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一只羊

吴苹

那原是一个很平常的上午，平常得如同墙上的日历。从内容上来讲，今天和昨天似乎没有多大区别，无非是车辙跟在车轮后面重复着以往。天空、河滩、孩童，依旧按部就班，依旧美好如初。河滩是个天赐的牧场。各种青草葳蕤蓊郁，绿色连绵不断。车前草、星星草、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摇头晃脑，竞相撩着小未的脚脖子。散落在其间的小花也不甘寂寞，不等小未来到近前，就迫不及待地往她视线里钻。小未低头掐着野花，在手里编着花环。花环编好的时候，小未和她的羊群正好走到旧村遗址前。

旧村则是一片砖头瓦砾。

小未将头羊拴在树上，说：“你乖乖的，领着它们好好吃草，可别乱跑。”小未将花环从自己头上摘下来，给羊戴上，又拍了拍它的脑袋。小未走向那片废墟，用羊鞭拨动瓦砾，开始翻找。发卡、头花、旧指甲剪、半盒胭脂，这些都是之前在这里找到的。这里是小未的宝地，只属于小未一个人的宝地。今天兴许是运气不好，只找到一把电动刮胡刀和一辆玩具小汽车，两样都不是女孩子的东西，尽管小未有些失望，还是将它们放进了口袋。正准备转身时，一眼瞟见前面的砖缝下露出一点棕黄色，棕黄色的东西被压在一大块水泥下，水泥上粘着几块砖头，看起来很重的样子。小未将羊鞭放在地上，弓腰撅屁股，咬牙使出全力，好歹将水泥块搬动了一点。一窝多足潮虫在水泥下安了家，驟然见到光，虫儿惊慌失措仓皇而逃。是一只小羊木雕。小未将木雕捡起来，在衣服上擦去泥土。木雕为棕黄色的原木，高约七八寸，雕的是一只小绵羊。小羊仰着脑袋望向天空，弯弯的羊角呈可爱的螺旋状，一对眼睛被染成了黑色，目光里透出天真和无辜，又带着一点点憧憬。小羊身上的卷卷毛层层叠叠，如同翻滚的浪花。遗憾的是它的一条前腿自膝盖处断掉了，断茬处露出新鲜的木质。它怎么断了一条腿……小未正沉浸在这个问题中时，却被身后的轰隆声打断，两台挖掘机已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司机高喊：“那个小孩，去别的地方玩儿！这里危险。”

小未一手抱着木雕，一手牵着头羊离开，待她回过头来，她的宝地已深陷进黄色的烟尘里。小未望着那团烟尘发了片刻愣，而后拿着木雕小羊走向河边。河水很清澈，清澈的河水将木雕上的泥土一点点冲掉，洗干净后的小羊露出木质天然的纹路，并在阳光下泛着光，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小未将木雕小羊抱在怀里，贴着皮肤。渐渐地，它有了温度。

到了新村附近的桥边，小未和她的羊群停了下来。从新村到旧村有五六里路，打了个来回，小未感觉有些累了，她在一棵大树跟前坐下来，背倚着树干打起了盹。

小未睁开眼的时候，她的羊全跑光了。河滩上有一棵小槐树，生出一股旁逸斜出的树枝，恰好伸到了桥头上，那枝叶子鲜嫩得很，像刚画上去一样，引得小未的羊们伸着脖子拼命争抢。

小未牵起头羊的绳子，头羊恋恋不舍地边走边回头。小未扬起手中的鞭子给了它一下，头羊很不高兴地叫了两声，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小未往回走。

