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在“夹缝中谋求自主”迎来新契机?
2022-03-22秦天
秦天
2021年12月,美国宣布正式结束在伊拉克的作战任务,并称驻伊拉克美军士兵将留下转而为伊拉克安全部队提供“训练与咨询”。这一“转型”既是2021年7月伊拉克总理卡迪米访美的成果,也是自2019年以来美国与伊朗在伊拉克博弈的结果。该变化虽然是伊拉克外交深受美国与伊朗影响的又一明证,但也为伊拉克在“夹缝中谋求自主”提供了新的契机。
通过从2003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到如今美军在伊拉克“撤而不离”的进程,可以看出美国对伊拉克的影响力在冲顶之后便处于“螺旋下降”的通道。2005年,在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第二任期伊始,美国就有从伊拉克撤军的打算,但未能实现。2011年12月,奥巴马政府决然撤出所有美军驻伊拉克作战部队。2014年,由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逐渐猖獗,美国被迫向伊拉克增兵,但规模有限,且此时美军主要以空袭为主进行反恐作战。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国为遏制伊朗及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再次向伊拉克增兵,但特朗普最终在结束任期前将驻伊拉克美军人数从5000多人降至2500人。可以看出,美国自伊拉克撤军的过程一波三折,驻伊拉克美军的数量也在不断减少,而在动荡频仍的伊拉克,军力摊薄就意味着影响力的衰减。
2021年7月,伊拉克总理卡迪米(左)访问美国,与美国总统拜登签署协议,到2021年底正式结束美国在伊拉克的作战任务。
除军事层面原因外,还有多重因素造成美国在伊拉克影响力的下滑。2021年4月,美国著名战略学家安东尼·科兹曼发文痛陈美国在伊拉克犯下的12大战略错误,其中包括:对伊拉克政策重战术而轻战略,忙于应付眼前威胁,而忽视对伊拉克内部团结、发展及能力的建设;未能有效援助伊拉克安全部门;未能处理伊拉克国内动荡的根源性问题;未能根治伊拉克的治理和腐败顽疾;未能有效借助盟友和伙伴的力量等。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美国主导的伊拉克国家重建陷于失败,这不仅使美国未能建立起能有效塑造伊拉克政府各部门、各势力的机制,更使美国在伊拉克民众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美国影响力的下降是一个过程,但就目前而言,美国对伊拉克国防部门及反恐特种部队仍有极强影响力。伊拉克各军兵种对美式装备的路径依赖短期内难以改变。美国仍是伊拉克最大的援助国。
科兹曼指出,过度聚焦于打击“基地”“伊斯兰国”等恐怖组织,而轻视了地区最大对手伊朗,是美国在伊拉克犯下的最严重的战略错误。诚如科兹曼所言,2003年伊拉克萨达姆政权倒台后,与伊朗有着天然纽带的什叶派政党掌握了总理职位,这已注定伊朗在伊拉克的影响力进入上升轨道。
事实上,伊朗不仅“笑纳”了美国的战略失误,更有“火中取栗”的作为。舆论普遍认为,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后,伊朗扶持了多支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助其发展壮大,并利用它们袭扰美军。美国特朗普政府宣称,2003年~2011年,由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进行主要策划,并由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实施的袭击共导致了608名美国士兵死亡,占同期驻伊拉克美军死亡总人数的17%。此外,据多家外媒报道,在“伊斯兰国”肆虐伊拉克之际,伊朗再次大力支持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进行反恐,并借此深化与民兵组织的利益捆绑。舆论认为,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伊朗的协调,多支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才在2015年被整合为什叶派民兵武装团体“人民动员组织”,该团体随后被纳入伊拉克国家安全机构编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合法化。在这一阶段,由于与伊朗在打击“伊斯蘭国”上的利益相合,美国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伊朗与什叶派民兵武装势力的不断坐大。考虑到伊朗还是伊拉克的主要进口来源国之一,伊拉克往往自伊朗进口紧要的电力和天然气资源,且两国什叶派之间还存在延续千年之久的宗教网络,伊朗对伊拉克的影响力显然比美国更具有可持续性。
然而,伊朗在伊拉克影响力的走强看似是“大势所趋”,但也可能出现阶段性甚至严重的倒退。2019年下半年以来,伊朗在伊拉克的影响力明显遇挫。一是伊拉克民众“反伊朗”情绪上升。2019年10月,伊拉克爆发大规模民众抗议,虽然抗议的直接起因是被认为具有亲伊朗倾向的时任迈赫迪政府治下的民生困顿和政治腐败,但“反伊朗”逐渐成为重要因素。此后在2020年和2021年,伊拉克均爆发了以“反伊朗”为主题的民众抗议,在什叶派聚居的伊拉克南部,民众的抗议程度尤其激烈。在2021年10月提前举行的议会选举中,号称“反美反伊朗”且标榜伊拉克民族主义的什叶派宗教领袖兼政客萨德尔成为最大赢家,而亲伊朗的什叶派政党所获席位数量则大幅缩水。二是伊朗折损一员大将。2020年初,在美国与伊朗的激烈对峙中,美国使用无人机暗杀了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司令苏莱曼尼。苏莱曼尼被认为是伊朗在中东地区影响力网络的“总经理”,与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领导人私交甚密。而苏莱曼尼的继任者加尼更熟悉南亚事务,不擅长说阿拉伯语。因此,苏莱曼尼被暗杀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伊朗与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的沟通与协调。
