吧?他暗想,对南宫俊也分外殷勤亲切。

突然,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阴笑声响起,转眼之间已传进了大厅。叶凌云不由得脸上变色,从椅中站了起来。只见一个鬼魅一般的人影,像是从天而降,进了厅中。一旁的仆役惊恐地叫了起来,以为自己眼花见了鬼,只有叶凌云和南宫俊这样的高手才看出,这是一种高深无比的轻功身法,江湖上失传已久,它的名字就叫“魅影”。

那人高高瘦瘦,面如金纸,斜吊的双眉带着一股戾气和杀气。叶凌云的脸色在这一刹那变作了死灰,他颤声道:“你……你没有死?”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之意:“不错,你还记得我!二十年前,你为了得到如冰,勾结舞龙山上的响马,劫夺了镖银,把我打落崖下,却万万没有想到,我不但没有死,还得到了传说中的魅影神功。今天,我就是要来跟你算这个账的,把如冰还给我!”

叶凌云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知是气愤还是恐惧,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终于嘶声叫道:“你胡说!”寒光骤起,像是平地卷过一阵狂风,向那人袭去。这一剑突起发难,势若雷霆,又属偷袭,眼看那人的身体就要在剑下分为两段。

一瞬间,那人的身子好像被剑风刮得飘了起来,又好像他本来就是一阵风,无形无质。叶凌云突觉剑上一沉,那人竟然已经站在了剑尖之上,手中一柄长剑后发先至,点上了叶凌云的眉心。

就在此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不要伤害我爹爹!”那人一愣,眼光转向门口,一个白衣如雪的人站在门口,容颜绝世,令人不敢逼视。面色却比衣衫更白,一双盈盈的眼眸中满是求恳之色。

那人如受重击,叫道:“如冰!”

南宫俊也呆住了。南宫家的家业一向只传长子,他是次子,到名剑门求亲主要还是希望入赘后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他曾听说叶凌云的女儿是一个美人,却没有想到竟是那么美,美得可以让人为她舍弃一切。他当机立断,趁那人分神之际,喝道:“看剑!”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角瞟了一眼那个一身白色的女子,但见她她皙白如玉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浅绯,眼神中流露出的感激和宽慰令他勇气大增,一招“夕阳晚照”,姿势端凝飘逸,劲力十足,“当“的一声,架开了向叶凌云刺去的那一剑,紧跟着连出“明月松间”、“短笛吟风”,将那人的前后去路封住,剑走轻灵,却暗含杀机。

那人赞了一声“好”,竟不避让,长剑圈起,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了过来,大开大阖,威猛无比。虽是剑,竟然使出了刀法。南宫俊不觉一呆,仓促之间不求伤人,只图自保,回剑防身,一收一放之间剑势已有了小小破绽,那人的长剑顺势急进,一绞之下南宫俊剑便脱手。南宫俊大叫一声捂着肩头踉跄后退,已然受伤,脸上俱是惊恐之色。

那人哈哈大笑,蓦地转身,瞪着门口的叶素心,道:“如冰,我带你走!跟我回去,你终究是我的!”

叶素心大惊之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两行透明的泪滑过那张无瑕的脸,让人没来由地有一种心中颤抖的感觉。但厅上的人已经被那人的气势所摄,没有人敢过来。南宫俊的剑在手中抖了一抖,却停住了。那人伸过蒲扇似的大手,眼看便要抓上叶素心的肩头。

突然,一个人拦在了两人之间,道:“你不能带她走。”他穿着一身青布衣,下人打扮,背上背着一柄古旧的剑,年深日久,那剑柄上缠着的布早已破烂不堪。

——小柳!

那人冷笑,道:“让开!”毫不理会,一掌扫去。

小柳跌到了地上,鼻中也渗出血来。但他很快爬起来,依旧倔强地站在那里,重复着那句话:“你不能带她走。”

那人的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是什么东西?”

