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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企业究竟为何愿意深度参与职业教育?
——经济社会学视角下的分析

2022-03-18李东书

教育与经济 2022年2期
关键词:德国职业企业

李 俊, 李东书

(同济大学 职业技术教育学院, 上海 201804)

企业对职业教育的深度参与和有力投入是德国职业教育最核心的特点之一,也是国内外实践者和研究者对德国职业教育最深感好奇之处。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都将深化行业企业的参与列为职业教育最重要的政策目标之一。然而,对于德国企业愿意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原因,仍然缺乏系统深入的分析。以往的研究更多将德国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作为一个既定的事实接受下来,而在过去几年中,已有部分研究从成本收益及历史制度主义等视角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梳理和剖析,但这些分析更多是基于某个视角的单一维度的解释,未能整合不同的研究视角,因而未能提供对这一事实充分且有解释力的分析。笔者尝试搭建一个统一的分析框架,从经济社会学的视角,对德国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意愿和动力进行较为深入全面的剖析,以求对该现象提供比较完整的解释。

一、德国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现实

德国职业教育中行业企业的深度参与是其职业教育最显著的特征之一,这体现在以下诸多方面,这里仅举以下几个事实。

首先,德国的大中型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比例较高。虽然从全口径的统计数字看,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比例不算高,从2007年至2018年,德国所有企业的参与比例大体在20%至25%间浮动;但是,规模以上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比例显著高于平均数,雇员人数超过500的企业在这一期间职业教育参与率超过85%,人数为250~499的企业参与率则基本维持在75%以上[1]。

其次,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程度较深。凡是正式参与双元制职业教育的企业,都会深度介入到人才培养的过程之中。在招生环节,企业在培训市场上招募合适的学徒;在培养过程中,企业向学徒提供技能训练和在岗培训,总的教育与培训时间超过了人才培养全过程的60%;在此过程中,企业培训师承担着技能训练的任务,也有其他培训人员参与指导。

第三,在上述两个事实的背后,则是德国企业界在职业教育中的经济投入。2018年,德国参加双元制职业教育的企业平均对每个学徒的投入超过2万欧元,即使扣除学徒劳动所创造的价值,企业对每个学徒的净投入也在6000欧元以上,而根据最新数据,公共部门在双元制职业学校的生均投入则为3100欧元[2][3],企业对职业教育的投入高于公共财政的投入。

第四,代表行业和企业利益的行业协会在职业教育中拥有重要的权力。这体现在以下几方面:首先,雇主协会和行业协会参与到德国职业教育中最重要的教育标准——《职业培训条例》(Ausbildungsordnung)的制订和修订中;其次,在企业职业教育与培训的实施过程中,行业协会是事实上的主管机构,负责职业培训的监督和管理、培训企业与人员的资质认证以及培训过程的咨询指导等;第三,行业协会负责组织职业资格考试并授予职业资格证书。

概括来说,德国的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既承担了人才培养的任务,并为其付出了较高的成本,也通过利益代理机构参与到人才培养标准的制定过程中,从而形成了在全世界范围内较为独特的、通过制度化方式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范式之一。

二、新的分析框架的构建

对于德国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这一现象,国内学者已经给出了一些解释,但仍有不足之处,因而有必要找到新的切入点,并建构一个新的分析框架。

(一)已有的解释及其局限

德国职业教育中行业企业的深度参与是许多国家都希望达到的状态,无论是出于实践层面学习借鉴的需要,还是出于理论层面上阐述和分析的需要,都需要解释其背后的原因,但许多相关研究都将德国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现实视作理所当然,对其背后原因进行学理探究的并不多,已有的较具解释力的相关研究主要有以下两方面。

一方面是基于成本收益角度的分析。首先,从投入和收益的计算上看,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总投入尽管很高,但在一定程度上被学徒在培训期间创造的价值所覆盖。如前述数据所示,2018年德国企业对每个学徒所投入的2万欧元中,有大约1.4万欧元被学徒的生产性劳动相抵消;其次,如果把不可量化的长期收益考虑进来,基于成本收益的考量,尽管在培训期间很多企业是净损失的,但是这部分损失可以由培训结束后学徒转为正式员工所带来的诸多收益所补偿,比如节省外部招募成本、降低错误招聘员工的风险、学徒工生产力水平更高、学徒更适应企业文化等。此外,还有其他不可量化的长期收益,比如提升企业形象、改善工作质量、促进企业内继续学习的氛围以及使企业更富活力等市场和社会收益[4]。

