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子龙的悲剧意识
——以其词学理念为中心
2022-03-18刘林云
刘林云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每逢国家动乱存亡之际,文人的个体际遇与文学作品都不可避免地透露着悲剧色彩,但要充分自觉地体认这种悲剧性,并将其上升为悲剧意识的文人却不多。王富仁从哲学高度上界定了悲剧意识,“它是在人类感受到自我与整个宇宙、整个大自然、整个世界的分裂和对立中产生的”[1],而且,这种冲突往往无法避免,其悲剧色彩正体现在人们“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反抗或救赎上。在文学创作与理论并重的晚明,文士巨擘陈子龙便深刻展现了自身的悲剧意识。他的悲剧意识与命运悲剧感亦可在当时社会与其他士人处找到呼应,这也表明了其悲剧意识的时代因素:王朝末世、天下荼苦、身世坎坷、反抗清军……作为明朝数一数二的词人与词学家,陈子龙在承受多重考验的同时,不仅在字字含情的词作中内蕴了悲剧意识,且自觉地在几篇重要的词论(序)中显露了对于悲剧意识的考量。因此,本文将立足于陈子龙的四篇重要词序——《〈三子诗余〉序》《〈幽兰草词〉序》《〈王介人诗余〉序》《宋子〈九秋词稿〉序》,并结合时代背景、思想渊源与创作实践来探究他词学理念和思想中的悲剧意识。
一、盛衰观:来自词体自身的危机
对于词的演变,有一个较为直接的说法:词源起于唐,鼎盛于宋,衰蔽于元,亡失于明,中兴于清。因为直接,所以也显得武断,尤其是针对“词亡于明”的论断,历来聚讼不已。但不可否认的是,相较于宋词,明词后劲不足乃是包括明人在内都明显意识到的症状,极端者称“词亡于明”也非空穴来风,陈廷焯便毫不客气地说:“词至于明,而词亡矣……明末陈人中能以秾艳之笔,传凄婉之神,在明代便算高手。然视国初诸老,已难同日而语,更何论唐、宋哉。”(《白雨斋词话》)[2]3823此论极严,却不失于理,也成为明词评论中“最为致命、最具颠覆性的一笔”[3]9。
对明词本身,陈子龙的自身定位虽不似陈廷焯这般激烈批评,却也敏锐察觉到了词所面临的危机。一定程度上,他的悲剧意识也反映在对词本身的反思与忧虑上——当然,在此方面用“悲剧意识”并不恰当,倒不如说是“忧患意识”。在陈子龙眼中,词兴于晚唐,盛于五代、北宋,宋南渡后则每况愈下,元明两朝更显衰蔽,这与普遍的说法几乎一致。虽然他视词为“小道”,但面对词创作与词学的凋零,陈子龙坚定地表明了“强烈的正本清源、振衰救弊的愿望”[4],即“尊词体”,试图恢复词正当的独立地位。而对词在宋南渡后的衰蔽——尤其是明词的弊端,包括陈子龙在内的许多词家都有过敏锐的针砭,这种忧患意识可以说几乎笼罩着整个明代词坛。
词在明朝不兴的缘由,吴梅曾从四方面概述:其一,《花间》《草堂》过盛,乖于风雅,致使“托体不尊,故难言大雅”;其二,明人热衷科举,无心声律,“连章累篇,不外酬应”;其三,多拾人牙慧,缺乏独创,以致“句摭字捃,神明不属”;其四,南曲风靡,才士竞尚绮语,故“好行小慧,无当雅言”[5]133-134。实际上,或可从更大层面上看到明词衰蔽的三大原因。一为历史原因,在传统的诗、文与词中,显然前二者多被视为正体,而词乃“诗余”“小道”,词长期处于边缘的状态,并未得到足够重视,在创作与总结上都相对不逮,以至于赵宋以降,“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的风气大开,进一步破坏了词的独立性,模糊了词和其他文体的界限与功能,也更加挤压了其生存发展空间。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陈子龙所处的时代,并为他所忧虑和批判。二是客观现实问题。“五季犹有唐风,入宋便开元曲”,北杂剧、南传奇等俗文学的蓬勃发展加剧了曲兴而词衰,词曲化的问题日趋严重而难葆“本色”,这是陈子龙以及整个云间派极为不满之处。三是明人的主观态度。因为词长期不被纳入文学的主流和正体中,加上明人本身大多低估了词的价值,往往表现得“钜手鸿笔,既不经意;荒才荡色,时窃滥觞”(《〈幽兰草词〉序》)[6]1107,缺乏认真的创作态度,立意不高,且失于反思与总结。身处明末的卧子,不仅对国难深有体会,在明词不兴的现状上也多生感慨,所以他才谋求以自身的词学理念、创作实践加以匡正。