他道:“我是小柳。”然后,他開始去拔身后的剑。好久未用,那剑似乎是锈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厅上已经有人开始窃笑。

那人道:“给我滚!”一把抓住小柳的前襟,想把他扔出门外,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小腹一凉。他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就在自己的腹上,赫然插着一柄剑,一柄破烂不堪的剑,剑柄握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厮手上。他狂吼一声,小柳立刻像断了线的风筝直跌了出去,摔在地上,动弹不得,手上,却依然紧紧抓着那柄剑。那人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来。

小柳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叶素心来看过他三次,跟他说话,谢他救命之恩。她的话在他耳中听来,简直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仙乐。莲儿也来,有时候跟着素心,有时候自己偷偷地过来,对他却越来越客气,不再叫他小柳,而是叫他柳公子,眼中再没了当初一起坐在石阶上唱歌时的欢乐。

这天傍晚,叶凌云来到他的房里,满脸是慈祥的微笑。小柳想向他行礼,他却制止了,自顾自地说了一番话。

“柳少侠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叶某人怠慢了,恕罪恕罪。以后就住在名剑门,本门一定会视你为座上嘉宾,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对我说……我只有素心这一个女儿,老来未免寂寞。少侠在此,我当以子侄相待。”

就这样,小柳不用再扫地了,他现在的名字,叫柳少侠,他无法忘记自己曾经杀了一个人。之前的事情,他进去得晚,没有听见,只是偶尔会呆呆地想:那个在他剑下消逝了的生命,是否也曾有过缠绵或悲伤的故事?是否也曾有人为他等待,为他憔悴?他看剑,剑无语。但他不后悔。素心,他在心中默默地念这个名字,然后就会有一种温暖的甜蜜,这滋味值得他用所有的一切换取。他的性命可以为她舍弃,为她出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他只望永远这样,伴在她身侧,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就这样过一生,便是最大的奢望。

她却再也没来过。

叶凌云没有食言,待他不错,奉如上宾。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叶凌云看着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像是想要掩藏什么。终于有一天,叶凌云向他吐露了心中的忧虑。

“我当真是引狼入室,那南宫俊……唉,原来南宮世家早存了吞并我名剑门的念头,此次假借联姻,就是为了入主名剑门。我已垂垂老矣,原不足虑,只可惜素心是我的掌上明珠,却要落入这等小人的手中。我虽心有不甘,无奈已经许婚。明日,南宫俊就要来下聘礼,到那时,木已成舟,再也无法改变了。”一滴混浊的老泪落了下来,他抬起头,望着小柳,眼神中有祈求,也有希冀。小柳默不出声,凝视着远方,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剑柄。突然,他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叶凌云望着他的背影,面上闪过一抹喜色。

南宫俊坐在轿中,穿着红色的吉服,满脸闪着春风得意的光彩。那仙子一般的人儿,不久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他是那么幸福,一个成功的男人该有的一切,他都将拥有,到那时,不知会有多少人艳羡南宫二公子的福气。山路悠悠,他的心情,也随着这轿子微微起伏,惬意极了。

突然,轿子停住了,他心中狐疑,掀开了轿帘,就看见前面站着一个奇怪的少年,背着一柄奇怪的破剑,眼中闪着奇怪的火焰。

他认识这个人,这柄剑。他看着来人,笑了:“柳兄别来无恙?”

回答他的是清晰而冰冷的声音:“拔剑。”

南宫俊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小柳凝视着他,慢慢地、斩钉截铁地说道:“拔你的剑。”然后,抬头朝天,再不望他一眼。

没有人敢在南宫二公子的面前用这么狂妄的语气说话,南宫俊的脸色变成铁青,手伸向了腰间的宝剑。

“看在岳丈的分上我不想伤你,你是他家的下人。不过,总得给你一个教训。”南宫俊说道。世家子弟要有世家子弟的风度,南宫俊想。

小柳一言不发,凝视着南宫俊。南宫俊突然感觉到一股凛冽的寒意,额上冒出了汗珠。这看上去不起眼的少年此时此刻,身影竟像是一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见鬼了。”他暗暗骂了一句,然后拔剑。

