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朝诗人黄仲则研究综述

宁燕

黄仲则，名景仁，字汉镛，一字仲则，自号鹿菲子，江苏武进人。生于乾隆十四年（1749），卒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自幼颖慧好学，然四岁丧父，家境窘迫。十六岁应童子试，从三千人中脱颖而出，位居榜首；后五度江南乡试，三应顺天乡试，皆不中。一生得遇挚友洪亮吉。仕途坎坷、家境贫寒让他在十六岁的年华里发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叹。不幸的遭遇成为他创作的动力，二十多岁时，他已作诗上千首。然三十五岁，客死运城，且负债累累，是我国历史上的薄命诗人。

目前，国内外对黄仲则及其诗歌的研究，以国内学者研究为主，且很少有专著，为数不多的论文也只是从诗歌的某种题材或总体风格进行阐述，其研究综述仅有张桂丽《黄仲则研究综述》一文。所留空白有待学术界关注。

黄仲则生平考

其生平研究主要见于其逝后的碑志、行状、墓志铭和诗词，及前人著述中关于其事迹的描摹，如洪亮吉《国子监生武英殿书签官候选县丞黄君行状》、左辅《黄县丞状》、王昶《黄仲则墓志铭》、《武进县志文学传》、汪启淑《鹿菲子小传》、吴兰修《黄仲则小传》及毛庆善、季锡畴《黄仲则先生年谱》等。

其中，以洪亮吉所作《国子监生武英殿书签官候选县丞黄君行状》为基础史料。黄仲则与洪亮吉是生死之交，自幼结识，在交往过程中常酬和赠答，在黄仲则《两当轩集》和洪亮吉《北江诗话》中，均有二人作品。二人皆视对方为知己，黄仲则逝世后，洪亮吉为其写行状，以留后人所考。因两人关系密切，该文被赋予较高的史料价值。

近人黄逸之编写的《黄仲则年谱》主要记载黄仲则的游幕生活和文学创作情况，对研究其成年后经历价值颇高。今人黄葆树等编纂《黄仲则研究资料》，作为黄仲则的后裔，黄葆树等人依照史实对其生平进行详实撰写，此书分为四辑，为研究黄仲则提供了比较丰厚的资料。金天民校点的《黄仲则诗词》，于1933年出版，书前有郁达夫的《关于黄仲则》和金天民的《黄仲则生平及其作品》等，对后人全面研究黄仲则诗词贡献极大。

今人许隽超于2008年出版《黄仲则年谱考略》，梳理了黄仲则的家族关系，较为清晰地勾勒出黄仲则一生的经历，其对黄仲则生平有多处重要发现，是研究黄仲则的必备参考书。但此书仍有纰漏，如黄仲则在京八年的生活经历不可考。因传世文献缺失，其八年在京生活基本没有研究成果，今人仍需继续研究。

《两当轩集》研究

《两当轩集》共22卷，其中收录黄仲则诗16卷，词3卷，诗词补遗及遗文3卷。今人研究其诗词，皆以《两当轩集》为底本，从中可见黄仲则诗词全貌，把握其创作特点和情感脉络。其诗集为何以“两当轩”为名，不得而知。据史料记载，在黄仲则三十五年的岁月里，在两当轩生活的日子仅有十年，其大部分时间漂泊在外，故两当轩只是作为他的客舍而存在。其诗影响了整个乾隆诗坛。清人徐世昌在《晚晴簃诗汇》中论述了黄仲则诗歌的创作概况：“两当轩天才旷逸，五言古诗，初拟汉、魏，微嫌著迹，后乃泛滥唐、宋大家，所造益进，以七言歌行为最著。”相比生平研究，学界对《两当轩集》的研究较多，现梳理如下：

版本与源流研究

关于《两当轩集》的版本源流问题，李国章有论文进行了专门梳理，张桂丽在《黄仲则研究综述》中也列出一节进行总结，今人对其涉猎较少。

从李国章《〈两当轩集〉版本源流简述》中了解到，黄仲则诗词最早刊印于以下四种选本中，分别为毕沅编《吴会英才集》、王昶《湖海诗传》与《国朝词综》、袁通《三家词选》，但都不完备。黄仲则第一部诗歌选集为《悔存诗钞》。沈业富曾钞寄黄仲则遗诗千余首给翁方纲，嘱之编集，翁方纲从中选出五百首，编成八卷，名曰《悔存诗钞》，而此书未能见黄诗全貌。此后，赵希璜于嘉庆四年（1799），选黄诗八百余首，编成《两当轩诗钞》，这是首次使用“两当轩”为诗集命名。