陈子龙在四篇序文中,或梳理词兴衰之脉络,或评述明词之状况,或道明个人追求之理想词,都多多少少指出了明词衰蔽的原因,与上述所论多有吻合。作为独创性的理念,他提出的词之“四难”说颇具眼力,他推重宋人在“用意”“铸调”“设色”“命篇”上都用力精深,多有可观,而“本朝以词名者,如刘伯温、杨用修、王元美,各有短长,大都不能及宋人”(《〈王介人诗余〉序》)[6]1082。在整体上,陈子龙认为五代、北宋的词作大多能够立足在由情意而言辞,由言辞而词境的审美基础上,也能够通过天成的词境来表现作者的“哀艳之情”或“盼倩之趣”,从而达到“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的最高标准。
然而,陈子龙却对北宋词、南宋词作了截然不同的评断,其对南宋词充满着针砭甚至不屑。如从悲剧意识的生成层面来考量,陈子龙应当会对靖康之后的南宋词有较深的感触,一如他总对南唐词念兹在兹。但学界周知,陈子龙对南宋词是大有批评的:“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于优伶,以视周、李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叹。”(《〈幽兰草词〉序》)[6]1107原因正在其中,南宋很多词的“粗”“俗”“直率”是与陈子龙推重的“古”“雅”“婉约”相背离的,甚至乖违了其“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幽兰草词〉序》)[6]1107的真情自然创作观。尽管陈卧子对南宋词整体评价不高,还是在词序中特别提到了李清照(《〈幽兰草词〉序》)。原因大概如下:第一,按传统划分,李清照乃词中婉约一派,清丽含蓄的特点符合陈子龙对词的定位和要求;第二,李清照鲜明道出了“词别是一家”[7]214的观念,强调词与诗的区分,并为确保词的独立性而对其内容、形式、风格等都提出了标准,这点无疑是陈子龙认同的;第三,李、陈二人的身世际遇多有相似,都经历了国家战乱之难、人生坎坷之苦,对文学和生命的态度亦有共鸣,陈子龙对这样一位奇女子或许也惺惺相惜。
实际上,张綖在《诗余图谱》中首先谈及的词之本色、正变问题并非孤鹤独鸣,杨慎、陈霆等人亦多有论述,陈子龙同样赞同“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的看法,肯定词言情的特点,且强调严格区分诗和词,主张以婉媚纤柔的体裁来抒情寓志,并标榜南唐、北宋的婉约令词为正统。这与保有“本色”的五代、北宋词是相协的,但这种本色在明代却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有“时窃滥觞”之势,陈子龙对此深为忧患。他推崇南唐、北宋词,而南唐、北宋词多为歌儿舞女所作,内容也多吟咏男女真情,形成了“词为艳科”的特色,造成了“诗庄词媚”的分野,可是“真情”一直是词的一大核心所在。孙康宜指出:“明词最可疵议者,厥为‘真’情梗塞。词本以‘情’为尚,就此而言,明词确已堕败。”[8]82明词中的失“真”问题,陈子龙心知肚明,实际上却又透露着无奈。
面对词学日微的局面,陈子龙有强烈的正本清源、振衰救弊的愿望,他借助于明代复古主义的思维,试图重新召回五代、北宋词中的“灵魂”。但明词面临的危机由来已久,在陈子龙的时代正如山河破败般难以逆转。在《〈三子诗余〉序》《〈幽兰草词〉序》《〈王介人诗余〉序》《宋子〈九秋词稿〉序》中,陈子龙对于友人之词都极尽褒赞之意,遑论其中客观、真实的成分多少,都需要这样一种解读路径:当某种文学精神越被反复提出,很可能不是其兴盛的表现,而是极度缺乏的反映。陈子龙在对友人词作的评赞中透露的是心目中的“理想词”,而那种词正是他所处时代匮乏的。词体本身在明代所遭遇的危机在陈子龙之时并未得以解决,甚至在他表现出的忧患意识中显得难以处理,在对友人理想词作的不吝赞美中,或许卧子还带有几分悲凉的“招魂”意味。
二、对于前代文人悲剧情调的体认
