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萨诺瓦构建的世界文学场域格局
——《祝圣化和文学资本积累:翻译是不平等的交换》评析
2022-03-18白一博
白一博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一、对“格局”概念的解释说明
《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对“格局”的解释是结构和格式,其引申义为对事物的认知范围。但本文所要讨论的“格局”概念是近期网络平台上,尤其是bilibili和微博,经常在评论区中出现的“格局”。这一概念在原本词典释义的基础上,更偏向于指代人的胸怀和视野,用来评价某个人是否能跳出既有的思维,采取更全面的、更立体的视角来看问题;或是评价某个人是否足够豁达大度,可以牺牲一些眼前的利益,来换取未来长久的进步和更大的收获。
本文在开篇点明“格局”概念的原因有二。第一,本文的考虑是:在阅读卡萨诺瓦(Casanova)的《祝圣化和文学资本积累:翻译是不平等的交换》(Consecration and Accumulation of Literary Capital:Translation as Unequal Exchange)时,作者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卡萨诺瓦在某些论断方面的格局大(或格局小),因此这个“格局”问题是阅读过程中最直观的感受。第二,在开篇就点明本文所探讨的核心概念“格局”的指代范围是非常有必要的。卡萨诺瓦该文的核心问题之一就是翻译在祝圣化过程中的作用,但她却在文章的后半段才给出了她所定义的“翻译”的概念:“所有旨在帮助突破文学边界的策略都可以被归为‘翻译’”[1]296。这样的行文方式给很多人的阅读带来了不小的困惑,所以本文开篇先明确“格局”的概念以方便读者阅读。当然,也有可能是本文格局较小,没有领会原文作者如此构思的匠心。
二、构建文学场域时的大格局
卡萨诺瓦开宗明义,要改变原来看待翻译的视角,不再从语言、国家边境内部的小格局来审视翻译,将其看作是对单一文本的转换;她建议要采用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国际观察视角,重新构建不同国家场域之间的关系、等级和力量斗争[1]288。我们可以看出,卡萨诺瓦敢于直面不同国家文学是不平等现象,并且得出推论:地位不对等的文学场域之间进行的文学作品转换,即翻译,也是不平等的,这种打破传统思想中翻译是对等转换的理论突破是值得肯定的。
这种精神还体现在她将艾布拉姆·德·斯旺(Abram de Swaan)用来表示不同语言场域关系的“中心”(central)和“边缘”(peripheral),改为了“主导”(dominating)和“被主导”(dominated)这一组词汇[1]289,来突出不同文学场域之间赤裸裸的实力差距,而这种差距并非只是单纯的空间性差距。这种对术语的改变是对作者态度的高度浓缩,正如高方所说,学术领域选用的术语不同实际也反映了学者分析视角和理论工具的转变,卡萨诺瓦在此处创造性地提出了新术语,体现了她对语言场域之间关系的独特见解[2]。
卡萨诺瓦在构建世界文学场域中另一项大格局思想时把被主导语言又进一步分为了四类[1]289-290。此处的“格局”为字典意。划分这四类被主导语言使得整个世界文学场域的层级架构更加立体,让不同语言之间的地位和力量对比更加直观。而且这样的划分更映衬了卡萨诺瓦选用主导和备注到这一组词语的合理性,因为埃文-佐哈尔(Even-Zohar)的多元系统虽然也提到了中心与边缘系统之间的关系,但并没有世界文学场域模型这么立体,而且也没有直白地展现各系统之间的竞争对抗关系。虽然我不能完全认同这种划分方式的逻辑和理由,这部分会在后文展开讨论,但不得不承认卡萨诺瓦在开篇对构建全世界文学场域的格局是非常大的。
三、分析主导和被主导文学场域时的小格局
首先,这一部分要先展开讨论上文提到的不完全同意这种划分逻辑的原因。卡萨诺瓦对第二类和第三类被主导语言的划分原则令人不敢苟同。她说第二类被主导语言的语言是在政治独立后创造或再创造形成的,而且用这些语言书写的作品较少,同时也缺乏文化交流[1]289-290。此处,卡萨诺瓦将时间快进到了使用这些语言的国家获得独立之后,这其实是对这些国家受压迫时文学资本被掠夺的忽视以及对这些国家被压迫前创造的文学资本的漠视。以韩语为例,朝鲜古代著名诗人崔致远、小说家许筠等人就是古代中韩两国广泛文学交流的代表人物。而更大的问题出现在对第三类被主导语言的描述中:这些语言具有悠久的文化和历史,它们的历史和声望都是相当重要的[1]290。而这里的“悠久”和“重要”带有很明显的主观判断色彩,难道第二类被主导语言的历史和文学声望就略逊一筹吗?而且,这一类语言中除了波斯语外,其他的都是欧洲文学使用的语言,这种分类明显带有浓重的欧洲中心思想[2]。可见,在划分被主导语言层级的过程中,卡萨诺瓦的世界视角实际上是以欧洲中心主义为基础的,所以这种分类的视角虽广,但格局明显偏小。