另一方面则是基于历史制度主义的解释。前述成本收益视角的分析更多是对当下现状的静态分析,并没有说明这种状态是如何发展演变形成的,在这方面,从历史制度主义视角的分析给出了很好的解释。从该视角看,德国行业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技能形成体系不是二战后有意识的制度设计的产物,而是扎根于19至20世纪之交的传统学徒制的现代转型的过程之中;当时的社会市场治理模式为学徒制提供了匹配的制度环境,劳动共同体模式和去商品化的社会保护则奠定了学徒制有效作用的经济社会基础;而这些制度安排则要再往前追溯到19世纪下半叶德国的工业化时期,围绕学徒制发生了手工业与新兴工业之间以及工会组织与行会组织之间的复杂的利益及政治的博弈[5]。

尽管上述研究在某个视角下已有较为深入的分析,但它们分别从不同的视角出发,彼此之间相互割裂:历史制度主义解释了德国职业教育体系历史发展的根源和脉络,它更多地描述了这一事实的缘起,而成本收益视角的分析则从一个单一视角提供了当下状况的静态解释,它们没能挖掘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深层次原因及根源。

(二)新的分析框架

如上所述,国内已有的分析未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分析逻辑,因而没能对德国行业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现实给出较为充分的解释。为了对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行为及其背后的诉求和动力有更加全面充分的理解,我们需要从一个新的、更加全面的视角出发,在更加宏大的解释框架下进行分析。

职业教育是一种跨界的教育,涉及学生及企业等多个行动者,且每个行动者的选择和决策都会对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行为产生影响;因此,若要解释这一问题,新的分析视角应能将多个行动者都纳入其中;由于不同行动者的选择会受到外在制度的影响,因此,这一分析视角也应在一定程度上容纳上述行动者所处的制度。目前,在职业教育领域中缺少具有这样包容性的进行国别分析的框架。

由于缺少现成的分析框架,因此无疑需要拓宽视野。从经济社会学的视角出发,职业教育是将学生个体培养成为具有职业能力的劳动者的过程,学生是职业教育的接受者,而劳动力市场中的企业则是劳动者的雇佣者。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积极性和动力无疑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取决于学生和企业本身这两个最主要的行动者,而这两者之间的互动最典型地体现在培训市场之中。

在德国的职业教育体系中,德国企业是通过培训市场这一机制参与到职业教育之中的,而在培训市场中,企业、学生及两者所处其中的制度具有最为重要的作用。希望进入双元制职业教育的中学毕业生在培训市场上寻找培训岗位,而企业则在培训市场上招募合适的学生作为学徒,正是通过学生和企业双方在培训市场上的双向选择及其所包含的沟通、协调及博弈过程,双元制职业教育才正式开始。在这个意义上,培训市场上学生与企业的双向选择是双元制职业教育的起点,而培训市场本身则是德国职业教育的核心运行机制之一,也是德国职业教育人才培养过程开始之前资源配置的关键环节。此外,培训市场上的企业和学生都受到制度的影响,当制度变化时,企业与学生的行为也会发生变化。

因此,通过分析培训市场上企业与学生这两个关键行动者及其所处的制度,我们能够获得对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之深层根源的更加深入的理解。

上述分析也获益于笔者与合作伙伴对国内不同区域的产教融合差异及其根源的思考和分析,在我们以往研究的分析框架中就包容了上述不同行动者。我们发现,解释国内不同区域间的产教融合差异的关键在于产业特征、区域禀赋与公共政策这三个关键维度。产业特征是特定区域产业所具有的特征,比如产业集中度、资本类型以及岗位的技能专用性等,它影响着产业对于技术技能型劳动者的需求;区域禀赋的核心是财富在资本、政府和居民之间的分配,它影响着地方政府、企业和居民参与职业教育的意愿;公共政策则是国家层面的政策,比如中职免费政策和涉及职业教育升学的政策等[6]。在这一经济社会学的分析框架下,通过横向分析和比较不同区域之间在上述三个方面的差异,可以很好地解释区域间的产教融合程度和水平的差异(1)比如,这一框架可以很好地解释苏州与温州在产教融合上的差异。在汽车等相关行业中,苏州的产业呈现外资企业居多、资本集中度高等特点,温州的产业则是以本地资本为主,资本集中度较低,因此苏州的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意愿较强;在区域禀赋方面,与温州相比,苏州的资本和政府获得的财富更多,这也强化了政府和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意愿和能力;在公共政策方面,中职免费政策在温州产生的影响较大,而升学立交桥的建立则对苏州的产教融合有一定的冲击。综合几方面的情况,苏州的产教融合程度在总体上要比温州更加深入,而两者在过去若干年中都受到了公共政策的影响。。

