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思维方式变革下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从“西方中心论”到人类命运共同体
2022-03-18侯冬梅
侯 冬 梅
(中共黑龙江省委党校 学术交流部,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古希腊伊始,具有理性主义传统的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就存在着显著区别。启蒙运动以来,科学、理性逐渐在历史舞台上发挥重要作用。在科学主义和理性主义基础上诞生的资本主义文明以工业革命的实践方式迅速崛起,使欧洲一度成为世界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借助于这种实证优势,西方价值观念的独断开始初步显现,“西方中心论”逐渐由以经济军事实力为实证基础的“表面中心论”走向以文化优越和文明优越为实质的“典型中心论”。在此种情况下,“西方中心论”成为不同文明间对话交流的严重阻碍。当前,随着经济全球化的物质内容和社会形式的深刻变化,“西方中心论”的思维方式已经无法满足世界历史发展趋势;人类迫切需要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新的对话机制、新的交往方式来引领人类文明形态变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作为“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五位一体协调发展的人类文明形态,是一种区别于资本主义文明类型的全新文明形态。在思维方式层面,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核心表征就是从“中心论”的思维方式到“共同体”思维方式的变革。人类命运共同体自觉摒弃了“西方中心论”的思维方式和交往方式,对自由主义主导下的一元论文明类型形成了全方位超越。
一、“西方中心论”的产生及其思维方式的主体性悖反
“西方中心论”是在工业革命后西方文明的强势崛起和东方文明的日益衰落中逐步衍生的。近代以来,西方通过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宗教改革等一系列思想、器物变革,摆脱了封建的政治格局和宗教的思想束缚。启蒙运动“最初乃是西方思想界冲破封建统治、开放视野并且向东方学习的一种努力”(1)邹诗鹏:《马克思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与超越》,《哲学研究》,2018年第4期。,但技术革命的到来、“海洋文明”的兴起等一系列变化逐渐冲破了东西方文明的原初稳态模式,经过思想层面的准备和制度层面的变革,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欧国家迅速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开始向现代文明迈进。在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中,非洲成为资本主义原材料和劳动力的供应地;美洲土著被屠杀殆尽,其本土文明受到灭绝性打击;印度和东亚被掠夺得失去抗衡之力。各大洲均在不同程度上成为西方国家的殖民地,西方人成了人类中的“娇子”,世界范围内的非西方国家都掀起了“向西方学习之风”,大多数国家在这种情况下走上西式现代化道路。这成为历史意义上“西方中心论”的实证基础。但是,这种“西方中心论”还仅仅停留在以经济实力为实证基础的表面形式上,没有上升到思想文化的实质层面,或者说没有上升到统摄人的生存发展方式的哲学价值观高度,因此还不是典型意义上的“西方中心论”。典型的“西方中心论”是通过在思想上对西方文明传统的系统性哲学反思,以及对理性主义文化基础的普遍性论证,进而上升到文明发展层面的“文化优越”。
“西方中心论”的经典形态就是黑格尔哲学,“一般而言,黑格尔的观念论乃是欧洲中心主义的哲学表达”(2)邹诗鹏:《马克思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与超越》,《哲学研究》,2018年第4期。。“西方中心论”的原初形态是以英法为中心的“欧洲中心主义”,但黑格尔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去地缘性,以文化价值理性为根基的广义的西方中心主义,进而“使当时作为‘先进国家’、但在文化历史版图又属于欧洲边缘地带的英法重新嵌入以德意志为中心、并由普鲁士宰制的欧洲乃至于世界历史”(3)邹诗鹏:《马克思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与超越》,《哲学研究》,2018年第4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认为,东方文化没有历史,因为在那里理性处于沉睡状态,而真正的历史是从希腊开始的。“理性”沿着自我实现的道路,从希腊直至普鲁士国家,达到其顶峰。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帝国主义的扩张,西方中心主义已经渗透到环境、风俗、行为方式以及制度、价值观等人类生存发展的方方面面,表现为一种排斥非西方文明但又将其视为征服对象的文化价值观和政治霸权意识。