其次,作者在构建世界文学场域时已经明显指出了主导和被主导场域之间的权力不平等关系,但在分析主导-被主导和被主导-主导两种方向的翻译时似乎没能保持这种“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勇气。这种缺乏勇气的小格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卡萨诺瓦在介绍文学资本时指出[1]289,文学资本独立于语言资本,它取决于文学声望、语言带有的文学信仰和文学价值;而这些因素又取决于语言的年龄、文学的声望、文学形式的演变和文学传统。卡萨诺瓦提出的解决文学资本差距问题的方式是通过翻译主导语言的文学作品引进文学资本,之后再通过翻译这种祝圣化的“主要方式”提升被主导语言文学作品再世界文学场域中的地位[1]288。这种观点的遗憾之处在于没有进一步分析(或刻意回避)一种语言所作的文学作品的“声望”和“价值”的决定者,而在这种情况之下,卡萨诺瓦过度看重翻译在祝圣化过程中的作用。因此,即使她在后文扩大了“翻译”的范围,将一切“旨在帮助突破文学边界的策略”都包括到其中[1]296,但无法扩大她看待力量关系的小格局。相比而言,塔拉勒·阿萨德(Talal Asad)在分析语言关系时则抓住了精髓。他也指出了主导和被主导社会语言中存在着不对称的力量对比[3]164,并且他敏锐地意识到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主导社会中的学术机构只使用学术性的主导语言,久而久之,主导语言的地位就被树立并固化了[3]164,而最凸显阿萨德和卡萨诺瓦之间格局差异的是,阿萨德明确点明,学术机构力量的根源是西方国家对第三世界国家有着政治经济上的操纵关系,同时西方国家也掌握着第三世界国家想要获取的先进知识[3]158。分析二者的关系时,不能简单从语言层面入手,必须像阿萨德这样回归到政治经济的根源,这样的格局才真正够大,因为以近代中国翻译西方文学作品为例,当时的知识分子在国门被坚船利炮打开后认识到了中西之间的政治和生产力差距,所以才大规模开始引进西方作品。但令人费解的是,卡萨诺瓦似乎并不是忽视了学术机构或是政治机构在主导和被主导关系中发挥的作用,比如,卡萨诺瓦就指出“被主导的和新兴的文学场域通常依靠本国的政治机构发展”[1]288。但她在分析主导文学场域的过程中,却刻意避开了各种机构的作用,而这是非常可惜的。其实,有许多学者都分析过发达国家文学机构、政治机构甚至是宗教机构在第三世界国家树立语言主导地位中的作用。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就指出,发达国家在殖民时期就利用殖民政府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强行将殖民地的语言和文化塑造为“他者”,用否定当地语言和文化的方式树立发达国家语言的主导地位[4]225-226。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更是指出英国殖民者在牙买加大肆镇压当地原始宗教,强行推广英国国教,而英国国教的圣经是英文版,所以英文在当地的地位很高[5]79。可见,在处于主导地位的文学场域中,各种机构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不同文学场域所拥有的文学资本不同的原因,不全是(甚至不主要是)卡萨诺瓦在文中列出的与语言相关的因素。因此,卡萨诺瓦没有明确分析到更深的政治经济原因,并且忽视了主导语言中机构的作用,这里的格局偏小。
第二,卡萨诺瓦在上文中提出的这种小格局观点导致这篇文章出现了一个逻辑上的瑕疵。从常识来看,任何一种力量对比都不是静态的,如果两种语言及其文学场域存在主导与被主导的关系,那么它们之间的力量对比必然会出现量的变化:即二者的文学资本差距减小,那么在一定量的积累过后势必也会出现质的变化:即被主导的变为主导,反之亦然。但是,卡萨诺瓦构建的文学场域模型中似乎只阐明了被主导文学场域地位上升的渠道:通过翻译将本语言的文学作品祝圣化;而缺乏对主导文学存在地位下降可能性的进一步阐发。实际上,莫娜·贝克(Mona Baker)也提出了相似的看法,她[6]286指出译者、原文作者和翻译的其他中介在翻译过程中使中心主导文学的地位更加稳固。那么这个逻辑漏洞反过来就质疑了卡萨诺瓦划分的第四种被主导语言的分类依据,使其自相矛盾。