小未将羊群赶回来后，摸着头羊被鞭子打过的后背，说：“不疼了不疼了，你以后听话，就再也不打你了。”小未担心刚才跑那一阵子，哪只羊再跑丢了，就开始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十岁的小未是前年才数到一百个数的。这几年，小未的羊每日都要从唇间滚个几十上百遍，估计羊毛都要磨掉不少。小未妈于秀英说，小未，家里的羊只能多不能少，等卖了羊给你买新裙子。可是这两年来小未的羊一直在减少，到现在小未都没有穿上新裙子。下决心搬家之后，村里人对一楼几乎呈趋之若鹜状。小未家很幸运地抢到了一楼。每天早晨吃过饭，小未都会将羊群赶出家，喂饱后再将它们赶回来拴在院子里。没有抢到一楼的人家大多忍痛将羊群处理了，也有不舍得将羊处理的，小未家原来的邻居五奶奶家便是。五奶奶是牵着羊上楼的。五奶奶家在三楼，两居室，一间住人，一间住羊。只是钢筋水泥地面到底不是黄土的羊圈，五奶奶在她家三楼的水泥地上铺上干草，又铺上毡毯，仍然挡不住羊儿一只只地死去。

那次五奶奶在地上写了一个字，五奶奶说：“小未，这个字念‘羊’。”小未就跟着五奶奶念“羊”。念了几遍后，小未嘻嘻地笑起来。五奶奶问小未笑什么，小未说：“这只‘羊’头上还有角呢。”五奶奶摸着小未的头，说：“小未你还是很聪明的。”除了五奶奶，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夸小未聪明。之前小未和村里的孩子一起上幼儿园时，老师教的东西她总是记不住，惹得老师一看见她就皱眉头，上了一阵子后她死活也不去学校了;五奶奶却不同，小未记不住东西她从不皱眉头，小未还是愿意跟五奶奶学。五奶奶又在地上写了一个字，小未绕着那个字转了几圈，那个字有点像“羊”可又不是“羊”，它的下面比“羊”的笔画多。小未问五奶奶：“这个字也念‘羊’吗？”五奶奶说：“这个字不念‘羊’，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字。”

世界上最好的那个字念什么呢？小未在地上写了个“羊”字，又在“羊” 字下面加了几笔，她左看右看，有点像那个字，却又不是那个字。

五奶奶经常给小未讲羊的故事。五奶奶讲故事时，希望通常是偎在她身边的，五奶奶左手摸摸小未的头，右手摸摸希望的头。五奶奶累了坐在椅子上歇息时，希望就躺在她脚边睡觉，还发出轻轻的鼻息声。希望醒了后常用脑袋去蹭五奶奶的腿，还总是轻轻衔着五奶奶的脚趾头。

希望是一只羊。五奶奶家的最后一只羊。

小未想着这些事情，又笑起来。笑过之后，小未将身体向后仰倒，躺在了河滩的青草上，惬意地伸展着腰肢，还把上衣撩起，当扇子扇起了风。细碎的阳光从大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在地上跳跃着，两只鸟儿在枝头踱来踱去。小未刚想闭上眼睛，猛地想起了五奶奶的话，姑娘大了不能撩起衣服擦汗，更不能躺在地上睡觉。小未坐起来，抬头看看天，太阳转移到了头顶偏南的地方，羊儿吃饱了，都躺在树下眯着眼睛打盹，有的腮帮子一动一动地在反刍。几个半大孩子从那边跑过来，光着脚丫子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河里，而后拉起一块旧窗纱网水里的小鱼，平静的河面顿时被搅得稀里哗啦的。

“啪——”有东西砸在了小未的腰上，是一块黑乎乎的淤泥。一个小子正站在水里，张着两只泥手，斜睨着眼睛笑望着小未：“没哭，看来砸得不疼。”“不要脸。”小未咧嘴笑着。那小子又从水里抓起一块淤泥砸向小未：“都砸她！把她砸疼了看她哭不哭。”

“不要脸，你们都不要脸。”小未笑着骂。

“还真不会哭，真是个大笨蛋啊，哈哈哈——”

小未起身，走到大树前去解羊绳。那些小子们见小未欲走，跑过来一起围住她，竞相将手上的泥巴往她脸上身上糊。小未一边用手挡着，一边咯咯地笑。

“造孽！你们这些小货货们。”站在桥头的是五奶奶，五奶奶的身后跟着她的希望。

五奶奶和小未一起将羊群赶进羊圈，小未爸春生还没有回来。五奶奶打开房门，给小未找了一身干净衣服：“你爸妈都没在家，还是到我家去吧。”