相较于黑格尔对欧洲文明的高度颂扬,马克思却对独享理性主义的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提出了针锋相对的批判。他通过否定扬弃欧洲中心主义哲学思维,逐步走上了以“现实的人”为着眼点和以“人类社会”为立足点的新哲学构建之路。马克思对欧洲中心主义的解构,尤其体现在其“市民社会”理论之中。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中,马克思从落后的封建王权专制的基督教国家出发,矛头直指黑格尔的国家哲学,认为其实质是“逻辑的泛神论的神秘主义”。“市民社会”概念的虚幻性经由马克思的哲学批判,在以解放全人类为理论使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那里得到了历史性确证。由古希腊城邦国家演进而来的“市民社会”,在经历宗教世俗化和国民经济学的改造之后,在黑格尔哲学那里发展成为理性国家存在的独特且不可复制的历史“根基”。而马克思则指出,“市民社会”的实质就是国民经济学论域下的“资产阶级”或者说“资产阶级社会的物质关系”(4)市民社会出自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在马克思早期著作,它包含两重含义:广义上是指社会发展各历史时期的经济制度,即决定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物质关系总和;狭义上是指资产阶级社会的物质关系。,这正是黑格尔哲学所回避的概念。黑格尔在理性主义基础上将“市民社会”理解为欧洲国家的社会基础,而马克思则揭露了黑格尔哲学中“市民社会”概念的神秘主义实质,自觉区别了具有普遍性意义的“市民社会”概念,主张从作为真正的社会存在基础的“人类社会”出发进行理论研究。在《导言》中,马克思认为:“德国解放的实际可能性到底在哪里呢?就在于形成一个被戴上彻底的锁链的阶级,一个并非市民社会阶级的市民社会阶级”(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页。。在《导言》最后,他进一步指出,“德国唯一实际可能的解放是以宣布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理论为立足点的解放”(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页。。在这里,马克思通过批判哲学领域的“抽象”和政治领域的“抽象”已经初步萌发了以新唯物主义为立足点的哲学思想。之后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更是明确提出,“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6页。。马克思通过对费尔巴哈和黑格尔哲学的双重批判,在哲学观上与旧哲学实现了彻底决裂,从根本上明确了新哲学的立足点应该是“人类社会”,而不是以资产阶级国家所表征的“市民社会”。并且,在后来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特征又作了进一步规定。在他看来,随着生产力在世界范围的交往,“市民社会超出了国家和民族的范围”(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1页。。也就是说,通过哲学观的革命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确立,“市民社会”已经由地理意义上的“区域性”概念和哲学意义上的“中心性”概念,进入到马克思理论语境下的人类社会整体性层面的总体范畴。在马克思那里,“市民社会”的欧洲中心主义特征得到彻底消解。总而言之,马克思在其通往新哲学的研究路途中通过批判黑格尔哲学的“市民社会”概念,自觉扬弃作为欧洲中心主义历史存在基础的“市民社会”,开启以“人类社会”为历史基础和社会存在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构建之路,进而形成以世界历史和全人类解放为理论旨归的共产主义学说。
针对“西方中心论”思维方式的思想根源,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在 《启蒙辩证法》一书中首先对主体性哲学展开了批判。在他们看来,启蒙运动的根本目标就是要“使人们摆脱恐惧,树立自主……启蒙的纲领是要唤醒世界,祛除神话,并用知识代替幻想”(9)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的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页。。自然,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就是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主义哲学。但是,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主义思维方式在倡导摆脱神的束缚来实现人的自立的同时,却反过来给人们带来了新的束缚。在去专制、去封建、去宗教神魅的任务完成之后,主体价值虽然得到了大力弘扬,但与此同时“唯我论”哲学大行其道,在“我”“主体”之外的一切事物仿佛都是在以“我”为中心进行运动。“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开始深入人心,成为影响多数西方人生存发展的思想观念,并且逐渐以价值观的形式传播、传承下来。现代西方哲学家萨特也同样关注了这一问题,他以存在主义揭示了以“主体际困境”为哲学表现形式的西方中心主义。萨特认为,在不同主体的交往过程中,总有一方在另一极主体目光的审视下变成客体。因而,主体不可避免地会成为中心,客体则日益走向边缘。“主体际困境”成为现代哲学所普遍关注的理论主题。对此萨特从他者层面给出方案:他者通过“注视”而在场,他者对我的“注视”在存在论意义上确认了他者的主体地位,但对我的“注视”使“我”处于被物化的过程,是被克服和否定的对象,丧失了自由和超越,成为他人实现自由和超越的工具。所以,萨特最终认为,人与人之间没有永恒的和谐,只有斗争,他人永远是地狱。由此看来,萨特处在一种“主体对立”的解释模式中,本质上还未超越主体性哲学,只不过这种主体性哲学在构建的过程中加入了“他者存在”,关照了“他人”。不难发现,主体际困境的深层根源就是“西方中心论”的哲学思维方式。从普遍意义来看,“西方中心论”的实质就是随着西方文明强势崛起和东方文明逐渐式微所形成的心理优势而衍生的思维方式,其主要观点或是认为西方文化优于非西方文化,或是认为人类历史围绕欧洲中心展开,抑或是认为西方价值理想、发展道路具有某种意义的普遍性,等等,这已经成为西方文明发展进程中的一个不自觉的、默认的理论前提。