她对第四种被主导语言的描述是“它们拥有大量文学传统……但它们却很少被域外文学场域认识”[1]290,卡萨诺瓦自己也指出过文学传统是决定一个文学场域文学资本多少的重要依据[1]289,那么照理说,这种拥有大量文学传统的语言理应是主导语言,但它们是怎么衰落成为被主导语言的呢?出现这种逻辑漏洞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方面,卡萨诺瓦在构建世界文学场域时自带的西方中心主义从根源上就降低了非西方文学的地位,所以即使非西方文学拥有再多的文学传统和文学资本,它们还是处于被主导地位。另一方面,卡萨诺瓦没有深度剖析翻译背后的政治经济根源所造成的小格局,使它自己的思维局限于文学和翻译的角度,无法自圆其说。这里的西方中心主义只是次要原因,因为现在的真实状况确实是如此,当代的主导文学就是西方文学,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因此分析文学场域力量对比时的小格局时主要原因。需要注意的是,此处西方中心主义问题不大的原因是卡萨诺瓦对第四类被主导语言的分类也有合理的部分,因为卡萨诺瓦指出文学场域的地位是由采用这种文学的多语者数量决定的[1]289,从这一点来看这些语言确实是处于被主导地位。但本文第三部分第一段批判的西方中心主义则不同,因为卡萨诺瓦对“重要”和“悠久”的判断是完全的主观判断,没有其他的论证支持,所以此处本文在此处并非是双重标准。
四、分析祝圣化过程的“大”格局
依照行文逻辑来看,卡萨诺瓦在接下来分析祝圣化的过程中会保持这种较小的格局,但作者在分析被主导文学场域的文学作品祝圣化的过程中却展示出了惊人的“大”格局。
卡萨诺瓦并没有将祝圣化的方式只局限于狭义的“翻译”,而是扩大了翻译的范围,同时,她也提出了其他的祝圣化途径:主导文学场域中的知名作者为被主导文学书写前言或评论,提升其在世界文学场域中的知名度[1]301。实际上,卡萨诺瓦提出的广义的“翻译”和其他的祝圣化方式都包含着主导文学对被主导文学的选择,她也承认这一点[1]301。那么,这种选择就必然是基于主导文学审美或需求的主观行为,那么选择出来的祝圣化对象是否是被主导文学场域中富有代表性的作品呢?以中国的说唱作品为例,为了提升自己说唱作品的流行度,许多创作者都会在作品中加入英文表述,因为作为西方文化的代表艺术形式,说唱中的英文部分自然而然会给听众带来“祝圣化”的感觉。并且,部分创作者甚至直接用英文进行创造,比如吴亦凡在2018年就发行了全英文的说唱专辑《Antares》,这种祝圣化行为使其专辑在Apple Music新专辑排行榜中位列第一名,但很显然这张专辑鲜有中国元素,这种祝圣化行为对本国文学场域地位的提升所起的作用也十分有限。退一步说,就算被祝圣化的作品真的是被主导文学场域中受到认可的作品,但是来自主导文学场域的译者能否准确地捕捉或传递原文中想表达的信息呢[3]163?最终的结果很有可能是相反的,西方文化欣赏的中国古代寒山的诗和李渔的小说就是很好的例子,即被祝圣化的作品可能是源语文学场域中的边缘作品,而且其中的很多内涵都被主导文化所操纵了。以此为代价,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中获得一席之地真的是值得的吗?如果同意这种交换,那么格局是真的“大”。
更残酷的是,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会删除原文的历史、文化等背景[1]301-302。但是,值得思考的是,这种失去了背景的作品是否还属于原来的文学场域?卡萨诺瓦指出,翻译过后的文学作品获得成功后,其原本所属的文学场域的地位都会提升[1]300-301,但这种失去自身特有历史文化的场域的地位不是提升了,而是被主导文学场域同化了,所以我们看到的是主导文学场域的逐渐扩大,世界文学场域逐渐会趋于统一[6]286。这绝非好事,因为文学的美感就在于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这种祝圣化过程也是“不正义”的。尼采[7]262指出,这种对原文历史背景的删除,实际是强势语言对弱势语言的征服和掠夺。因此,盲目地追求这种祝圣化类似于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这种格局未免有点“大”过头了。
五、总结
总的来说,卡萨诺瓦出色完成了构建世界文学场域的任务,并且十分立体,在构建过程中她展现出了令人敬佩的大格局。但在分析主导和被主导语言及其文学场域力量关系的过程中,作者的格局明显偏小,主要体现在视野局限在文学资本的力量上,以及对翻译背后的政治经济力量关系没有足够的重视。而在分析祝圣化的过程中,卡萨诺瓦似乎想用一种牺牲个性,追求更高地位的逻辑阐释祝圣化,但这种“大”格局却也掩盖不了血淋淋的事实:主导语言及其文学场域在翻译过程中不断掠夺被主导世界的文学资产。