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

周晓枫

1

大人们总说：“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是啊，小孩有好多特权，比如吃冰淇淋、看动画片、打游戏、过寒暑假。可小孩也有烦恼，比如上学、考试、写作业。小孩的生活也很单调啊，他们总要面对同样的问题：“今天吃什么？”“明天干什么？”“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三年级的小安面对黑板上的四个字发愁，这四个字是：我的理想。

这是语文老师布置的课堂作文题目。小安咬着钢笔套，笔尖抵在作文纸的格子里，又拿起来。他的左手搓着一块橡皮擦，就像是给橡皮擦搓澡，一会儿就掉下一个细卷一个细卷的泥。小安知道，这四个字是个更“理想”的说法，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那个总是被问来问去的老问题：“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其实，许多孩子还没想好，以后到底想做什么呢？可说这样的实话，家长和老师就像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小孩子很容易高兴，大人容易不高兴——这就是区别，就是长大的坏处。唉，让容易高兴的小孩子去讨不容易高兴的大人的欢心，好难啊。为了让大人高兴，小孩子也要说点大话。理想嘛，有时就像一种关于未来的大话。大人明明不许孩子说谎，可为什么，他们一听到孩子的大话就心花怒放呢？

小学生在作文里所说的理想，半真半假。有人说想当钢琴家，可他练琴的时候，恨不得把黑键像坏牙一样敲下来;有人说想当银行家，可他见到数学公式和符号就像见到噩梦。不过，有的孩子早就想好了以后自己要做什么：科学家、建筑师、画家、警察、歌手……哦，很多人都选医生呢。医生能帮助患者解除病痛，这个职业受人尊重。

小安没想好以后做什么，不过，他想好了不做什么：他才不要当医生。他最不想做的，是医生的孩子。

2

小安的爸爸妈妈都是医生，都是有名的好医生。

所以，小安需要面对许多孤独的夜晚。客厅里的圆形钟摆荡来荡去，有着颤动的金属尾音，像个穿铁靴子的人在不停踱步，酝酿着什么阴谋。小安一边写作业，一边感到背后的寒气，他害怕。

从记事起，爸爸妈妈就永远在看门诊、在分析病例、在出差、在抢救病人。很多时候，他觉得爸爸妈妈更在乎他人的健康，而忽略他的存在。他偷偷嫉妒那些患者，甚至希望自己生病，那樣的话，他就能够得到爸爸妈妈的照顾。做一个医生的孩子，未必快乐;而小安是两个医生的孩子，他是不快乐加孤独了。缺少陪伴的小安，感觉自己像个孤儿。

小安想起小时候，自己曾像小狗一样，腰上拴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床柱上。这样，爬来爬去的小安就不会跌下来;这样，妈妈就可以专心倾听咨询电话里的病情。别的小朋友过节有爸爸陪着去公园，入睡前被妈妈搂在怀里讲故事，小安没有。医生被称为白衣天使，可白衣天使的孩子，怕黑夜里的鬼。

即使用被子蒙住头，缩在棉茧里，还是有些戴着金色面具的脸，在小安紧闭的眼皮里面飘来飘去。小安不敢关床头灯，他总是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些比昆虫摩挲翅膀更大的声音，仿佛就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小安腼腆内向，胆子小，班里的男孩有时会欺负他。多亏他有个同桌刘乐淇。不过，大家私底下都叫她的外号：仙人掌。因为她的头发不管多长，都一根根地站着，奓开老大的一团。

仙人掌是个典型的女汉子，遇到捣乱鬼，她第一遍会好好说，第二遍说时眼神里就像撒了盐，第三遍是没有词儿的——她直接上手。班里有个和仙人掌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孩，只比仙人掌大12个小时。遇到男孩该排队的时候不乖，或者捉弄小安的时候，仙人掌会一把抓住男孩的领子抡出去：“你妈妈让我好好监督和管教你。”顺势摔在地上的男孩大叫：“王母娘娘，饶了我吧。”他根本不敢告状，他知道自己的妈妈会向着仙人掌，搞不好还要追加一通批评。