二、“西方中心论”的价值逻辑及实践悖论
一些西方学者认为,现代化进程中的自由、民主、正义等范畴只属于有着理性主义思维和自由主义传统的西方国家,缺乏这种理论思维和文化传统的国家不具备实现这些内容的前提条件。以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为表征的“资本主义的伟大神话”恰恰就是“西方中心论”的一个典型表现。从现实情况看,“西方中心论”的表现形式已经由经济、政治、地缘等方面上升到对人的生存发展起重要维系作用的价值观高度,成为西方社会价值体系的核心构成。因此,必须从价值层面的分析入手,明证这种思维方式的内在“自反性”,进而为符合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思维方式变革开辟现实道路。
(一)单极与独断的狂妄:“西方中心论”的价值逻辑
“西方中心论”又作“西方一元论”,其实质是传统哲学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当代再现。当前,“西方中心论”不仅表现在西方的经济、政治、文化思想中,更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规约西方人生存发展方式的价值规范,成为维系其生存发展的核心原则。
从理论层面看,“西方中心论”的主要立论依据是“西方文明优越”(10)赵坤,刘同舫:《从“文明优越”到“文明共生”:破解“西方中心论”》,《理论视野》,2021年第2期。。“西方中心论”者往往从欧洲国家特有的理性主义文化传统出发,认为其所经历的现代化进程是能够体现西方文明的最先进的道路模式。“西方中心论”还经常以“文化优越”“制度优越”和“种族优越”等理论形态出现,而“文明优越”则是上述不同范畴的集中表达。历史学家布鲁斯·马兹利什曾指出:“文明概念兴起于启蒙运动时期,是欧洲人想象的一部分,它声称为世界提供了一个放诸四海皆准的衡量尺度。”(11)布鲁斯·马兹利什:《文明及其内涵》,汪辉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7—8页。因此,理论形态的“西方中心论”不但为资本主义制度的正当性和优越性进行价值建基,甚至从种族学和文化学的意义上彰显西方的进步性。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指出,理性主义是西方文明区别于其他文明的根本特征。理论层面上的“西方中心论”至少具有两重优势:一是近代西方文明的强势崛起给资本主义提供了经验的或实证的制度优越性;二是独特的理性主义传统支撑这种优越性使之不可超越。在“西方中心论”者那里,西方文明的内在优越性不言自明,人类现代文明必须以资本主义现代化所开启的文明形态为参照,并且时刻围绕着“西方文明”进行运转,如此方能摆脱贫穷、野蛮、愚昧、落后。按照“西方中心论”所呈现的“线性史观”,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资本主义文明成为其他国家民族现代化的“样本”,世界历史发展道路的多样性、现代人类文明形态的多样性就彻底被否定了。
从历史实践层面看,政治立场和制度层面的“西方中心论”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论证西方殖民运动的行为正义性,将落后国家以武力形式带入全球化市场,并将这一行为吹捧粉饰为文明的传播。在当代,“西方中心论”者普遍将资本主义制度的确立与其独特的历史进程、地理环境以及文化传统联系起来,力图论证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的绝对优越性和普适性,鼓吹资本主义神话,进而把世界都纳入资本主义权力体系之中。并且,从其主要传播方式来看,“西方中心论”多是以意识形态输入的方式在经济上宣扬自由化、市场化和私有化的“三化主张”,政治上强调资本主义宪政以及“三权分立”,文化上散播自由、民主、博爱的普世价值。尤其是苏联解体之后,“西方中心论”的错误论调更是达到顶峰。按照“历史终结论者”福山的阐释,资本主义制度是人类社会最成熟、最先进的制度,苏联的解体已经证明资本主义制度是不可替代的、不可超越的,人类必须沿着资本主义的文明轴线向前迈进。所以,福山认为资本主义“也许是‘人类意识形态演化的终点’和‘人类政体的最后形式’,并因此构成‘历史的终结’”(12)福山:《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黄胜强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4页。。冷战结束之后,“一超多强”的世界格局正式形成;与此同时,“西方中心论”也呈现出了更为极端的表现形态——“美国文化中心主义”。“美国文化中心主义”向我们所展现的实质上是“西方中心论”内含的文化霸权。它认为在以美国文化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推动下,世界文化将会向着高度统一的方向发展。哲学家德里达就曾深刻指出:“美国,一直在推行一种或多或少批判的霸权,一种比从前更多或更少自信的霸权。”(13)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何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1页。所以在现代社会,“西方中心论”往往以一种根深蒂固、先入为主的意识形态形式出现。但是应该明确,“西方中心论”所展现的文化霸权背后的深层因素仍然是由资本主义的扩张逻辑所决定的。