经济社会学的分析框架能够包容企业、居民和政府等多个职业教育中的利益相关者,如果将这一框架拓展和调整,它也具有解释不同国家产教融合差异的能力。借鉴该分析框架,并考虑德国与中国在经济社会等诸多方面的差异,可以调整这一分析框架并将其进一步抽象,从企业、学生、制度这三个关键维度出发来解释德国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原因。由此,我们可以提出三个关键问题:1)企业为何对技术技能型人才的能力有较高的需求,且不担心其培养的人才被其他企业“挖墙脚”?2)为何有足够的学生选择职业教育,从而使得职业教育生源的质量得到保障?3)制度对企业及学生有怎样的影响?由此我们形成了一个经济社会学视角下的分析框架,将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这一经济行为放在更加广阔的社会背景之中,挖掘产业和学生这两个关键行动者的选择之原因,并分析制度的影响,从而解释德国企业深入参与职业教育的原因。

从研究方法的角度讲,之所以采取经济社会学的分析视角,是因为以下两点。首先,在经济社会学的视角下,行动者的理性行为不是一个作为其他研究的前提假定存在,而是一个本身需要解释的现象;企业参与职业教育正是这样的理性行为,我们不能将其视作理所当然,而应对其进行解释和剖析。其次,与传统微观经济学的分析不同,经济社会学的分析对象不仅包括个人,也包括群体和制度,且其分析的关注点聚焦于参与社会建构的行动者,并假定行动者之间存在联系且相互影响;德国企业之所以愿意参与职业教育,与学生等其他行动者的选择密切关联,并受到宏观制度的深刻影响,而且这一行为本身起到了社会建构的作用。由此出发,经济社会学的视角是适合分析德国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这一现象的。

在下文中,笔者将从企业、学生及制度三个维度,分析德国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原因。

三、对企业的分析:内在的高技能需求及较少的“挖墙脚”行为

从国际比较的视角看,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核心动力在于两点,一是企业对技术技能型劳动者有较高的需求,二是企业不担心自己培养的人被其他企业挖墙脚(2)全世界许多国家都在这两个方面面临问题和挑战,有的是企业实际上不需要高水平的技术工人,因此只需招募具备简单技能的劳动者,有的则是担心其他企业挖墙脚,因此不敢投入职业教育,有的同时面临这两种困难。在国际比较的视域下,德语国家在这两方面具有其自身的特点。。德国企业在产业及劳动力市场这两个方面的特征共同发挥作用,使其有较为充足的动力参与到职业教育中。

(一)产业特征

德国联邦职业教育研究所的研究报告显示,尽管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成本在过去若干年间逐渐上升,但企业仍然愿意参与和投资职业教育,其背后最重要、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企业对技术技能型人才的需求[7];这自然受到企业的市场地位、生产组织方式及岗位特征等多个因素的影响。尽管德国企业之间难免存在一定的差异,但与世界多数国家的企业相比,德国企业作为一个整体仍然具备一些较为独特的特征,而正是这些特征提升了其企业界对高素质技术技能型人才的需求。

在国际生产及经贸体系中,德国的企业,尤其是制造业企业,在整体上占据了较为优势的市场地位。除了西门子、奔驰和博世等知名企业外,还有一些并不知名的德国公司也具有很高的市场地位,有的企业是终端制造企业的二级供应商,有的则面向一个相对较小的细分市场,它们被称为“隐形冠军”,德国企业占据了全世界所有隐形冠军企业的半壁江山[8];此外,许多德国企业都具有一些与隐形冠军企业类似的特征,比如技术水平高、财务状况良好稳健、对未来的发展有稳定的预期,这些因素共同使得这些企业既有对技术技能型劳动者比较稳定的需求,也有财务和职业培训等方面的能力参与到职业教育之中。