但是,能否有效指挥、调动和协调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是伊朗能否继续对伊拉克施加影响力的关键。舆论普遍认为,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通常分为三大派系:一是亲伊朗;二是亲萨德尔;三是亲伊拉克什叶派宗教领袖西斯塔尼。而即便是亲伊朗的民兵武装组织,与伊朗的亲疏远近关系也不尽相同:有的从意识形态到活动策略都紧跟伊朗;有的虽与伊朗联系紧密但致力于本地化的政治目标;有的则是伊朗的雇佣兵。而且,不同的民兵武装组织之间还存在复杂的竞争与合作关系。苏莱曼尼之死,及近年来在美国制裁下伊朗“撒钱”力度的衰减,导致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在组织运转和内部团结上出现了问题,部分民兵武装组织的行动亦不符合伊朗利益。据西方媒体披露,2021年6月和11月,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司令加尼曾两度赴伊拉克面见主要的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负责人。前一次是要求民兵武装组织减少对美军的袭击,避免干扰伊朗核谈判;后一次是敦促其接受伊拉克议会选举结果,以维护伊拉克什叶派军政力量的内部团结。由此看,在“后伊斯兰国”“后苏莱曼尼”“后美国撤军”三期叠加的时代,伊朗能否保持甚至加强对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组织的控制力,进而延续伊朗在伊拉克影响力的上升势头,仍具有不确定性。
自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以来,美国与伊朗是对伊拉克影响力最大的外部势力。由于在美伊之间“左支右绌”,伊拉克政府在外交上的作为空间较小。然而,随着美国影响力的下降及伊朗影响力的遇挫,伊拉克政府抓住时机,扩大了外交的自主性与回旋空间。
一是实行“劝和外交”。当美伊关系恶化时,伊拉克往往成为“美伊斗法”的战场,遭受“池鱼之殃”;而当美伊关系稳定时,由于两国在伊拉克的竞争烈度降低,伊拉克则能获得相对较好的发展环境。因此,促进美伊关系的稳定和改善符合伊拉克的利益。早在2012年5月,伊拉克就曾主办过伊朗核问题谈判会议。近年来,伊拉克虽未再主办核谈判会议,但仍是美国与伊朗之间的重要沟通渠道。此外,在伊拉克的大力斡旋下,伊朗与沙特自2021年4月以来在巴格达至少进行了四轮会晤,缓和了双边关系,这在一定程度上对伊朗核谈判产生了积极影响。同时,伊拉克还曾于2021年8月主办“巴格达峰会”,埃及、约旦及卡塔尔三国元首出席,伊朗、沙特和土耳其等多国外长与会。
二是实行“制衡外交”。伊拉克总理卡迪米非常注意美国和伊朗的感受,不愿给外界留下伊拉克“重美轻伊”或“重伊轻美”的印象。2020年,卡迪米在7月访问伊朗,8月访问美国;2021年,卡迪米在6月与9月两度访问伊朗,其间7月访问了美国。如今驻伊美军“转型”,既让美国保留了在伊拉克的军事存在,也回应了伊朗要求美军撤离的诉求,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伊拉克政府在外交上的“折衷手法”。不过,卡迪米政府自2020年5月上任后便着力稳定和巩固美国与伊拉克关系的大框架,启动并完成了“美国伊拉克战略对话”,可以看出其在保持平衡的基礎上或有“联美制伊”的倾向。
2021年8月,在伊拉克主办的“巴格达峰会”上,法国总统马克龙(左)作为唯一的域外国家首脑受邀参会。
三是实行“第三方外交”。伊拉克身处美伊“夹缝”之中,不断尝试引入“第三方行为体”,以彰显自身的独立性。一是改善与沙特等阿拉伯国家的关系。1991年海湾战争后,沙特与伊拉克断交。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后,沙特因不满伊朗在伊拉克影响力的上升,一直未与伊拉克复交。但2015年以来,沙特转变思路,着眼于抑制伊朗的影响力,逐步改善与伊拉克的关系。伊拉克迅速接过“橄榄枝”,并在2017年邀请沙特外交大臣到访,与沙特联手开放了边境口岸。更重要的是,萨德尔还曾在2017年访问沙特,并与沙特王储进行会晤。这些互动不仅使沙特在伊拉克的影响力有所回升,更使伊拉克在美伊之外多了一个重要伙伴。此外,伊拉克也在与其他阿拉伯国家加强交往,增进地区合作,试图回归自身的“阿拉伯身份”。例如,自2019年起,伊拉克与埃及、约旦已举行四次三边元首峰会。二是与法国加强往来。在伊拉克2021年8月主办的“巴格达峰会”上,法国总统马克龙作为唯一的地区外国家首脑受邀参会。他向伊拉克承诺,“无论美国如何决策,法国都将在伊拉克继续反恐”。同年9月,法国能源巨头道达尔与伊拉克签下了包括南部油田开发、天然气补给利用、海水淡化与太阳能发电在内的综合能源项目,价值高达270亿美元。此外,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后,伊拉克还引进了中国企业参与其油气田开发。2019年10月,时任伊拉克总理迈赫迪访华期间,伊拉克与中国达成了“石油换重建”的合作方案,即以伊拉克对华石油出口为担保,由双方成立共同基金,资助伊拉克进行战后重建与经济多元化。这可视为伊拉克在经济领域的“第三方外交”。
总体而言,伊拉克近些年来外交自主性有所增强,并与2021年以来美国—伊朗、沙特—伊朗等多对地区矛盾的缓和形成了良性互动。对于高度关切海湾地区安全形势与伊朗核问题进展的中国而言,伊拉克反映出的海湾地区外交局面新变化不失为一个积极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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