(二)理论与现实的冲突:“西方中心论”的逻辑悖论
政治立场、制度层面和文化意义上的“西方中心论”虽然在内容上彼此区别,但实质上都指向同一主题——资本主义制度及其价值观具有的不可替代的优越性和无可超越的普适性,即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是其他国家的现代化“样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福山宣称“历史已经走向终结”,即“构成历史最基本的原则和制度不可能再进步了,原因在于,所有的真正的大问题已经得到解决”(14)福山:《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黄胜强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5页。。但是,按照“西方中心论”的逻辑,这一结论是明显错误的。因为具有理性主义、个人主义以及契约自由等传统的西方国家走上的是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那么其他有着不同于西方文明历史传统的国家则理应走上符合其本土历史文化基因内在理路的现代化道路。因此,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普适”意义是一种逻辑悖论。
更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中心论”者对西方文明的颂扬往往都是以贬低、抹黑、蔑视其他文明为前提的。在早期的“西方中心论”者看来,文明存在优劣之分,甚至还将文明的发展程度与种族相关联,认为白种人所创造的文明优越于其他一切文明。实际上,这是“中心性”问题的实质所在,即无视人类文明发展的客观历史,将欧洲文明等同于整个人类文明。对此,哲学家斯宾格勒深刻批判道:“问题不仅在于这一框架限制了历史的领域。更糟的是,它左右了历史舞台……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们生长在这里; 而那些千百年来绵延不绝的伟大历史和悠久的强大文化都只能谦卑地绕着这个极在旋转。”(15)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1卷,吴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第15页。“但是,这一‘世界历史’之幻景的上演,只是我们西欧人的自欺欺人,只要稍加怀疑,它就会烟消云散。”(16)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1卷,吴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第16页。
受“西方中心论”内在逻辑本性统摄,西方国家在全球化交往过程中虽然表面大肆宣扬自由、民主、人权等普适价值,而在实际过程中情况却恰恰相反。在全球化的进程中,资本主义国家一旦意识到自身利益受到威胁,其引以为傲的契约精神、公平竞争、协商民主等所谓的“普世价值”就会遭到废弃。所以在“西方中心论”思维方式的加持下,西方国家在经济上表现为贸易保护主义、政治上表现为资本主义单极化、文化上表现为资本主义文明中心论、安全上表现为冲突对抗化、生态上表现为主客对立化。实际上,上述种种问题的产生所反映的恰恰就是“西方中心论”和资本主义全球化实践在理论与现实层面上的冲突。从哲学层面来看,基于自由主义传统的资本主义扩张所产生的系列问题,其解决必须要从文明发展深层的内在理路入手,批判反思资本主义文明的基本内核——“西方中心论”。唯有如此,才能从根本上打破二战以来主体间中心主义的交往范式,构建以“多元化”为价值特征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三、突破“单极”与“线性”——以共同体的思维方式展现人类文明新形态
当下,学术界面对的最宏大的问题就是习近平总书记的世纪之问——“世界怎么了,我们怎么办?”很明显,自由主义的理论主张已经不再适用于全球化充分发展的时代,传统中心主义的思维范式对当今的全球发展已经形成了根本束缚,世界迫切呼唤一种新的理论来引领全球未来走向。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对中国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发展的当代“合题”,对自由主义主导下的以“西方中心论”为表征的中心主义思维方式形成彻底超越。立足于哲学思维方式变革的高度,人类命运共同体具体包括三大层面革命:一是文明由对抗、冲突走向交流、互鉴的理论革命;二是现代化道路由一元决定论走向多元共生论的道路革命;三是价值理念由单极独断走向多元开放的价值革命。
(一)文明从对抗、冲突走向交流、互鉴
