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农村的80后学者:知识改变命运
2022-03-22吕德文
吕德文
毕业于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研究生班的黄国平,1987年出生在四川南充一个小山坳里。他家境贫穷,12岁时,母亲离开了家,17岁时,父亲遭遇车祸去世。2017年,他在自己的博士论文致谢部分中写道:“在煤油燈下写作业或者读书都是晚上最开心的事。如果下雨,保留节目就是用竹笋壳塞瓦缝防漏雨。高中之前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夜里抓黄鳝、周末钓鱼、养小猪崽和出租水牛……”
他还写道:“这一路,信念很简单,把书念下去,然后走出去,不枉活一世。”
现在,他就职于某互联网公司人工智能实验室。
1980年出生于安徽潜山一个小山村的肖清和,同样家境贫寒。8岁那年,他的爷爷病逝,家中无一分钱积蓄,多亏一位医生资助了20元,才最终办了丧事。小升初考试时,他考了全乡第二名,却因为交不起学费而失学,只能边放牛边找书看。第二年春天,在母亲的努力下,他终于重返学校。1999年,他考上了北京大学。
2009年,他在博士论文后记中写道:“母亲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她不能死,她要忍,她要坚持,因为她要让我上学,她要让她的两个孩子好好活着。”
现在,他是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同时还是上海大学宗教与中国社会研究中心副主任。
像黄国平、肖清和这样的人并不少,他们都是80后,出身农村,幼时家庭极端贫困,在他人的帮助下才得以继续上学,通过努力最终取得了较高学历或较好的工作机会,摆脱了贫困。
他们的奋斗历程,是“知识改变命运”的过程,也应和着我国改革开放后经济腾飞、教育发展的进程。从更深层次来看,他们在某些方面已成为我国知识界的独特存在,并将为我国的发展贡献更多力量。
今日,出身农村的80后学者是一个数量庞大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的心灵体验,很大程度上折射了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社会变迁。
自古以来,出身底层的知识分子都是少数,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后,广大的普通群众才获得了平等的教育机会,进而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精英流动。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国共产党便在革命队伍和边区开展了识字运动,为中国革命储备了人才。新中国成立后,扫盲运动在全国各地蓬勃开展,完整的公立教育体系也逐步建立起来了,连最普通的底层民众也有机会接受文化教育甚至高等教育。
改革开放后,“知识改变命运”几乎成了中国农村最具影响力的时代口号之一。高考制度的恢复,为来自各阶层的人提供了更为平等的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义务教育的全面普及,则使得绝大多数农民子弟接受了基础教育。优秀的农民子弟也有机会获得相对优质的教育资源,继而考上大学,甚至是比较好的大学。尤其是,20世纪末中国高校开启了大规模的扩招,这客观上为农民子弟接受高等教育创造了更多机会。
可见,“知识改变命运”是制度实践的结果。
80后出生之时,还处于计划生育政策实施的初期,他们所在的家庭也多是多子女家庭。在当时的经济社会条件下,普通家庭供一个孩子读书,尤其是完成义务教育之后继续供其上高中、大学,的确是一项重大家庭决策。
绝大多数农民家庭对子女的投资是理性的,父母如果认为家中子女聪明好学,有较大的希望考上大学,一般都会积极支持其完成学业,很多农民甚至“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很多极贫家庭,也的确因为供孩子上学而负债累累,生活更加艰辛。
彼时,村庄的社会结构比较完整,乡土社会的伦理文化也比较有活力。乡土社会既有温情脉脉的一面,也有冷酷无情的一面,很多80后农家子弟都体验过乡土社会的人情冷暖。极贫家庭在农村常常受到排斥,事实上,让子女“有出息”,最终在当地扬眉吐气,是很多农村父母培养子女的根本动力之一。很多农家子弟,将通过个人奋斗摆脱家庭困境视为自己的人生责任。
当然,农家子弟如果足够优秀和争气,往往也会获得更多善意。每一个通过考学走出困境的80后农家子弟,都或多或少得到过亲朋好友甚至是无关人士的无私帮助。
某种意义上,80后很可能是具有完整乡土生活体验的最后一代人,他们完整体验了乡村社会的人情世故。他们的人生经验里,对中国社会的底层架构并不陌生。“知识改变命运”之所以有力量,是乡土社会的传统和现代教育体系相互碰撞的结果。
相比之下,90后农家子弟的农村生活经验则未必完整。20世纪90年代后,流动人口数量快速增长,很多90后农家子弟都当过“留守儿童”,他们很难真正触碰乡土社会的文化冲击了。
在90后的成长经历中,农村教育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教育市场化对公立教育体系有巨大冲击力,城乡差距也越来越大。一些90后农家子弟,甚至需要“离土离乡”到城市接受比较好的教育。
可以说,80后为家庭、家族和家乡而努力奋斗,而家庭、家族和家乡也为其成功而感到荣耀的体验,90后就会越来越难理解了。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群体,接受国家正规学术训练的80后农家子弟很可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在学术界,知青一代是显著的存在。他们在改革开放初期进入学界,很多人是各学术单位的奠基者。由于有上山下乡的经历,他们亦有底层生活经验,对中国社会的底层架构有深切认识。这些人生经验对他们的学术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
作为知青一代的学生辈,60后和70后的代际特征并不明显。但80后学者,却是一个特征鲜明的知识分子代际群体。尤其是来自农村的80后学者,很可能在塑造新一代知识分子群体的某些特征。
首先,80后学者得到了专业训练。受益于上两代学者的努力,80后在接受高等教育时,学科体系已经比较完整,专业也比较齐全了。他们所接受的大学教育,可以说已经是专业教育了。而且,很多新的专业教育,是顺应现代社会发展而开设的。这一代学者一般都在专业领域从事学术工作,有着专业的视角和坚持。
其次,他们深受学术体制的规训。以绩效考核为中心的学术管理体制建立起来,成为80后学者立身学术界的制度基础,这使得一部分学者有强烈的职业危机感,从而偏离了传统知识分子的身份想象。
同时,他们成长于社会巨变时代。他们的人生经历同样丰富,也具有内在张力,同样会对他们的学术思想造成巨大冲击。换言之,就学术创新而言,80后学者在经验、专业训练,乃至学术资源的支持上,都具有良好的条件。
客观来说,80后学者还不算是成熟的一代知识分子群体。
知识分子是一个为国家和民族思考的群体。从学者到知识分子之间,还有一道需要跨越的鸿沟,即超越自我,让学术工作从为个人安身的职业转化为为生民立命的志业。80后学者成长于改革开放时期,亲身丈量了时代变革的深度和广度。这个时代是如此伟大,它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做到了精英的更替。作为这一历史进程的当事人,80后学者有更好的条件来回馈这个时代。而一旦將时代经验融入学术工作,再结合实践,具有时代烙印、呼应大众需要的学术,必定会产生。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些80后学者在博士论文后记中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不仅仅是为了感谢某些人,更是为了致敬一个时代。每一个个体的经历,也许是特殊的,但他们最终实现了人生逆袭,却是一系列制度实践的结果。隐藏在中国社会内部的基因,需要我们去理解和挖掘。
我们同样不能忘记,在80后学者的同行人中,实现人生逆袭的,毕竟是少数。而且,很多80后学者的人生逆袭,恰恰是建立在亲人做出牺牲的基础上的。他们是时代的幸运儿,也有责任为民族思考,尽力为大众追求美好生活创造更好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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