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六月六

李小菁

那是夏天的一个周末。

天阴沉了好几天，又闷又热。林目的小出租屋像一个汗蒸房。小小的窗户开着，有只苍蝇在窗纱外面执着地撞击，那翅膀似乎扇出了一点微弱的风来，可风又吹不进房间。林目看向角落里小小的电风扇，真想把电插上，虽然那风扇一摇头就咔咔作响，但有一点点风也是好的啊！

然而，林目躺在床上，浑身没有力气，一动也不想动。豆大的汗珠，在额头上渗出，濡湿了头发，又汇聚成小河，滑过眼睛。眼睛里再渗出更多的水，落在枕头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是泪水吧？这样觉着，林目的鼻子就酸酸的，眼睛胀胀的，更多的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眼睫毛湿漉漉的，枕头湿漉漉的，睡衣湿漉漉的，空气湿漉漉的……

林目觉得自己被压在湿热的水里。勉强睁开眼，似乎看得到水外面湛蓝的天空拥抱着洁白如雪的云朵，天空下绿油油的山，山上一条白色的瀑布溅起水花，白色的水花飞舞着。多么清凉啊！太阳光像蜂蜜似的，黏稠地裹住绿油油的山。就在那山下的村庄里，冒出了各种花色的被子和棉衣，它们悬挂在高高的晾衣绳上，各自跳着舞，金色的太阳光散开成一朵一朵的花，落在衣服被褥上，浓浓的棉花特有的清香就弥漫开来。

那是自己的家乡啊，是小时候看到的景象啊。林目闭上眼睛回味着。可是，睁开眼，看到的又是小小的闷热的出租屋，和小小的泛白的窗户，以及窗外灰色的天空。

从前天晚上下班回来，林目就没有出门了。既然到了周末，那就安安静静把自己裹进茧子里吧。可是，林目不是蚕，她没有积蓄太多能量。手边的零食已经吃光了，仅有的方便面她也懒得去煮。怎么煮啊？一动就满身大汗。叫外卖吧，却没有胃口。做饭？那更不可能。她都多久没有去小厨房了。那就这样躺着吧，到天黑凉爽一些了再去便利店买点零食。

这样打算时，林目听到了敲门声。会是房东吗？她的房租可没欠过啊。别的也不会有谁，毕竟在这个城市，林目还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林目微弱地喊了声：“谁啊？”

“外卖哟。”门外响起陌生的声音，年龄似乎很大了，有点苍老，但又十分洪亮。

我点外卖了？林目回忆。难道是迷迷糊糊中点的？她勉强爬起来。汗珠又嗖地冒出很多。刚打开门，竟有一股凉风迎面吹来。绝对不是风扇吹过来的闷闷的风，也不是空调吹出来的有点冰的风，更不是这钢筋水泥城市里偶尔才有的烫乎乎的风，而是一种夏天特有的、让人通体舒畅的风。怎么说呢？就像林目小时候在山坡上干农活，正觉得热时，从遥远的山谷深处吹过来的，带着桦树和松树气息，带着山溪水花气息，还有在烈日当空的中午，坐在大核桃树下时，从谷底的河道吹来的、带着核桃树叶子特有的青涩气息的那种风啊！

这风让林目猛地清醒过来，闷热顿时消解不少。她一看，哪里有外卖员啊，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一个小小的人儿。而且是“站”在空中的，长着一对翅膀。再仔细一看，这小人儿是老爷爷模样，有长长的白胡须，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眉毛也是浓白如云，脸上长满了核桃样的皱纹，细细小小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相对他身体来说很大的包袱。

“你……”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情况，林目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就只想问你找谁，却说不出话来。