仙人掌的性格和小安正好相反，她就像是小安的保护神，对小安很好。仙人掌不许别人欺负小安——好像只有她，才有欺负小安的特权。

是的，仙人掌有时看起来也欺负小安。比如过生日时小安被剪了个女孩般的齐刘海，男同学笑话他，仙人掌也送他一个粉红色的气球。粉红色！她明知道小安最讨厌粉红色，他喜欢绿色。可是仙人掌只给他递过一次绿色的东西：一支绿色漆皮的2B铅笔，填写答题卡用的。剩下的，都是令小安分外讨厌的粉红色。仙人掌从一堆水果糖里挑粉红色的给他，下跳棋公然把小安的绿棋子走回去——问题是，仙人掌作弊耍赖，脸上还是无辜天真的样子。好吧，小安嘟着嘴，接过粉红色的气球，接受来自野蛮同桌的讽刺。

除此之外，仙人掌是非常可爱也非常可靠的朋友。小安和她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那时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孤独。他俩最喜欢的，是一起去动物园。

动物园离仙人掌的家很近，从阳台望出去，就能看到动物园那片袖珍丛林组成的浓绿，以及隐隐的湖水波光。他们喜欢那片湖，水面上有缤纷的鸟群，它们疏朗地飞着，有时飞翔的鸟组成白昼的焰火;水面下有密集的鱼群，鳞片闪烁，游动的鱼像夜晚的礼花绽开。

仙人掌拉着小安的手，去看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动物。大象有双老人般的沧桑的眼睛，即便刚刚出生的小象也如此。犰狳全身覆盖金属光感的鳞板，就像流线型的装甲车。他们在科普展板上读到很多奇怪的知识：比如河马的奶是粉红色的;比如世界上蚂蚁的数量之多，多到每个人可以分到180万只;比如章鱼有三颗心，而蓝鲸的心脏很大，人类可以在它的动脉里游泳。哇，可比教科书上的内容有意思多了！这些知识不能帮助他们提高考试分数，似乎没什么用处，但它们揭示了这个世界的神秘与神奇，令他们向往。

互动区域坐落在一个梨形半岛上，那里可以亲手喂食那些走来走去或跳来跳去的山羊、兔子和鹿。它们一边认真地咀嚼青草，一边用感恩而湿润的眼睛看着……温柔的眼神，瓦解了女汉子，仙人掌像是在自言自语：“等我老了，就去动物园当志愿者。”

3

正因为这些欢乐的时光，小安偶尔被仙人掌讽刺和捉弄，他觉得一点关系也没有;也因为这些欢乐的时光，暑假之后的突然分开，才让小安那么难过。

仙人掌转学了。她离去匆匆，告别仓促。不只是换了一所新学校，仙人掌跟随换了工作的妈妈，去往了陌生的海滨城市。

小安不知道仙人掌是怎么想的，她咬着嘴唇不肯说话，但眼睛是哭过的样子。

小安不适应突然的情况，不适应活泼的仙人掌变成安静的刘乐淇，不适应课桌旁边空出的右侧，不适应书包里还有一个写着“刘乐淇”的练习册，不适应没有人保护也没有人欺负的无聊。现在，小安的夜晚是孤独的，连白天也是孤独的……陪伴他的，只有仙人掌留给小安的纪念：垂耳兔阿塔。

似乎都对变化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否则，父母不会让仙人掌养宠物。当时的运输条件有限，很难把宠物邮递到遥远的南方。所以，把阿塔交给小安的时候，仙人掌泪流满面。

阿塔是沙漠那样的金黄色，皮毛浓密，有一张婴儿肥的圆脸和一对相隔很远的黑纽扣般的眼睛。它的眼睛埋在茂密的毛丛里，小安得把那些挡在阿塔眼睛上的毛拨开，才能看清，阿塔到底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阿塔的岁数和胆子都小，容易紧张，它耷拉下来的软耳朵虽然不像报警天线那样整天竖着，可一点风吹草动，它就缩成看不见眼睛和腿脚的毛球。