许多德国企业不仅占据较高的市场地位,而且在生产组织方式上也有其自身的特点。不同于将工作进行不断分割的泰勒制,许多德国企业采用相对扁平的内部层次结构和特殊的劳动分工安排,这种生产组织方式意味着,从事一线生产及服务的员工不是仅执行经理和工程师布置的任务,而且要在生产组织和客户服务等多个环节进行生产工艺、服务流程等方面的改进和创新,这种并非基于研发的、嵌入在生产服务过程中的“非研发型的创新”[9]是许多德国企业保持竞争力和市场地位的关键要素之一。在这样的生产组织方式下,生产维修岗位的一线劳动者会承担更多的工作职责,具有较高的自由度和相对复合的职业能力,不仅能进行简单的操作和装卸等任务,也能对工作进行准备、筹划和评价[10]。由于劳动者需要具备这样复合性的职业能力,企业自然有积极性参与到人才培养的过程中。

更进一步讲,在这样的生产组织方式下,许多企业都会逐渐产生企业特有的、不同于行业内其他企业的对劳动者知识与技能的需求,即企业专用技能(firm-specific skills)的需求,而这会进一步提高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动力,这些企业难以从劳动力市场中招募到具备这些技能的劳动者,只能自己培养[11]。

正是由于上述市场地位和生产组织方式等方面的特点,许多德国企业对其员工的知识和技能提出了较高乃至企业特有的需求(3)无疑,这两方面是互为因果的,工人的能力水平既是技术水平和生产组织方式等产业特征的内在要求,也是其得以实现的人力资源基础,两者相辅相成。,因此,自然有较强的意愿和动力参与和投入职业教育,提升其员工的技能水平。

(二)劳动力市场特征

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意愿不仅受到自身劳动力需求的影响,也受劳动力市场特征的影响,在这方面,资本主义多样性理论给出了较为清晰的解释。依据该理论,市场经济分为自由市场经济和协调市场经济,在自由市场经济中,企业通过科层制和竞争性市场安排来协调其行动,而在协调市场经济中,企业则更多依靠非市场关系来协调与其他参与者的行为[12]。在德国这样的协调市场经济体制下,雇主协会等雇主利益代理和协调机构的存在能够有效地促进企业间的协调,降低企业对其他企业挖墙脚的担心,并建立一种企业自我强化的激励和约束,从而维持了“高技能均衡”[13]。

劳动经济学家揭示了这种高技能均衡背后的微观动力机制。在协调市场经济下,劳动力市场是一个并非充分竞争的不完全劳动力市场,在这个市场中,不同水平劳动者之间的工资差异被压缩了,形成了一个压缩的工资结构(compressed wage structure);在这一压缩的工资结构下,劳动者的工资水平并不能反映其边际价值,由于工人工资水平的提升与技能的提升并不完全一致,因此企业更有动力参与职业教育、提高工人的技能水平,而不必支付相应的成本[14]。与此同时,在德国的劳动力市场中,由于广泛存在的工资集体协商等制度,同一岗位在不同企业之间的工资差异相对较少,因而这些行业中的员工较少因为工资薪酬的原因跳槽,这明显降低了德国企业对于相互之间挖墙脚的担心。

几种因素共同作用下,德国自然更有动力参与职业教育与培训(4)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企业拥有了更多、更高水平的技术技能型人才,这也间接促进了企业的技术水平的提升和非研发型创新的实施,从而提高了企业的市场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里提到的产业特征与劳动力市场特征是相互促进的。。

概括来说,企业对技术技能型劳动者有较高的需求,这主要受到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一方面是企业自身的生产组织方式和市场地位等,这使得企业具有对高技能劳动者的较强需求,另一方面则是劳动力市场特征,协调市场经济下的不完全劳动力市场机制降低了企业对挖墙脚的担心,并由于压缩的工资结构的原因,保障和强化了企业对学徒的需求。

四、对学生的分析:更多的主动选择与清晰的就业意愿

在经济社会学的视角下,社会行动者的选择和行为并非彼此孤立,而是相互影响的;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这一选择也不例外,除了企业自身的特征外,选择职业教育的学生的情况也会影响到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积极性,其背后的核心因素则是选择职业教育的中学毕业生的数量及学习意愿(5)随着企业对技术技能型人才的能力要求的不断提升,越来越多的企业实际上招募高中毕业生作为学徒。;当大量学生愿意主动选择职业教育,并希望通过职业教育进入劳动力市场的时候,企业参与的积极性就高;当学生数量不足时,或者当多数学生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被动选择职业教育时,生源质量就较差,从而对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积极性有负面影响;而当学生就读职业教育是为了升学时,学生自然不会成为企业未来的员工,企业参与的积极性就会较差。