小未帮五奶奶把希望赶上三楼，将希望安顿好之后，五奶奶把小未带到卫生间，调好水温，给小未洗头洗澡。五奶奶粗糙的手轻轻穿过小未的头发，小未感觉麻酥酥的，咯咯地笑个不停。五奶奶说：“我这一辈子，接生了那么多孩子，那些娃娃们一落地就哇哇地哭啊，看谁哭得响，偏偏你，一落地就咧着嘴笑，怎么拍打你的脚心都不哭。整个月子里，你躺在那儿笑，你妈却在哭，你爸唠叨着说不如送人，让我给骂了一顿后再也不说那话了。说到底，世上增加了一条命，就有一条命的福分。” 五奶奶又说：“你四五岁的时候，跟村里的孩子一块玩儿，追着赶着让人家教你哭。那些孩子就掐你拧你，以为你疼了就会流眼泪，可你还是只会笑。”

五奶奶拿了条干毛巾给小未擦头发，毛巾有一股肥皂的清香。五奶奶很爱干净，不管什么时候她的衣服上都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小未听村里人说五奶奶做姑娘时上了很多年学，连庄稼地都没进过。村里人还说太干净的人命不好，就像五奶奶周玉端，只要去田地里干活，哪怕天再热胳膊上都要戴着套袖，冬天即便是下大雪也要用热水擦澡。村里人都说这个周玉端整天擦啊洗啊，把自己的好命都给洗掉了，一辈子连个亲生的孩子都没有。

五奶奶帮小未一左一右梳了两个小辫子，又找了两个粉色的蝴蝶结扎在发辫上。五奶奶拉着小未到镜子跟前：“小未啊，你别说打扮打扮还真好看。”镜中是一个红脸蛋的女孩儿，两条辫子垂在肩上，黑发间的蝴蝶结展翅欲飞。小未咧嘴笑着，露出两颗可爱的大门牙。五奶奶打量着小未，说：“你奶奶平时只顾着忙，也想不起给你梳头。要不说呢，女孩儿家全靠打扮呢，就像你玉梅姑，她小时候我天天给她梳辫子，两条长辫子又黑又顺，一直垂到腰里，村里的女孩儿们都羡慕呢。”

五奶奶快四十岁的时候抱养了玉梅，养到二十多岁将她嫁了出去，可惜她嫁出去没多久血液里就长了癌。病了一年，最后咽气时瘦得剩下一把骨头，拿一只竹筐都能将她拎出去。村里人提起这些事就咝咝地直吸涼气，摇着头摆着手说，唉，这个周玉端……

五奶奶擦了一下眼睛，说：“不提她啦，奶奶给你说点别的事情。”小未问什么事，五奶奶说：“我就要去你姨姥姥那里了，我们姐妹快二十年没见了。她家很远很远，在内蒙古，那里有望不到边的大草原，草原上的羊群比天上的白云都多呢。”小未问：“这么多羊啊？” 五奶奶说：“是啊，咱们这里以后就没有羊了。可是，五奶奶老了，除了放羊还能干什么呢？” 小未知道前一阵子，村里的老人一起去了城里，他们本来是要去那里打扫卫生的，可是两天后，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全都返回了。五奶奶叹了口气，说：“多少年了，村里人除了种地，就是靠养羊过活。哪里是人在养羊，分明是羊在养人呢。”小未说：“您去姨姥姥家在路上要走多久啊？” 五奶奶说：“以前坐火车在路上要走一个星期呢，现在好了，即便是坐慢车一天多也能到。买的是后天的火车票，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可惜，我带不走希望，只有放在你家里了。”