小安严格按照仙人掌的嘱咐照看着阿塔。

“它怕热，别在夏天给它晒太阳。”

“它的肠胃敏感，蔬菜要新鲜，但是不能带露水。”

“它喜欢清洁，笼子里要干燥卫生，用品要定期消毒。”

“每天至少要有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 仙人掌还专门强调，“不要抓兔子的耳朵！”是啊，阿塔漂亮的长耳朵是重要的散热器官，可不是脑袋上安的两个把手，专门让人来抓的。

阿塔被养得胖乎乎的，不知是由于毛色还是体形，阿塔的皮毛上仿佛荡漾着涟漪。虽然它还是一副小心翼翼、忧心忡忡的样子，但小安知道，阿塔信赖自己，它毫不犹豫地站在小安向上托起的手心里。

许多时间里，爸爸妈妈在忙碌，都是阿塔陪伴着小安，陪伴小安写作业、听音乐、看故事书。阿塔就像童话中的吉祥物，被照顾着，似乎也保护着自己的小主人。

小安答应过仙人掌，要好好照顾阿塔，让它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4

小安没有守住自己的誓言。

几个月以后的一个傍晚，小安放学回来，发现阿塔不吃东西，精神萎靡不振。阿塔的腿也有些发软，没走几步，就倒下了。小安很担心。阿塔病了吗？它是感冒了，还是得了肠炎？妈妈出差，加班的爸爸在电话里答应，一定提前下班，让小安好好观察，等他回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安抱著病恹恹的阿塔，窗外天光很快暗淡下去。有几个小朋友在外面做游戏，他们的欢呼声与笑声一次次传来，小安满怀悲伤。焦灼等待中，阿塔的病情急转直下，似乎每次喘息都是艰难的。小安给爸爸打了许多催促电话，都无人接听。手术室里的爸爸是别人的恩人，但不是小安和阿塔的拯救天使。

黑暗无边，小安捧着奄奄一息的阿塔，疯狂奔向几公里外的宠物医院。来不及了。手里的阿塔呼吸越来越弱，身子软得像是没有知觉。小安停下脚步，借着路灯微弱的光亮，他看到一层荫翳掠过阿塔晶亮的眼睛，好像阿塔突然得了白内障。

其实，那个瞬间，是阿塔的告别时刻。

仙人掌离开之后，阿塔是他最好的朋友。可小安不知道阿塔的死因。星空下，小安放声大哭。所有的孤独都回来了，带着加倍的体积和重量。

子夜过后，精疲力竭的爸爸推开家门的时候，小安已经哭过很久，枕巾都湿透了，他一点气力也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房间一片漆黑，爸爸甚至没有发现小安有什么异常，以为他睡着了。经历十几个小时的抢救手术之后，爸爸精疲力竭，他根本忘了阿塔的事情。爸爸关上小安的房门，径直回到自己的卧室。小安听到爸爸走动的脚步声，听到洗漱的水声，听到开关的关闭声。

随后，一片寂静。

寂静。没有阿塔咀嚼食物时吧嗒嘴巴的声音，没有阿塔用稍长的后腿蹬动地板的声音，阿塔再也不会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再也不会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小安知道，阿塔僵硬而冰冷地躺在那棵松树的根系旁边，永远睡着了，永远不会再回到小安温暖的掌心。

很奇怪，仙人掌转校以后再也没有音讯。现在，不用把阿塔死了的消息告诉仙人掌，小安不知道自己为此更轻松还是更沉重。小安度过了许多孤独的夜晚，但阿塔离开那天，是他第一次彻夜无眠。黑暗与寂静之中，钟摆的尾音继续回荡，失眠的小安做出一个关于未来的发狠的决定。

小安再也不要经历备受折磨的等待，再也不要无望地求助别人。小安不要当父母那样的医生。他立志，成为最好的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