小小的老爷爷一句话不说，就从开着的门缝里挤了进来。哎呀，那种只有在山里才能感受到的凉风也随之挤了进来呢。林目的心情立即好了起来，身上也有了力气，对这个神奇的不速之客感激多于好奇，这样的小小人儿，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客人在房间里飞了三圈，停在桌子上空。一张靠墙的长桌，摆满了洗漱用品、书本之类的杂物，凌乱又布满灰尘。他看了又看，终于在小梳妆镜前找了个空处坐下来，发出一阵嫌恶的声音：“啧啧啧，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了呢？”

林目的脸已经烧起来了。屋子因为是租住，也没有别人来，她懒得去收拾打扫。何况平时她早出晚归，也没有时间去收拾。

老爷爷又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子，抬起右手，像扇扇子似的在鼻子跟前扇了扇：“哎哟，这叫一个潮湿啊，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不知道晒一晒吗？不知道……”

“那么，您到底是谁呀？”林目忍不住了，终于插上了话。什么嘛！莫名其妙闯进人家屋子，还说三道四的。

老爷爷打住了话头，亮晶晶的眼珠子看向林目：“要问我啊，你小时候没有见过我吗？”

林目皱起眉头，怎么会？我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啊，怎么会见过这么小的老爷爷？她不好意思把这话说出口，便摇摇头。

老爷爷冷笑一声，似乎忘记了林目的问话，自言自语：“反正就是个操心的命，看不惯了只能自己动手咯！”

咦？这话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啊。林目想着。只见老爷爷突然起身，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在他的身后，金色粉末一样的光尘撒了开来，渐渐地成了太阳光的样子，慢慢地充斥了整间屋子。然而，这又不同于夏天的烈阳，却是冬天的暖阳，屋子里的衣服啊被褥啊，就发出了晒过的棉花特有的香味。林目忍不住猛吸一口气，整个身体就暖融融的。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每年盛夏最闷热的那几天，妈妈就会把家里所有的衣服和被褥翻出来，拿到太阳底下晒。衣服啊被褥啊，那棉花气孔一接触阳光，就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样，变得蓬松柔软起来。小小的林目通常穿梭在被子搭成的神秘城堡里，贪婪地闻着阳光和棉花的味道，小小的胸腔里就開出一朵朵温柔的小花朵。

林目并没有发现自己因炎热和身体不适而造成的佝偻，已经完完全全舒展开来了。

老爷爷的眼睛看向桌子角落一盆干枯的绿萝和一盆只剩下一条叶片的吊兰，不禁皱起眉头。那还是林目刚住进这个屋子时买来的，那时候她刚从学校毕业，找到一份新工作，就在工作地附近租了这间小屋子。虽然地方小了点，但是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便精心地布置小屋子，买来绿植装点。她还买了一个可爱的粉色小水壶呢！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忘记它们了呢？每天忙忙碌碌，昏昏沉沉，眼睛几乎都没有看过它们，那个粉色小水壶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它们就这样一天天枯萎了。

“难道你忘了吗？美好的生活，是靠勤劳的双手去创造的！”老爷爷严肃地说。

“可……”林目结结巴巴地，“我哪有时间嘛！每天都在忙呀！”说这话时，林目的声音小了很多，啊，这是什么话呢？真的没有时间吗？每天不是六点就醒了吗？却还是躺在床上玩手机一直挨到七点的闹铃响。明明下午六点就下班了，在楼下胡乱买点吃的，到家就躺在床上玩手机到十一二点钟。就像周末，也是这样的，真的没有时间吗？林目想起爷爷还在的时候。爷爷种了很多庄稼，每天忙忙碌碌，却总是能抽出时间整理院子。没有高大围墙、没有用水泥硬化过的院子，洋溢着富裕人家才能看到的温馨。花园和菜园，一年四季整齐有序。浇水、除草、施肥，爷爷总是带着全家人动手。邻居们说起他们家，都会赞叹呢！她现在能比那时候的爷爷更忙吗？啊，说起来，这个老爷爷还有点像爷爷呢！爷爷要是看到她这样的状态，一定也会生气的。林目想着，便滴溜着眼睛，四下里张望寻找那个粉色小水壶。可屋子里是真的乱，不好好翻一下，是怎么也找不出来的。