小柳缓缓地、缓缓地拔出了他的剑,南宫家的人登时发出一阵哄笑。那剑锈迹斑斑,暗黑色,像是早已朽坏。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废铜烂铁。南宫俊也笑了,还故意说了一句:“果然是宝剑。”四周的笑声立刻变得肆无忌惮。小柳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专心地看着自己的剑尖,仿佛世界上除了它再无别物。笑声不知何故,逐渐小了下去。

南宫俊终于沉不住气了,喝道:“小子看剑!”一招“沧海凝碧”,闪电一般直取中宫。小柳闪避的动作显得极为拙劣,像是被这一招惊住了,只是略向右让了一让,那剑“噗”的一声,刺进了他的左肩。

南宫俊脸上绽开了微笑,又恢复了原先潇洒自若的模样。就在这时,他看见小柳也笑了一笑。南宫俊一愕,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看到对方的一柄锈剑突然之间闪出了耀眼的光华。像流星闪过,像昙花飘落,那一瞬间的光芒绚丽无匹,让人痴迷其间,流连着、欢喜着,忘记了一切——或者,死亡的本身,也是这样美丽吧?

一剑光华,只许一人见!南宫俊看见了,然后,他就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空了一块,没有了着落。周围的喧嚣慢慢地、慢慢地离他远去,像是梦中的景象,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天蓝蓝的,好像就在他的面前,离他很近很近,伸手便可触摸到。耳边有一首歌轻轻响起,那是他很久很久以前还是个顽皮孩子的时候,听门中一位长辈唱过的。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夜深翰墨凝,无以写妖娆。幸有菊花酿,独饮自逍遥。金樽祝月明,千里来相照。我醉一声笑,我醒波浩渺。”

很久以前的歌,少年的他曾经总是痴痴地想,那歌里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个故事呢?后来,便忘记了。歌声散。南宫俊仰面倒下,眼睛睁得大大的,面上神色平静而满足。他的胸口被刺穿了一个大洞,血流在地上,剑握在小柳手中。人群发一声喊,一瞬间便散去了,有的人是连滚带爬地逃走的。

夜色如墨。叶素心站在花园里,静极清极,像一尊雕像。月色洒在她无瑕的脸上,勾出淡淡的银色轮廓,像是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小柳走进来,站在她身后,那背影窈窕修长,夜风并不寒冷,小柳却很想为她披上一件衣裳。

“你来了。”她说,霍地回头,小柳看见了一张凄然欲绝的脸,“你杀了他,也就杀了我。”

刹那间小柳觉得脚下出现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叶素心就在他的面前,可是,那感觉却仿佛是天涯一般遥远,难以企及。

“我一直都在做一个梦,等着一位游侠少年,他为我出剑,然后,我便成为他的新娘。那天在厅上,你救我,我很感激;可是,在他为我出剑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了。生也好死也好,哪怕他的武功不如你,哪怕他不值得我如此,我也会跟了他……

“我不怪你,娘死之后,爹爹就把我当作了他的命根子。他不许我行走江湖,踏出家门半步;不许我结交朋友,凡是跟我说话的男子,他都会恨之入骨,他容不得任何一个男子把我从他身边带走,他……也许是疯了。他知道我喜欢上了南宫俊,就想方设法要除掉他,所以,他才会找到你。”叶素心沉默了,望着小柳,却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也许,在她的眼中,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你快走吧,你杀了他,南宫世家的人不会放过你;爹爹害怕你泄露他的秘密,他也要杀了你。你救过我,我不想你有什么不测。走得远远的,带上莲儿,她才是真心对你的人。”她悄然无声地从他身边走过,像一个影子,像一个渐行渐远的梦境。

小柳突然觉得,很想大笑一场,但他已经没有了力气,疲倦到什么都不能再想。夜围拢过来,黑暗吞噬了他的影子。

叶家大堂上,前来讨要说法的南宫家人气势汹汹。

叶凌云紧皱着眉头,道:“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这小柳本是我府中的仆役,平日看来倒也老实,谁知他胆大包天,暗恋小姐,还使诡计杀了二公子!唉,我本以为半生有靠,得了一位佳婿,没想到竟是英年早逝,死于小人之手,怎不叫人痛断肝肠!”