“大凡任何一种文学体式,若想跻身于文学结构的中心,就必须借鉴《诗》《骚》的抒情特征。”[9]34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十分重视明正变、溯源流,诗论、诗话等多以《诗》《骚》为祖;词虽说别有线索,但也多追及《诗》《骚》,如况周颐便指出,“词之兴也,托始《葩经楚骚》,而浸淫于古乐府”(《词学讲义》)[10]43。陈子龙也主张雅正,在追认词的精神根源时,也采取了传统策略:在《〈三子诗余〉序》中,他并未将诗、词严格区分,“夫《风》《骚》之旨,皆本言情,言情之作,必托于闺襜之际”[6]1081,正好巧妙地避开了诗、词文体上的形式界限,而着眼于词与《风》《骚》相通的表现方式和精神主旨。此外,在四篇序论中,陈子龙还有意识地与屈原及其背后的《离骚》气韵靠近。
陈子龙的坎坷命运、文学创作与理念,很容易使人想到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虽然屈原是诗人,而本文讨论的却是词人陈子龙,但这并不妨碍对陈子龙在“词世界”中追认屈原的解读。上引“夫《风》《骚》之旨,皆本言情,言情之作,必托于闺襜之际”,正表明他自身对于屈原(《骚》)的关注和尊崇;同时,“每当春日骀宕,秋气明瑟,则寄情于思士怨女,以陶咏物色,祛遣伊郁”“托贞心于妍貌,隐挚念于佻言”(《〈三子诗余〉序》)[6]1081,“然则秋何与于人哉?而楚大夫犹然悲之”(《宋子〈九秋词稿〉序》)[6]810以及“都人之咏,垂带卷发也,伤于《黍离》;招魂之艳,蛾眉曼睩也,痛于《九辩》”(《宋子〈九秋词稿〉序》)[6]811等词论的具体内容则更丰富地道出了卧子对屈原的体认,且对屈原的悲情人生与创作手法都有深刻的把握,以至于总能从他身上看到屈子的影子:“含婀娜于刚健,有风骚之遗则”[11]130。顾璟芳在读卧子《念奴娇·春雪咏兰》时也指出:“此大樽之香草美人怀也。读《湘真阁词》,俱应作是想。”[6]676
毫无疑问,屈原具有典型的悲剧意识和悲情色彩。联系陈子龙的性情与遭遇,他的思想中反复出现屈原,其中原因恐不简单。从宏观意义看,在宋后的诗歌中,闺襜之作、香奁之体渐少,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婉娈之情日益转移至词体。词和诗形成了功能上的互补,词体也因此确立了自身存在的价值,这就是词“不可废”的原因[4]。陈子龙对词的这方面定位是认同的,其自身创作也与之契合。但词不应止于“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婉娈之情”,要以赋、比、兴为养分,在“意”的层面上应有更深的寄托,“借物言志,以抒其忠爱绸缪之旨”[5]4。古典诗歌讲求寄托,陈子龙理想中的词除了须情真、雅正外,亦需有所兴寄,追求言外之意。
对于屈原的体认,自然不仅流露于四篇词序中,还具体表现在卧子的词作中。一方面,他有《念奴娇·春雪咏兰》这类在明显追认屈原之作;张仲谋认定此词“祖述屈子《离骚》之遗意,以美人香草,象喻君子独立不迁的人格气节”[12]370。其中“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无疑直接使人想到屈原,而“只愁又听啼鴃”“当日九畹光风”等更直接化用了《离骚》中的“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整首词的气韵、格调也颇具屈子之风。另一方面,也更为明显的是,陈子龙在词作中大量使用了屈原“香草美人”式的意象。陈氏之词,咏物类占比甚大,柳、杏、松、柏等意象充斥其间,大多有内在的精神寓意,寄托着家世或家国之旨。虽然陈子龙对南宋词整体评价不高,但是南宋末年一些有民族思想的文人,如王沂孙、周密、张炎、李居仁等,深感遗民之恸,托物寄情,有分咏莲、蝉、龙涎香等物之作,以志其国土沦亡之悲,后经人辑为《乐府补题》。陈子龙对它们都极为赞赏,这也正印证了其取法屈原“香草美人”经典意象的写作脉络。