老爷爷发出了“哼”的一声，气鼓鼓地说：“算了，看我的吧。”只见他把手伸向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壶。那银壶精致极了，看着也就是林目一个耳钉的大小，却闪着异常亮的光芒，就像漆黑的夜里，天空里唯一一颗能照亮脚下路的星星，在这温馨凉爽的屋子里，亮闪闪的。

林目发出了一声惊叹。老爷爷拎着银壶飞到绿植盆子上面，略微倾斜，那银壶里便哗啦啦流出水来。神奇的是，那干枯的绿植就这样魔术般地活了过来。绿萝的叶子一片片冒出来，那藤蔓一点点变长，绿油油的，像山里河谷的植物一般郁郁葱葱。那吊兰也是这样的，那片瘦弱苍白的叶子逐渐变绿，从那根部又逐渐长出更多的叶子来。肥肥绿绿的两大盆绿植啊！有了这绿植，角落里暗淡的灰尘满布的家具和器物，竟然都亮堂起来了。

哈，林目奔向绿植，抚摩那一片片绿得发亮的叶子，心里也变得亮堂堂的。这时候，她想到自己这两天无精打采的状态，跟天气炎热、生理期确实有关系，但最重要的是工作啊，她对工作失去了期待。可能是因为刚入职时期望太大，总想着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可是她整天干的都是打扫卫生、收发传真、打字复印之类的杂活。这也就算了，身边有些年纪大的，入职时间长却职位很低的同事，整天抱怨，说一些混吃等死的话，也真的像传染病似的，让林目的热情逐渐消耗掉了。可是，她偶尔还是会想到自己的目标，便恨起自己无所事事的样子，觉得十分痛苦。就在这些天，她萌生出离职的想法，却又纠结下一个工作会不会也是如此。

正这样想的时候，林目突然听到咕咕的响声。在这幽静的出租屋里，异常响亮。等意识到这是自己肚子发出的声音时，林目忙捂住肚子。老爷爷笑了，再把手伸进包袱，拿出小小的碗碟来，等放到桌上时，就变得跟日常所用一般大小了。他再一样样地从包袱里拿出小巧的东西来，长得并不直溜溜的黄瓜、尾部还泛着绿色的西红柿、叶子上满是虫口的青菜、长长的豆角……放到桌子上，都变得跟菜市场买的一样大了，却又水灵灵的，还带着泥土的气味。老爷爷说：“这都是家里菜园刚刚摘下来的哟！”林目欣喜地一个个拿着，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可是，要像妈妈一样，把这些新鲜的蔬菜变成可口的饭食，她就为难了。

“哎哟，不会做的事情不会学吗？一次不会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嘛！谁不是从不会到会的呢？”老爷爷抱着手说。

那就试试吧。林目一边拿起西红柿咬了一大口（呀，酸甜可口，跟菜市场买的可太不一样了），一边动手开始洗菜。这些活儿，她以前在家里都是跟妈妈学过的，再次实践也并不难。处理完菜根、枯黄的叶子后，切成什么样子呢？菜品怎么搭配才好呢？奇怪的是，林目并没有费太多时间，就处理完了食材，再到小厨房把落满了尘土的锅具清洗一遍，就开火了。外面大热天，屋子里虽然也有点热，但林目并不觉得闷，就像在老家厨房里一样。很快，就炒好了菜，再盛放在老爷爷的餐具里。然后，把桌子收拾出一半来。虽然只是半张桌子做餐桌，却也是家的味道啊。一个人的生活，也能过成这样吗？

林目遞给老爷爷一双筷子，邀请他一起就餐。老爷爷摆摆手，在每一个菜跟前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是神仙呢！不吃饭！可你真不记得我了吗？”林目摇头。老爷爷说：“哈，没关系的。我从老远的地方来，看到你并没有懒惰到不可救药，还保留着小时候的勤劳和淳朴，我就放心了！”