为纪念黄仲则逝世二百周年，黄葆树向常州博物馆捐赠了家藏诗集旧刻书板。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了《两当轩集》标点整理本，以光绪本为底本，校以咸丰本，补收咸丰本中的诗8首，唱酬题赠2卷，并把新发现的黄仲则佚作三篇《朝来》《读容甫近诗过以哀怨为体诗以广之》和《题梁可堂兰竹谱》作为补遗，使《两当轩集》在今天以新面貌问世。1858年，黄仲则之孙黄志述依其原稿刻《两当轩全集》，由此，黄仲则作品首次以全集形式出现，且附录了大量资料。咸丰本是进行黄仲则研究的最好版本，有助于推动学界更好地研究黄仲则其人、其诗。

题材内容研究

《两当轩集》内容丰富，涵盖了黄仲则的生平经历，倾注了作者的所有情感，值得我们深入挖掘。学界在《两当轩集》的内容研究上，相比版本研究较为丰富。其诗歌内容大致可归纳为思乡怀亲诗、爱情诗、山水诗和其他。宋毅萌和刘婉从“暮夜主题”看黄仲则诗歌，其暮夜诗歌的具体类别即包括亲情、友情、爱情和山水等，现将它们归纳到一起分析如下：

1.思乡怀亲诗研究

在《两当轩集》中，黄仲则有许多诗是描写亲情的。亲情诗的界限可谓十分宽泛，无论是父母至亲、妻儿骨肉，还是怀乡之痛，皆可纳入亲情诗范畴。黄仲则四岁丧父，由寡母抚养成人，家境窘迫。环境和经历使他的诗“好作幽苦语”，以深厚的情感打动人。

葛宏在其《最是难酬亲苦节 欲笺幽恨叩苍苍——论黄景仁亲情诗》一文中，从基本内容、审美倾向、深层意蕴三个方面分析其亲情诗。他把其亲情分为思母之情、团聚之感、妻儿之爱和怀乡之痛，他认为亲情诗是黄仲则“作为进退失据的社会畸零者追求人格独立并始终默默抗争的自抒性灵的表现”。故而黄仲则的诗歌是契合无数有相同经历的人的心灵的诗，是言与志结合统一的产物。

2.爱情诗研究

黄仲则具有诗人的敏感特质，对爱情有其自身的感悟和理解。通过对黄仲则爱情诗词和生平的考察，可以发现黄仲则有过两次用情至深的情感经历。他用诗笔描写爱情，记录情感经历。在他的《绮怀》组诗中，我们可以窥见其青梅竹马似的初恋；在其《感旧》组诗中可以感受到才子佳人似的浪漫爱情。两次情感经历都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回忆。即便如此，“仲则的笔下是一份出世的爱情，它不沾染纲常伦理的污浊，是人世间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段情缘”。尹玲玲和周成强在《雅文学与俗文学的心灵契合——透視黄仲则爱情诗的情感特质》一文中认为黄仲则爱情诗的情感特质是雅文学与俗文学之间的心灵契合。

3.山水诗研究

据《两当轩集·自叙》，黄仲则的山水游历活动有两次：第一次是在乾隆三十四年，凡游历三年；第二次大约在乾隆三十五年至三十八年间，因家贫，不得不出游。纪玲妹在其文章中分析了黄仲则喜爱山水的相关原因。而究其深层原因即是“他尝遍了奔波的劳苦而又清高孤独的心灵似乎只有在山水之间才会得到深深的安慰与彻底的解脱”。纪玲妹将黄仲则的纪游山水诗分为江浙纪游山水诗、荆湘纪游山水诗、安徽纪游山水诗、北国山水诗。时志明在《论黄仲则的山水诗》时将其分为吴越湖湘山水诗、六皖山水诗、北国山水诗，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黄仲则书剑飘零的生命历程造就了其山水诗开阔而独到的视野，江浙风光、湘皖山水、幽燕气象、秦晋壮景皆为他笔下雕镂刻画的对象”。