选择职业教育的学生数量及意愿主要受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一是学生对职业教育的认可度,二是在教育体系下,学生实际拥有的教育选择的情况。关于前者,德国学生对德国职业教育的认可,国内已经有了不少研究,基本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即由于职业教育能够带来体面收入,且社会认可度较高(6)德国技术技能型人才的高收入,很可能与前述德国企业的生产组织方式及劳动力市场特征等有着一定的联系,在这个意义上,生产组织方式-收入-生源等不同因素可能形成了一个促进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正反馈循环。,德国的中学毕业生是比较愿意选择职业教育的,这意味着职业教育的生源质量不会太差,对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关于后者,目前国内的分析相对较少,笔者在此尝试做进一步的阐述和分析。

德国民众愿意选择职业教育,不仅有职业教育所能带来的收入和社会地位方面的原因,还有教育体系方面的原因,这里面又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教育内部的分流,二是职业教育的升学安排,前者从数量上保障了职业教育的学生数,后者则稳定和明晰了学生与企业对职业教育的预期,两者共同作用,保障了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意愿和动力。

先来看德国教育内部分流的体系安排。德国教育的内部分流较早,学生在小学毕业时需要在主体中学、实科中学和文法中学(或者包括了三者的综合中学)中进行选择。文法中学的学生多数将在毕业后进入大学学习;实科中学的学生多数进入职业教育;主体学校的学生则面临一定的困难,不少人没能进入职业教育,因而不得不进入过渡系统(Übergangssystem);尽管不同学校之间有互联互通的可能,但从实际情况看,相当数量的没能进入文法中学的学生被较早地被限定在了职业教育的路径上,这在客观上保障了选择职业学校的学生人数[15][16]。这一点与前述职业教育较好的社会地位共同作用,从数量上保障了职业教育的生源供给,使得德国企业有较强的意愿参与职业教育(7)德国企业自主选择学徒的权力在此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德国的职业教育并非没有门槛的教育,企业和学校均有权选择自己的学生。。

再来看德国职业教育的升学安排。在部分国家和地区,职业学校中选择升学的学生数持续增加,而这一趋势的不断强化对产教融合产生了负面的影响,降低了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意愿[17],在这方面,德国的教育系统是怎样的?其对企业和学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在传统上,德国的职业教育与高等教育被视为是相互分离和独立的两个人才培养系统,两者在培养目标、课程标准和治理结构等诸多方面均有显著差异。但是,由于技术变革、人口结构的变化以及欧洲教育一体化的影响,职业教育与高等教育之间相互融通的必要性不断提升,职业教育有必要提供一定的升学路径。

在此背景下,各州文教部长联席会议(KMK)于2009年颁布了《无高校入学权的有职业资格者进入大学的通道》决议,旨在向职业教育受众扩大就读大学的路径(8)决议的核心内容包括:1)参加过职业继续教育培训并获文凭的有职业资格者,比如获得手工业中的师傅证书者(Meister),有进入大学学习的可能;2)国家认可的职业教育的毕业生有三年工作经验后,经过大学或国家机关按照一定条例开展的能力认定,或至少一年的试读大学的成功经历后,可获得与其职业相关专业的大学入学资格。。

简单来说,该决议为职业教育学生的升学条件设定了较高的门槛,职业教育领域的毕业生,只有在获得了师傅等更高级别的证书或者在积累工作经验后证明其符合高等教育的入学要求的情况下才能进入高校就读[18](9)师傅证书等继续教育的文凭其实并不容易获得,在德国,它被认为具有很高的价值。。德国的这一融通标准,虽然奖励了通过职业教育获得高级职业资格证书的劳动者,但也在开放融通可能性的同时坚持了高等教育较为严格的入学标准。

在这样的升学标准下,尽管德国职业教育与高等教育出现了一些相互融通的趋势,但两者之间仍然保持了各自的独立性,近年来,德国职业教育的毕业生直接升入大学的比例仍然较低,仅为5%以内[19][20]。