身为南宫俊之兄的南宫英一身素衣,抱拳道:“此事自然与叶门主无关,但舍弟决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南宫家已经传下号令,但见此人,格杀勿论,还望叶门主助我一臂之力。”

叶凌云捻须道:“这是应该的,葉家上下,任凭南宫大公子调遣。”忽听门外“当“的一声,像是茶杯落地的声音。叶凌云眉头一皱,探头望去,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莲儿惊慌地奔跑着,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一定要找到小柳,告诉他快逃,有人要杀他。她的鞋已经跑丢了,两只脚被荆棘割出了血,地上满是殷红的脚印,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夜色越来越深,她几乎已经绝望了,却仍然不停地跑着、跑着,仿佛除此之外便无其他的事情可做。

突然,她听见寂静的夜里,有人在唱着一首歌,船歌:“细细的雨儿轻轻儿飘,小小的船儿水中摇,摇皱了一池春江水,一船儿鱼虾一船儿笑……”就在那一刹那,她倒了下来,心中软软地,满脸都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小柳细心地包起她脚上的伤口,她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布,心中只希望时间就此停了下来,再也不要继续。但是该来的总会要来。远远的树林里闪着火把的光,越来越逼近了。她猛地推开他,叫道:“柳公子,别管我了,你快逃吧!”

小柳摇头,道:“不。”他的眼睛盯着她,突然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你知道吗?我正在想,要是换了柳上原,他会怎么做?”然后他施施然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了。

莲儿从未见他那样笑过,她永生永世都记得那笑容,笑得舒心又快意,仿佛最灿烂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又像是春风吹过,冰雪消融,化作了滔滔江河。

“不要叫我柳公子。”他说,“叫我小柳。”

莲儿依稀记得,这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叶凌云的脸在火把的映照下阴晴不定。

一定要抢在南宫家的人之前找到这小子,他想,不然保不住他会在临死前说出点什么来。

“给我搜!”他大声叫道。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笑。他定睛望去,一个人靠在树上,嘴里闲闲地咬着一根草,正望着他微笑。

小柳!

一片惊呼之声。叶凌云突然心中一震,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连忙收摄心神,喝道:“都给我上,杀了他!”

名剑门的弟子聚拢了过来,火把照耀下,剑尖闪着寒光,不是一点、两点,而是成片成簇,慢慢地向靠在树上的那人逼近,立刻便要将他撕成碎片,永不复生。没有人说话,静夜中的杀机暗得可怕而凶险。叶凌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少年的手动了一动。如同一个最绚丽奇幻的梦,剑丛中亮起了一片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自有天地以来便有它的存在,又像是混沌初开劈破鸿蒙的那一种愿望,横空而过,无比的潇洒,无尽的悠然,拈花一笑中,已是千年风雷过。惊呼四起,更多的人却来不及惊呼。这一剑的光华,没有人可以想象。

叶凌云是逃走的。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逃走。但当他见到那一剑之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仿佛是被震碎了魂魄,那一剑,是魔。他甚至都没有去看一眼小柳和自己弟子的死活,就匆匆忙忙地逃走了,他跑了很远很远,站下来,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气。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软弱得像一根羽毛,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痛哭。天边,闪过一片血红,空气中有焦糊的味道。

几个月后,江湖上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五大门之一的名剑门,在一个晚上消失了。经历那一场大劫的弟子,有一个已经疯了,整天哭哭笑笑地念叨着“剑光、剑光”,而名剑山庄则在那晚毁于一场大火。门主叶凌云也葬身于火海中,据说,他原本是可以逃生的,为了救自己的女儿才又冲了进去,此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也有人说,那场火本来就是叶小姐自己放的。没有人提到小柳,这个人也从江湖上消失了。或者,他根本就不曾来过?

细雨,船歌,江南,又有人在讲故事。

“为什么他是大侠?”

“因为,他不怕死。”

“我也不怕死,我可以做大侠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早已没有你梦中的江湖。”

本文首发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03年01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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