西方文明形态下的中心主义思维方式总是以一种二元对立的模式出现在不同文明的交流之中。在这个意义上,西方文明的精神实质是一种冲突性文明和对抗性文明。首先,这是由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资本主义交往方式造成的,因为资本本性决定了资本主义的扩张必须制造对立和冲突;其次,这一文化本身所内含的“前提优越感”导致在与其他文明交流时,也必然表现为对其他文明的排斥和否定。西方学者亨廷顿将当今世界冲突本质概括为“文明的冲突”,就从一个侧面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排他对抗性”进行了有力证明。应该明确的是,“文明的冲突”仅适用于“资本主义文明”,因为隐藏在这种冲突背后的深层逻辑是资本的冲突、利益的冲突。“文明冲突论”本质上是一个“西方人”以“西方中心论”话语的方式所提出的观点,并非所有文明都存在交流上的冲突对抗。例如,从航海大发现开始,世界上任何大范围的战争都与欧洲文明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中国却提供了新的例证,从汉代的“丝绸之路”到唐代的“遣唐使”,再到明代的“郑和下西洋”,再延续到今天的“一带一路”,关于中国东方文明与其他文明友好交流的事例比比皆是。中国文明与其他文明可能存在交流的困境,但冲突性则不必然。因为,中国文明的精神实质是一种以开放性、包容性等为表征的文明类型,这种文明类型本身是友好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和合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它强调的是文明的多样性和互鉴性。习近平总书记曾深刻指出:“世界上有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两千五百多个民族、多种宗教……文明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只有特色、地域之别。”(17)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人民日报》,2017年1月18日。并且,科学层面的基因多样性也表明,多样性是自然界得以存在和有序运行的根本。文明多样性与基因多样性在自然界的合法性存在类似,基因多样性消失,生物将趋于灭亡;同样文明多样性若是毁灭,那么人类灭亡也就不再遥远。一个失去否定性、批判性、差异性的“单向度”人类社会不仅没有任何生机可言,也不会长远存在。中国文化始终强调的是“美美与共,世界大同”的文化发展图景。因此,习近平总书记主张要“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18)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9页。。人类命运共同体倡导的是“相互交融,共生共荣”的文明存在状态,相互交流、相互借鉴的文明交往状态,以及多元包容、合作共赢的文明发展状态。习近平总书记始终强调:“不要看到别人的文明与自己的文明有不同,就感到不顺眼,就要千方百计去改造、去同化,甚至企图以自己的文明取而代之。历史反复证明,任何想用强制手段来解决文明差异的做法都不会成功, 反而会给世界文明带来灾难。”(19)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 2565 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9月24日。
(二)现代化道路从一元决定论走向多元共生论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提出自觉将中国的现代化道路经验提升到世界历史的视野。作为共同体的一员,我们可以相互借鉴其成功发展的经验,但绝不能脱离现实国情盲目复制其道路,进行翻版实验。习近平总书记在总结我国发展道路时曾经指出:“当代中国的伟大变革,不是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20)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人民日报》,2017年1月18日。中国道路最大意义不只在于为世界后发展国家提供了“中国方案”,更是在于它否定了线性史观和历史决定论,明确了人类世界历史发展道路的多样性特征,创造了一个从根本上区别于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文明新形态”。国际政治实践表明,冷战以来世界格局多极化的出现、以及部分发展中国家走上独立自主现代化道路的例证,实际上已经打破了全球发展的一极化格局和“西方中心论”的片面论调。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并不是人类现代化的唯一路径,世界各国都有权利且有必要选择适合本国现实国情的发展道路;资本主义的民主也不是普世民主,其自由也非普世自由,这种民主自由的传播往往伴随着军事武力和经济渗透,结果总是披着民主、自由“外衣”将一个国家引入社会动荡、经济贫困、阶层分化的陷阱深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习近平总书记讲“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穿了才知道”。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工业革命以来西方中心主义主导下单一中心交往方式的扬弃和超越”(21)穆艳杰,胡建东:《从主体际视角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基于马克思交往实践理论的解读》,《理论探讨》,2021年第2期。,它摒弃了征服与顺从的传统不对等交往范式,重视人类现代化进程中不同主体的价值,主张在全球化时代进行经济、政治、文化、安全、生态等全方位多领域的平等交流合作,反对套用西式现代化道路模板,强调世界各国在现代化进程中和多样化背景下以不同的发展道路优劣互补。
(三)价值理念从单级独断走向多元开放