此外,南唐李璟、李煜父子,尤其后者,同样也是陈子龙产生共鸣的前贤。李煜后期之词,一洗花间词派浓艳的脂粉气,以清丽之笔承担了深刻的家国之痛,所以他“最易与子龙产生共鸣,其为子龙折服是自然的”[13]。陈子龙在四篇词序中也不止一次提及南唐二主,深具悲剧色彩的李后主也是其理想中的词人,陈子龙对于其词也有所模仿、借鉴,甚至二人的人生轨迹、词作的前后特点都多有类似。“许是仿李之作填多了,陈子龙竟然暗比自己和后主的生命际遇。早期词中,他每自命为多情公子。这点很像李煜。更像后主的是:他眼见政局逆转,中年命蹇,因此渐解苦难的滋味。”[8]15清人周稚圭更认为“重光(李煜字)后身,惟卧子足以当之”[2]3397。
李煜之词,尤其是亡国之后的作品,一方面保留了词的本味,具有《花间》正色,另一方面更多了深刻的情感寄托和精神气韵,“取资闺帏之内,羁旅之中,柔情绮思,忆别伤离,而身世家国之怀寓焉”[14]203。作为亡国之君,李煜有着浓烈的悲剧色彩,其在自身的文学作品中也时时流露出深刻的悲剧意识,这种悲剧意识在子龙的偶像屈原身上彰显着,在李清照、辛弃疾等人身上萦绕着,又同样印证在了他自身上。子龙的词以北宋、《花间》的雅丽为依归,早年多纤柔婉媚之作,后期则将满腹家国之思寄托在花月闺襜中,以轻灵细巧之境寄寓幽深悲怆之情,“形成特有的哀婉词风,从而为衰颓的晚明词坛,注入一股鲜活的清流”[15]38。
陈子龙主张用词作来书写自然物象,表达爱情、闺情。其词的创作也自觉遵循着这种词学观,有意追求并创造意境含蓄的词,且他更看重词中的寄托。他羡慕五代、北宋词的理想状态,但即使在理想条件下,完全重回五代、北宋词中也并非其目标所在,毕竟社会、时代环境已大不相同。卧子出生和成长之时,正是晚明思想界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阳明心学逐渐被经世实学所取代,自由狂放的士风也逐渐被尚实废虚的士风所排斥。而陈子龙本人也追求学以务实,学以治世。自身的价值取向加上流行的经世致用观点,使他的词学思想不可避免地强调实用价值。更紧迫的是,当时他还面临明朝灭亡、百姓蒙难、自身沉浮的现实困境,这无疑不令新环境下的家国情思成为他词作中的寄托。
陈子龙在四篇词序中极度赞赏的屈原、李煜、李清照等人都经受过家国灭亡、个人坎坷的悲惨命运,他们身上的悲剧意识似乎传承到了卧子身上。所以,陈子龙不仅在词学理念、词作书写上对几位前贤有所继承,更在人格精神上有深深的共鸣,这似乎也指向了他必须同样接受明朝的灭亡事实。
三、时代症候与个体命运里的“情”与“忠”
归根结底,陈子龙的悲剧意识系于一字:情。屈原与《离骚》、太史公与《史记》、庾信与《哀江南赋》、杜甫与“三吏”“三别”、文天祥与《过零丁洋》……不一而足,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悲剧意识都始终由饱满深刻的真情作为内在驱动力。子龙自然也不例外,在晚明动荡不安的社会状况下,君王昏庸、国家危亡,如何拯救时弊成为以陈子龙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关注的重心,这使其心灵蒙上了浓重的感伤色彩,使其词作的情感不仅真,而且深、广。
“明人相信,一往情深是生命意义之所在……此一情观重如磐石,特殊脱俗,也是内心忠贞的反映……陈子龙晚期的作品——尤其是他的爱国诗——掀露了中国人的悲剧观:天地不全,人必需沉着面对命运悲歌,义无反顾。”[8]15稍稍留意中国古代文学史与思想史,我们便能看到明代(尤其是明中后期)的文人格外重视“情”,并不乏将“主情”作为一种文学理念和人生态度提出的人,李卓吾、汤显祖和王世贞等人便是如此。在这样一种话语体系和思想环境中,大多数文人的作品都鲜明地倾向于表达真情,在词体中,这种趣味也自然而然向晚唐、五代与北宋之词靠近了。
而在“情”之中,作为词人的陈子龙又尤其表现出了“写哀而宣志”(《〈三子诗余〉序》)[6]1080、“极哀艳之情”(《〈幽兰草词〉序》)[6]1107的悲剧性意识。这一方面表现在其理论性较强的《〈三子诗余〉序》《〈幽兰草词〉序》中,另一方面也在其词作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从题材内容看,子龙的词大概可分为两大类,一是传统的艳情和闺情题材,二是深寓个人命运和家国情思的题材[12]363-364。不论哪类题材,在实际的创作中,他都习惯性地选择了一些固定的意象和情感性词语,并集中反复使用,以引起强烈的视觉冲击,如大量使用“梦”“泪”“影”等。