五奶奶抚摸着小未的头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中有一个很受人尊敬的人，后人将他称之为神农。神农看到当地的百姓身染疾病，面黄肌瘦，便走了很多很多地方去采集花草，并从中找出能治病的药来。可是，这些草药药性不同，有毒或无毒，性热或性寒，怎么来辨别呢？神农便亲自一一尝试。神农部落的人对羊很崇拜，书上将这种崇拜称为‘图腾’。传说神农就有一只小羊，这只小羊很有灵性，它总要在神农尝药前先尝上一遍。后来，神农部落中有一支人沿着黄河向东迁徙，到了中原之地，就是咱们这里，也将羊图腾的风俗带了过来。”村里人都说五奶奶年轻时读过很多书，一点都不假，这个故事小未听得似懂非懂，此时她倒想起了另一件事，那是前年爸爸带她进城看病时，在县城的西北角她看到一座高大醒目的地标性建筑——一对羊角。多少年来，这里的人不仅家家户户养羊，春节前每家都要拣膘肥体壮的羊儿杀上一只，炖上满满一锅汤，炖得香气四溢、滑爽浓郁，而后将羊肉汤盛在专用的器皿里冷藏，待亲朋好友来串门时，羊肉汤便成了待客的美味佳肴。

五奶奶微笑着拍拍小未的脸，开始唱起歌来：

蓝蓝的天空绽放着白云

青青的河滩盛开着羊群

小河唱起欢快的歌谣

牧羊的孩子在河滩上奔跑

天空拥抱最瘦的白云

草地怀念最弱的羊群

丑丑的孩子唱起古老的歌谣

走向等候在村口的母亲

小未偎在五奶奶腿边，仰着头，看着五奶奶的嘴巴一开一合，她的嘴巴也跟着一开一合。希望听到歌声，从它房间里跑出来，也偎在五奶奶腿边抬头望着她，大眼睛里闪着清亮的光。因为离得近，小未闻到了希望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油脂味混合着清晨露水的气息和阳光下的青草味儿。

午饭后，五奶奶将小未送到家里时，小未爸春生正就着一棵大葱在啃凉馒头。五奶奶问：“你妈呢？”春生说：“去我姐姐家了。”五奶奶嗔怪道：“你看你，你妈不在家，你也不好好做顿饭。” 春生说：“对付对付吧，过日子可不就是对付。” 五奶奶说：“年纪轻轻的，不兴这么作践自己身体。”春生起身，从屋里搬了把椅子给五奶奶。五奶奶说：“脚快好了吗？”春生说：“差不多了，公司里催着回去，明后天就走。”五奶奶叹了一口气：“之前自己做生意自由惯了，现在给人家打工，到底不比以前呢。”

春生以前是个羊贩子，那时候村庄里家家户户都养着羊。春生每天上午出去买羊，到了中午则回家吃饭。饭后，总要品上一阵子茶水再出去。小未妈于秀英清晨和下午去田里，上午在家忙点洗洗涮涮的事。农闲时，于秀英就和村里的女人一起赶集逛街，一家人的日子倒也逍遥自在。羊儿大面积消失后，春生的生意也黄了。夫妻俩双双去了市里打工，春生在市里一家安保公司做保安，于秀英在一家餐馆做服务员。他俩平时难得回家一次，尤其是于秀英，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就像今年过年，于秀英除夕回来的初二就走了。春生这次也是因为伤了脚才请到几天假。当时，城东的某个小区因为交房延期，业主们讨说法时与开发商发生争执，开发商从安保公司雇了一批保安来维持秩序，后来双方言辞激烈动起了手，夹在其中的春生也未能幸免，打斗中被人用棍子砸到了脚。

五奶奶对春生说：“趁你在家，想让你帮我拍个照再走，毕竟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春生答应着，进屋取了相机，说：“婶子，去哪里拍？”五奶奶说：“去村外吧，庄稼地里、小河边都行。”村子南面是一片花生地，此时正是花期，黄色的小花在浓郁的绿叶间探头探脑。五奶奶站在花生地边，春生帮她拍了几张。春生正准备去河边选景时，五奶奶说：“等一会儿。”春生和小未等了一会儿，五奶奶牵着希望从村里走了出来。咔嚓、咔嚓几声，五奶奶抱着希望定格在相机里。五奶奶对小未说：“小未，你也和羊拍几张吧，等以后让你的孩子看看。说不定到那时候，这里再也找不到羊了，你的孩子也许都不认识羊了。”小未说：“没有羊，那羊去哪儿了？羊也进城了吗？那我去城里放羊好了。”