林目的脸又红了。吃着自己做的饭菜，她在心里默默念着：以后，不管在外面遇到多么烦心的事情，回到了这个小屋子，一定要这样努力过生活啊！

老爷爷似乎看出了林目在想什么，他乐呵呵地笑起来，再环着屋子飞一圈，说：“我该走了。不过，我要送你最后一个礼物。”说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盆，放在桌子上，盆子立即变成了一个装满土的花盆，然后他往盆里塞了一个青色的小果子，那果子瞬间就长出一棵小树苗，再逐渐长高，竟然是一棵核桃树啊。林目睁大了眼睛，见那小核桃树很快结出几个小小的青核桃。绿油油的青皮核桃，外皮下充满了核桃特有的青色汁液。林目伸手过去摘，老爷爷赶忙说：“哎，还没上油呢！”然后他站在小树下，哧溜哧溜爬了上去，到一颗核桃跟前时，他再次拿出小银壶，朝着核桃浇一种油津津的液体。等给每颗核桃浇完液体，他说：“好了，从今天开始，所有的核桃都可以吃了，上了油的核桃哟！”

就在那一瞬间，林目突然想起来了，她确实是见过这位老爷爷的。那时候，院子里有一棵核桃树，核桃还是青色时，林目就嚷嚷着要吃核桃，爷爷总说“要再等一等呀，等到六月六，核桃上了油才能吃”。林目很好奇核桃怎么上油，爷爷就说：“六月六晚上，一个白胡子老神仙，会带着油壶，挨个给核桃上油。”啊，那么多核桃，白胡子老头一个个都去上油吗？爷爷说是啊，那是勤劳的神仙，不过他可不给懒惰人家的核桃上油，那些懒惰人家的核桃就不好吃，干干涩涩的。林目就对那个白胡子老神仙充满了敬畏，在那年的六月六晚上，强撑着不睡，要去看白胡子老神仙给核桃上油。上弦月架在山头时，林目已经迷瞪起来了，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白胡子老头拎着一个银光闪闪的油壶，在给核桃上油。第二年，她还想看白胡子老头上油，依然在迷瞪中看不真切。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把这回事忘记了。但她总是相信，核桃就是从六月六之后才变得油香起来的。她喜欢吃核桃，为了让自己家的核桃变得油香，林目总是像爷爷一样勤劳。

想到这里，林目感叹着：“要不是您，我真把这些忘记了。”老爷爷说：“这就是我来的目的。记住了：美好生活永远都属于勤劳人！”说着，核桃青皮泛黄，只听到轻微的一声，青皮裂开，核桃就落了下来。

林目捡起核桃，恭恭敬敬递给老爷爷。老爷爷说：“孩子啊，这是奖励给你的。”林目轻轻一捏，外壳就碎了，露出里面的核桃仁，剥开那层米色的外衣，白色的核桃仁就散发出油香来。林目放进嘴里咀嚼，甜甜糯糯，清新的油香味弥漫了口腔。她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和幸福。她闭上眼睛回味着，童年在乡村跟爷爷劳作的一幕幕场景都涌上心头。不知不觉，林目浑身充满了力气。她打算立即开始收拾屋子，她想把这一切告诉老爷爷时，才发现老爷爷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开。

小核桃树已经不见了，桌上的餐具是林目原本的普通餐具，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但林目觉得那又不是梦，她的唇齿间还保留着新鲜核桃的油香，屋子里还留着特有的核桃叶的清凉。普通餐具里的饭菜让人十分舒心，那两盆绿植长出了新的小叶。最为重要的是，林目获得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她看向窗外，太阳已经火辣辣地冲破了雾霾，便立即卷起被褥，她要去晒被子了。

因为，六月六这天，除了核桃上油，还是晒衣节呢！她要像妈妈一样，让被子和衣服张开毛孔，去接受阳光，迎接明天……

3634500589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