人类命运共同体打破了价值独断论的狂妄和“中心—边缘”的线性思维。在文明发展理念上,自由主义传统认为,文明存在优劣之分,资本主义文明是最具有优势的人类文明形式。这是价值独断论的典型体现。而人类命运共同体遵循的是开放、多元、平等、包容的价值理念,认为“丰富多彩的人类文明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要理性处理本国文明与其他文明的差异,认识到每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明独特性,坚持求同存异、取长补短,不攻击、不贬损其他文明”(22)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http://www.xinhuanet.com/2018-05/04/c_1122783997.htm .。在传统“危机——崩溃——重构”的国际格局演变范式下提供一个符合人类共同利益的和平发展路径。以往的世界格局的大范围调整都是以战争、武力实现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提出为当今全球交往方式的变革重构了一个“以对话解决争端、以协商化解分歧”(23)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9页。的和平变革之路。总之,人类命运共同体在主观上摆脱了“中心”与“边缘”的主观设定,在价值理念上树立了一种超越传统“中心”与“边缘”“东方”与“西方”的主观认识框架。从中心到边缘的线性史观以经济全球化为跳板,通过资源的全球配置来同化、整合非西方国家,进而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发展中国家从属于发达国家、社会主义从属于资本主义,他们认为,美国、欧洲、日本是世界的三大中心,其他落后国家都处在边缘化状态甚至是“第四世界化”的状态,中心为主边缘为辅的全球资源配置方式是不可逆的历史潮流。而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认为,人类文明的进步不应该只是单一型发展,而是不同文明间相互交流、共同进步的多样化发展,每个国家每个民族的文化都是独特的,都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后发国家可以借助后发优势进行跨越式发展。我们主张“要相互尊重、平等协商,坚决摒弃冷战思维和强权政治,走对话而不对抗、结伴而不结盟的国与国交往新路”(24)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9页。。
综上,“人类命运共同体包容同一时空条件下不同主权国家的制度、语言、宗教、文化、利益等方面的差异及其不同的预期”(25)高云涌:《全球治理的实质公共性: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公共哲学审视》,《理论探讨》,2021年第1期。。通过对文明形态、发展道路、价值理念的变革,展示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思想特征。习近平总书记所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在更深刻的意义上展现的是超越以往时代,即全球化初步发展阶段哲学思维方式的革命性变革,对21世纪人类生存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早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我国学术界就中国哲学形态的构建和人类未来发展问题进行了较为集中的探讨。从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哲学维度来看,它几乎满足了之前学术界关于“中国哲学进一步发展”探讨时所提出的全部价值要素,在价值指向上深刻地体现出未来哲学、意义哲学,以及和谐哲学等不同哲学形态的价值特征。在关于21世纪哲学发展趋势及未来哲学形态相关问题的讨论中,孙周兴先生指出,在全球化充分发展的时代,经济和政治已经呈现出世界性,如今在互联网技术的推动下,未来自然要有“世界哲学”,并且还谈到了未来“世界哲学”研究的相关问题域,其中就包括文明对话、人类政治和技术困境等问题(26)孙周兴:《未来“世界哲学”的问题域》,《人民日报》,2015年2月2日。。俞吾金先生在论证未来哲学新的聚焦点时指出,在传统哲学的研究中,同一性、必然性和总体性一直是主导性原则。但是,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发展,这些原则可能在未来哲学研究中会被边缘化,而哲学史上曾经得到一些哲学家高度关注的主题和原则将再度获得哲学的重视,特别是差异性、偶然性和个体性原则(27)俞吾金:《差异性、偶然性和个体性:未来哲学的新的聚焦点》,《求是学刊》,2001年第5期。。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提出,为学术界关于人类文明形态和世界哲学发展趋势的探讨指明了基本方向。从人类生存发展的终极目标看,人类命运共同体指涉的两个核心仍就是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双重关系。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终极价值指向与马克思的解放理论相同,其核心目标是实现现实社会中两大关系的彻底和解,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开拓现实道路。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作为一种区别于“西方中心论”且展现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全新理论和思维方式,为21世纪人类的生存发展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