半夜里被尿憋醒的时候，小未的短裤背心汗津津地粘在了身上。一只蚊子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蚊帐内，嗡嗡地来回盘旋着。小未下了床，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小未爸的房间里亮着灯，里面传来了说话声，他在和小未奶奶说话。小未顾不得细听，抱着小肚子进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后，小未爸和奶奶还在说话。“你去找你媳妇了吗？怎么跟她说的？” “我让她离开那个饭店，找别的工作，她不同意。”“这是鬼迷心窍啦！本来好好的日子，为了贪那个老不要脸的那点钱，家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就那么作吧。”“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谁离了谁不能活？！” “都是让那个老不要脸的、那个老流氓给搅和的！”“等着吧，早晚有一天……”“你想干啥？你可不能犯傻！”“我倒不恨她，就……”

小未进了卧室，摸黑到了桌子边，摸到了那个小羊木雕。木雕的断茬处被她用红泥补上了，这几天，红泥已经晾干。尽管红泥的颜色和木雕很相似，近距离仍能看见那道伤口。她将小羊放在枕边，说：“你的腿疼吗？疼了你会哭吗？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不会哭啊？”

客厅的桌子上点着一支艾柱。艾柱是自制的，将青艾切碎，晒干，卷进报纸，卷实，点燃后用来熏蚊虫和暑湿。熄灯后，燃烧着的艾柱成了一个红色的光点，香气被黑暗送过来，丝丝缕缕的。小未奶奶在蚊帐里坐着养神，两眼微闭，一动不动，小未一度以为她就这样坐着睡着了。为了省电，吃过饭奶奶就关了电扇。将卧室门和窗户打开后，原想着风进来能凉快些，但是不管用，小未仍感觉热，后背上一直在冒汗，将草席浸湿了一片。出汗多了口渴，加上晚上奶奶将菜做咸了，奶奶做菜不是咸就是淡，难得有正好的时候，要是在以前小未会去五奶奶家吃饭，可五奶奶昨天去内蒙古了。小未嗓子里烟熏火燎的，她忍了一会儿没忍住，打算悄悄绕过奶奶下床去喝水。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寂静的夜里，突兀的电话铃声像一匹骤然受惊的马。

老太太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手机铃声停了一下后，又急促高昂地响起来。

小未摁开墙上的电灯开关，“嗯——”老太太睁开了眼睛。

手机再次不屈不挠地响起来。

小未光着脚跳下床，从桌子上拿起叫嚣着的手机。“大晚上的，谁呀这是？”老太太唠叨着接过手机，“……什么？捅、捅到他肝上啦……天啊！天塌下來啦！”手机从老太太手里滑落。

老太太下床的时候，身子一点点地矮下去，双膝一屈竟跪在了地上。老太太扶着床板想站起来，腿却抖得不听使唤。小未将老太太扶起来，老太太拿起地上的鞋子往脚上套，却怎么也套不上。小未帮她穿好鞋子，问她怎么啦。老太太哭着说：“小未，咱家的天，塌啦。”

老太太哭了一阵子，抹了一把眼泪：“小未你在家好好睡觉，将门关好，奶奶出去，去救、救你爸。昨天刚回去的，今天就出这样的事。你刘大爷家的三小子在市里东关派出所，看他有没有熟人，奶奶给人家磕头，把这对老膝盖磨破了也要救你爸。”

老太太打开床头的一个箱子，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掀起，从箱底扒出一个小布包。老太太将小布包在手心里攥了攥，才解开裤带，将布包塞进贴身裤子的暗兜里，再重新扎好裤带。走到门口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抓起忘在床上的手机，这才出了门。

老太太走了，大门却忘了关。外面起风了，吹得门咣当一下，咣当又一下。院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响，咕噜——咕噜——。

小未光着脚站在地上，脑子里混沌一片。似乎有什么事情没有做，想了半天才想起原来她还没有喝水。暖壶里的水太烫，小未从水龙头下接了一碗凉水灌了下去。外面好像有谁在哭，哭得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听了一会儿小未听清了，声音来自院子里的简易羊棚子。