其词作中浓重的“闺怨”风格、典型的“弃妇”形象都透露着一股厚重的悲剧气息,如《柳梢青·春望》和《天仙子·春恨》等词作。前者题为“春望”,会使人想到杜甫著名的《春望》,其具体展开也多有子美“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家国之痛,而非一般的儿女私情。后者上阕主要写景,句句悲伤;下阕直抒胸臆,字字泣血——个人愁苦与家国悲恨跃然纸上,正印了标题“春恨”。类似的词比比皆是,陈子龙所写的词皆有其个人情爱与家国悲思的双重情调,内蕴了深刻的悲剧意识。
明人宗婉约者对词的追求多停留在“主情”层面,所谓“婉娈而近情”,明人所理解的情主要指男女私情,而陈子龙对词体审美标准的体认则有所突破,对“意”有更多的关注和重视。他在四篇词序中很强调词的“主情”功能,自身早期的词也多写男女私情,但后期经过个人命运和国家苦难的磨打后,他的词才真正地超越了前辈,也超越了自身。一方面,陈子龙心目中的词需要“或秾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淡逸,穷盼倩之趣”(《〈幽兰草词〉序》);另一方面,新的社会现实也要求创作须承载更深刻的寄托,不仅是“情”的抒发,更要有“忠”的表示,这很大程度上又再次响应了屈原和李煜。在具体的词创作中,陈子龙把“情”与“忠”两个不同的主题交织一体,也把前人遗传的风格与体式融通重铸,以便涵容新的内蕴。针对这一点,孙康宜敏锐地说:“陈子龙相信:‘艳情’非但不会损人气概,而且是强直伟士必备的条件。”[8]47对于明代的灭亡,入清后的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显示了同陈子龙一样的思想观念,其中李香君一生践行了“情”与“忠”的双重殉节。不论卧子与柳如是私情如何,其在具体诗词创作中多呈现女性形象,她们也多在“情”与“忠”的矛盾中走向无法避免的悲剧。
作为激烈的反清卫明团体,以陈子龙为首的几社不仅是著名的文学社团,还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它不仅有过抗清的悲壮活动,而且重要成员都留下了关于“情”与“忠”的诗文词章。这种风气乃是当时整个反清知识分子群体共同营造的。词作兴起之初,便将女性作为了重要书写对象,也一直保留着歌伎唱词的传统,而在明亡之际,柳如是、李香君等奇女子也好,反清知识分子笔下的女性形象也罢,都成为“情”与“忠”融合的化身,具备了理想主义的隐喻意味。无怪乎孙康宜相信“明朝覆灭以后,歌伎已然变成爱国诗人灵视的化身”,甚至进一步总结说:“晚明志士在歌伎的命运中看到自己的命运……歌伎命运的浮沉,对他们来讲便是国家兴衰的隐喻。”[8]47-48在现实生活和词作中的女性形象上,处理“情”与“忠”的双重主题,陈子龙投入了深深的情感、思想投射,这点在他的四篇重要词序中也有所呈现,说明他在词的创作和观念中,都非常自觉地把握了这种情调,这种情调既是他眼中理想之词所应具备的,也是其悲剧意识所指向的。
四、结语
陈子龙的一生充满着悲剧底色,他同时自觉地把自身的悲剧意识熔铸进词学理念和具体创作中:对于词体本色的追求,以及自身情爱的遭际,共同促进了卧子词作凄艳婉丽、缠绵悱恻风格的形成;而在国家兴亡之际,个人悲剧则帮助他在词中能借“香草美人”寄托自己的忠贞之志。尤其是在他词创作的后期,国事衰败、山河沦陷激烈地使卧子频频托“闺襜之际”以状忠君爱国之怀,词风日趋沉郁绵邈,最终形成了艳情与忠志的合奏,“情”与“忠”的双重主题便深寓其中。面对词学和创作本身的凋敝,陈子龙大概在心理上有试图匡救却力不从心的无奈,一如对明末难以逆转的沉亡命数,他呈现出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情怀。可三百年后,龙榆生却说:“词学衰于明代,至子龙出,宗风大振,遂开三百年词学中兴之盛。”[16]4实际上,词在清代能够走向中兴,在很大程度上是以陈子龙为核心的云间词派为序幕的,这对于已然为国殉节的卧子而言,兴许是一种精神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