黄仲则大部分诗歌是在游幕时写下。“清朝大约有1300多个文人有过游幕经历”，黄仲则即其中一员。寒士与幕主为平等关系，可以更好地保持寒士的尊严与人格的独立。黄仲则一生贫困潦倒，其短暂的一生几乎都在幕府中度过。黄仲则的游幕生活始于乾隆三十四年；乾隆三十五年春，在长沙；夏，回归故里；秋，应江南乡试，未售，旋里度日；乾隆三十六年春夏，在太平知府沈业富幕；秋应江南乡试，被黜；冬入安徽学政朱筠幕。在1771年冬至1773年冬客朱筠安徽学政幕期间，他受到朱筠的器重，过了一段比较安定的生活。“乾隆辛卯，大兴朱竹君学士筠督学安徽，延洪稚存、黄仲则于幕，使襄校。……黄年最少，着白袷，立日影中，顷刻数百言。徧视坐客，咸辍笔。”我们可以想象到他当年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模样，只是这样的时光对于黄仲则来说稀少至极。黄仲则在游幕期间的诗作除了山水纪游诗外，还有很多酬答唱和的诗作。总之，分析其游幕诗作，可见其感情脉络。他是万千幕客中的一个缩影，其诗歌作品不仅在清诗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亦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幕府文学。

审美倾向研究

在黄仲则的诗作中，字字都倾注了他的感伤情绪，我们在他的作品中能读到很多幽苦语。所谓“风格即人”，黄仲则在无处表达自己的愁绪时，只好倾注于文字。洪亮吉评黄仲则诗云：“黄二尹景仁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在黄仲则诗歌中“秋虫”和“鹤”是两个极具特色的意象。“‘咽露秋虫’是形容其风格的凄苦忧伤；‘舞风病鹤’则是形容其风格的飘洒俊逸。二者是颇具张力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

《两当轩集》的悲剧性，体现了作者的感伤情怀。黄仲则生长在康乾盛世，然而看似繁盛的乾隆王朝内部已开始腐朽，慢慢走下坡路。诗人过于敏感的心理，早早感受到这一点。黄仲则最喜李白，很多诗歌创作都效法于他。我们可以想象到，“黄仲则就是这样一个生不逢时的天才，如果他不是生在乾隆年间，而是在开元、天宝年间，或许会和李白一样出名，和杜甫一样重要”。刘香环和王猛在文章中论述了黄仲则的狂狷风格，二人认为《两当轩集》中的狂狷风格体现在其主体形象的强烈投影和直抒胸臆、直言无忌上，归根结底是其自我本心的自然展示。

近几年，有学者把黄仲则的诗歌与哲学结合起来。以程亚林和邓晓芒为代表，他们在《走向“哲学的人学”——关于黄仲则诗的通信（下）》一文中，从哲学角度出发，认为其诗具备批判形而上学的特征，诗中的描写包括哲学中关于“认识自我”等终极命题。黄仲则结合自身的人生体验，感悟出不同于传统意义的人生哲理，亦是一位真正的“哲学诗人”。

无论是从哲学角度出发，还是从艺术特色上分析，《两当轩集》都值得我们更加深入地研究。

黄仲则与郁达夫

在现代文学史上，郁达夫对黄仲则情有独钟，其短篇小说《采石矶》便以黄仲则为主人公。近年来，把黄仲则和郁达夫二者联系起来的研究著作颇多。郁达夫自幼对古体诗词有执念，辛亥革命前夕，郁达夫在杭州求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了《两当轩集》，自此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黄仲则则成为他文学创作生涯中的知己。郁达夫在《关于黄仲则》中写道：“把那全集细读了两遍之后，觉得感动得我最深的，于许多啼饥号寒的诗句之外，还是他的那种落落寡合的态度，和他那一生潦倒后的短命的死。”此为二人“邂逅”的真实写照。

黄仲则对郁达夫的影响深且广，不仅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更对其整个人生产生了极大影响。郑薏苡在其《郁达夫与黄仲则》一文中将二人进行比较，发现他们具有很多相似点：二人都出生于传统书香世家，家境贫寒，自小体弱多病，交游广阔，待人真诚；作品皆以情动人，且多抒发怀才不遇之感。我们从郁达夫的很多作品中可见黄仲则诗歌的痕迹。通过对黄、郁二人的比较，可以更好地把握黄仲则的情感脉络，对研究郁达夫也能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

综上所述，黄仲则是清诗史上少有的薄命天才诗人，对后世影响极大。由于传世文献的缺失，学界先贤对其研究仍留有空白。研究其生平经历和诗歌等问题，不仅有助于我们窥见整个乾隆诗坛的风貌，亦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清诗研究的空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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