小未拉亮电灯，来到院子里，见一只空饮料瓶在地上滚着，滚得咕噜咕噜直响。羊棚子里，其他的羊都在安静地卧着，只有五奶奶家的希望在叫。希望仰着头，嘴巴张着，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咩——咩——一声接着一声，没有半刻间歇。希望的眼睛这会子大得出奇，在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清亮的瞳仁里汪着一泡泪。希望这是怎么啦？昨天五奶奶走时它还好好的。小未拿起白天割的青草放到它面前，它嗅了嗅，也不吃，又张大嘴叫起来。小未端来一碗清水倒在它面前的盆子里，它看也不看，仍伸着脖子叫。“希望，你这是怎么啦？你病了吗？”小未将手放在希望的脑门上试了试，似乎比平时热些。小未拿了条湿毛巾系在希望脑门上，又将它抱在怀里说：“你别叫了，我没有找到药，等天亮了我叫医生给你打针吧。” 希望也不看小未，仍是仰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声音凄厉得如同被刀刃划过。

看着仰天哀嚎的希望，小未的头都晕了，却又束手无策。

小未退出羊圈，重新回到床上躺好。此刻，她的脑子成了跑马场，万马奔腾、烟尘滚滚。

迷迷糊糊的，她看到木雕小羊从枕边跳下来，在地上蹦了几下，向大门走去。小未发现它走路时那条受伤的腿仍有点跛。到了门前，小羊稍稍停留，竟毫无障碍地穿门而过。小羊走过长长的大街，走过广袤的田野，最后到了一片大森林前，森林前是一个草场，一大群羊儿正在低头吃草，奇怪的是那里的每只羊儿都顶着一张人脸。瘸腿的小羊见此情景，立时欢叫着加入羊群中。忽然，森林里传来一阵长啸，接着一股腥风席卷而来，羊群惊恐万状四处奔逃。瘸腿的小羊跑到一条大河边，发现自己和羊群走散了，陪伴它的唯有一只老羊。老羊说：“孩子，你别怕，我渡你过河。”瘸腿小羊正疑惑时，老羊慢慢卧倒，竟变成了一条小船。小羊撑着船向对岸划去，到了河中心，忽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

小未一个激灵醒了，这时外面似乎有人在说话：

好不容易出一趟远门，这才走到半道上，怎么人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唉，这个老太太，到最后撂倒在千里之外，连个尸身都运不回来。

……

小未坐在床上愣怔着，她在思忖刚才到底是不是个梦。木雕小羊还在枕边，小未拿起来，抚摸了片刻，将它放在了桌子上。

小未跳下床，趿拉着鞋子，抓起桌上的手电筒就往外跑。手电筒打出一束橘色的光柱，将夜幕剪开一个缺口，小未在这个缺口里奔跑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只野猫被小未惊到，叫了两声，逃远了。

手电打出的光成了一个圆锥形的容器，躺在容器里端的，是五奶奶家紧闭的房门。房门发着棕黑色的冷幽幽的光，小未盯着它发了半天呆，才折身往回走。

夜，沉得像压咸菜缸的大青石。偶尔，有只猫头鹰在夜的缝隙里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叫。

小未进了自己家，从抽屉里找出五奶奶家的钥匙后，又将桌上的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

五奶奶家和往常一样桌明几净，倒扣的水杯在茶盘里泛着瓷器特有的光泽。小未摸了摸沙发上的金丝绒靠垫，似乎还留有五奶奶的体温。一旁的笸箩筐里，是五奶奶给小未钩的一件毛背心，小未拿起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小未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那只木雕小羊瞪着一双天真而无辜的黑眼睛，正静静地望着这个尘世，那目光温润如玉、纯净如水。

小未看着它，久久地看着它，直到眼前出现了星空与河流，星空璀璨而浩瀚，照亮漫漫长夜;河流宽广而悠远，河水奔腾万里、源源不断，层层雪白的浪花翻滚着涌向岸边。突然，一朵浪花溅落在小未的手背上，温热的浪花，小未蓦地一惊，接着，又一朵浪花落下来，温热、湿润的浪花……

责任编辑 老 鱼

3130500218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