较低的升学率反映出决议背后的共识和思路是清晰的,一方面,高等教育的入学标准不应有太大的松动,仅对能够适应高等教育的群体开发;另一方面,尽管职业教育需要提供向上升学的途径,但其吸引力不应依赖于与高等教育的贯通,其本身的目的和性质应当保持不变,它应当向学习者传授劳动力市场认可的职业能力,并帮助学习者实现长远发展。

无疑,这一政策是同时影响企业和学生的。职业教育本来的性质和质量标准在这一政策下继续得到了保护,这向希望选择职业教育的学生和参与职业教育的企业都发出了清晰的质量信号,让他们对职业教育继续保持了相互匹配的诉求,学生选择职业教育是为了取得职业资格证书并实现较好的就业,而企业则也清楚,申请培训岗位的学徒数量会保持相对稳定,其继续参与和投入职业教育的回报因而是稳定且可靠的。这样一来,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意愿得以保持。

概括来说,由于教育体系的分流及升学安排,选择职业教育的学生数量较多,且部分学生是较为主动地选择职业教育的,这保障了生源的质量;而且这些学生选择职业教育以就业为目的,因而愿意到企业当学徒并留在企业工作;两者共同作用,保障了生源的质量以及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动力。

五、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制度安排:制度赋予产业界的权力

前文梳理分析了企业与学生两个关键行动者的基本情况及其影响因素,但这仍不足以构成充分的解释;企业和学生在做出选择时,不仅受前述经济、社会及教育等因素的影响,也会受到制度的影响,这其中,至关重要的无疑是行业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制度安排。粗看起来,这与本文想要分析的问题有些同义反复,但其背后的逻辑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许多国家都尝试加强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制度与措施,但很多情况下效果并不好,因此,有必要探讨,德国在吸引行业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上有怎样的制度安排。

在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制度核心并非在校企合作这样的微观层面,而是在顶层设计的层面上,其核心则在于多个利益主体共同参与的机制设计,这一机制设计允许企业通过其利益代表机构参与到职业教育的标准制定和决策之中。这充分地体现在德国职业教育的核心组织原则之一——共识原则之中,在这一原则下,雇主和经济组织、政府以及工会共同参与到职业教育政策和标准的制定和调整过程中,通过谈判和协商,在职业教育中尝试寻求共识并达成一致。

实际上,行业企业在职业教育中所拥有的权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了共识原则在抽象层面所展现的多方协商与共同治理机制。与普通教育相比,经济界在职业教育领域的权限要大得多,1969年的《职业教育法》几乎赋予了经济界主导职业教育与培训的权力[21];经济界的这一主导权更清晰地体现在2000年之后的几个职业教育改革的尝试之中,无论是两年制学徒培训的引入,还是施罗德政府计划引入培训税的失败尝试(10)由施罗德担任总理、社会民主党执政的政府本计划于2003年引入培训税,这也是其政党的传统诉求之一,但由于支持经济界利益的偏右政党基督教民主联盟、党内反对派和部分工会改革力量的反对以及相对复杂的政党博弈形势,因而没能成行,其过程在此处引用的文献及该作者的其它专著中有更详细的介绍。,以及2005年《职业教育法》的修订,经济界都在德国政党政治的实际运行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并能够与政府及工会在不同的事务上达成联盟,其背后的重要原因则在于,经济界在社团主义的决策中拥有优势地位,且政府及工会都仰仗企业提供职业培训岗位[22]。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行业企业被赋予了前文所述的职业教育的重要权限,尤其是参与制定标准、认定资质以及监督管理职业教育过程的权力。

从这个意义上讲,德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培训的动力在一定程度上来源于其影响和参与职业教育的权力及其带来的效果,正因为经济界在职业教育的政策制订、实施和监管上均具有很强的权力,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影响乃至塑造职业教育的形态和内容,从而在其中实现自己的诉求[23]。

回到制度本身,行业企业之所以能在职业教育中有这样重要的影响,其制度基础正在于其内在的利益协调权衡机制,它赋予了职业教育不同利益主体参与和影响决策的权力,以保障其权利和利益。当然,正如历史制度主义理论所指出的,当下德国职业教育这样的制度安排,既有二战后德国职业教育立法和制度建设的原因,不容忽视还有其在历史进程中制度演化的成分,仅仅凭借设计是无法形成今日颇为复杂的制度格局的。

概括来说,行业企业及其利益代理机构在职业教育中所拥有的权力以及被赋予的权利是其愿意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重要基础之一,正是因为相关的制度安排,经济界能够有效地参与和影响职业教育政策制订、修订及过程管理的诸多环节,并在此过程中实现自己的诉求,所以有较强的动力深度参与到职业教育中。

六、结论与启示

(一)主要结论

综上所述,在经济社会学的视角下,德国企业之所以有意愿和动力深度参与职业教育,与培训市场这一德国职业教育资源配置的关键环节上不同行动者的基本情况有关,其核心在于,受到经济、社会和教育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企业对技术技能人才的需求较强,学生的生源也较好,企业与学生对于职业教育之诉求的匹配程度较高,而制度则有效地保障了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途径。

具体来说,首先,由于企业本身的技术水平和生产组织方式等产业特征,以及协调市场经济下的雇主协商及压缩的工资结构等劳动力市场特征,企业对于技术技能型人才的需求较为强烈,且不那么担心培养的人才被挖墙脚。其次,由于职业教育能够为其毕业生带来中等收入和社会地位,社会认可度较高,且教育系统有着较强的分流筛选功能,实际选择职业教育的中学毕业生人数较多,这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职业教育的生源质量;加上职业教育与高等教育有限贯通的制度安排较好地保护了职业教育的类型属性和质量标准,给学生和企业都发出了清晰的质量信号,让他们对职业教育继续保持了相互匹配的诉求。再次,制度安排也起到了保护和促进作用,由于产业界在职业教育的设计、实施和监管上具有很强的权力,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影响乃至塑造职业教育的形态和内容,因此,个体层面的企业也更有意愿参与职业教育。

如果放在与国内已有的关于该问题解释的对话中,则可以这样解读本文的学术增值:历史制度主义解释了德国职业教育中行业企业参与机制的历史演化逻辑,本文提供的则是,从经济社会学的视角出发,对企业参与职业教育意愿与动力背后多个复杂的影响因素进行整合性的分析,而这些因素共同作用所产生的结果,就是成本收益角度的分析所清晰地展示的,企业在参与职业教育的过程中,总的收益是大于支出的。

(二)反思与启示

在当下我国的职业教育实践中,推动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政策尝试有很多,从政策目标的角度讲,这无疑具有很高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在这样的背景下,尤其值得探讨的是,在我国,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社会环境如何,怎样的激励政策才是合理有效的,政策的制定和调整需要考虑哪些因素,本文所阐释的德国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的原因对此具有一定的启示,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首先,充分考虑影响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因素及其相互作用的复杂性。从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德国企业深度参与职业教育有着非常复杂的原因,它是多种耦合条件及其相互作用下的产物,有着经济技术条件、社会治理、教育系统和文化传统等方面的根源,仅仅某个单一因素的作用不足以解释整个问题。因此,当我们尝试激励企业参与职业教育时,要充分考虑到中国产业、劳动力市场和社会环境的现实情况,并清晰地认识到,技术经济社会及教育方面的诸多因素都会影响到企业参与职业教育的意愿和动力,单一维度的刺激手段未必能够产生有效的激励效果。

其次,适当运用激励手段,保护企业的市场自主行为。我们应清楚地看到,在诸多内外在条件的影响下,企业参与职业教育仍然是在职业培训市场上的自由市场行为,它不是在行政激励或约束下的被动选择。因此,我们在制订政策时,也要注意避免通过政策刺激对企业的行为产生过度的扭曲,而是在合理的范围内恰当地运用激励手段,让企业更多地从其内外在条件出发做出市场选择。

第三,允许地方实践,并在此基础上审慎地进行制度设计的尝试。正如历史制度主义理论清晰展示的那样,德国较为有利于企业深度参与的制度尽管离不开立法者和实践者等不断的博弈、设计和建构,但它也是百年历史演化的产物,仅仅通过当下制度的设计和调整是很难达到其在现实中发挥的复杂效果的。因此,我们不应期望仅通过事先的制度设计达到很好的效果,而应尽可能地允许不同地区的企业和学校依据自身特点展开合作,并自主进行逐步的调整和完善,然后在此基础上再审慎地进行制度的设计,然后并在实践中不断修订和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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